他不明白,但他看着陈知沅笑着的样子,比任何人都耐心温柔。陈知沅的喉咙干涩,隐隐还有腥气向上涌,她缓缓直起身,腹中传来狂笑后的剧痛,让她不得不虚弱地靠在门上。她不过还不肯脆弱,否则早就跌倒,再不能起身。
“变故朝暮间,无人可预见……”陈知沅喃喃,“你还记不记得今晨去寻大哥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他说,‘等裴子桓回来,我便等你来邀’。”
陈知沅慢慢走出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进宫去听的,是这件事吧。”
不知道陆谦听到是什么反应,若换做陆让与陈昀,应该是早就来寻自己了,陆谦不愧是长兄,从容镇定是他们这一辈无人可比的。
“殿下。”迟迟上前去扶住陈知沅,她自己满脸泪痕来不及擦,还要担心陈知沅会不会有什么事。
“但我不信,哪怕是城主亲笔,我也不信。”陈知沅踩在地上,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她拼命地往树荫之外走,她的双眼在遮蔽之外终于得见半分明朗。她疯魔之后重新镇定下来,理智一点一点回来,让她生出一丝希冀来:“阿桓落入悬崖生死不明,除非是我亲眼见到,否则我都不会信。”
眼见为实,否则,皆为虚。
陈知沅猛地回头,磕磕绊绊地冲回房中,一面手忙脚乱地穿鞋,一面道:“再去文寿长公主府。”
迟迟立即明白,赶紧去外头招呼车夫,车夫迷迷茫茫,这眼见天都暗成这样了,怎么公主还有闲情出门。车夫挑了灯来一看,可不得了,公主脸色煞白,说句不规矩的话,真是如鬼夜行。而形容鬼魅的陈知沅异常麻木,她甚至知觉不到自己的行走,她之所以还能昂首向前,全赖迟迟尽力搀扶住她。迟迟是个好姑娘,她岂不伤心难受,可她更知道,此时自己若是垮下来,那么陈知沅就真真是孑然无助,生不如死了。
马车停在文寿长公主府,管事听见车马声,出门来瞧,看见是大将军府的车来,十分奇怪,赶紧迎上去。
陈知沅从马车里走下来,径直向府中走去,管事实在摸不准这个时候陈知沅来做什么。按说从前陈知沅夜晚造访也是有的,但都是为了拉着陆让去吃夜食,现在陆让去了西境,陈知沅按理是没有理由来的,但人毕竟到了,管事还是得细细想想,最后猜测,公主是来拜访长公主的。作为侄女拜访姨母,很是合情合理,于是管事赶紧道:“公主,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长公主今日去了大昭寺礼佛,明日才回来。”
陈知沅停下,面无表情地回:“本宫不是来陪姨母喝晚茶的,大哥在哪儿?”
管事怔住,有些反应不过来,陆谦是个孝顺的人,虽然封王,有了王府,但依旧是住在长公主府,陪着文寿长公主。但即便如此,这个时候陈知沅是不应该来长公主府找陆谦的。管事回神,说道:“王爷书房处理政务,好几宿没合眼了,今日进宫面见王君,也是神色疲惫地才回来,公主要不改日……公主!”
他的话完全没被陈知沅听进去,陈知沅知道陆谦在书房,便直奔着书房去了。陈知沅跑到陆谦书房门口,门开着,里头透着光亮,看得出陆谦的确在忙。陈知沅稳了稳心神,沉住气,嘱咐迟迟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陆谦正在看什么,听见有人进来,抬起头来,眼睛在看见陈知沅的时候闪烁了一下,握着的手攥得更紧,声音里是二十余年来少有的颤抖:“知沅……这么晚了,你这是?”
陈知沅上前,很是客气:“深夜叨扰,扰了大哥做事,还请大哥不要见怪。”
“说的什么话,快坐下,穿得这样薄,怕不是要受凉。”陈知沅诡异得陆谦心里“咯噔”一下,他起身,想要给陈知沅添一件披风,却在看见陈知沅的一瞬彻底怔住,“你的眼睛……”
双眼猩红的陈知沅并不打算与陆谦在这件事上多解释,她只是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静:“大哥,我有事想要问你。”
陆谦一怔,他其实想到陈知沅许是听到了什么,但还没有往清平郡城主为陈知沅传信上头去想,陈知沅是从不结交臣子的。但陈知沅的神色让陆谦心慌,他知道此时他是该问问陈知沅发生了什么事,再安抚陈知沅一番的,可他的手停在快触碰到陈知沅肩头的位置,他进一寸便可轻轻抚慰陈知沅,可他的手悬在那里,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他在陈知沅对面立着,还是说出冷漠的话:“知沅,我手头有些事还没做完,有话改日再问吧。”
陈知沅不是没想过会听到陆谦说这样的话,只是真的听讲时,难免会觉得失望。陆谦终于成了手中公务第一的陆谦,幼时那个牵着陈知沅的手,说妹妹自是明逸心中第一的陆谦,已经只在陈知沅回忆中了。
他们兄妹这样相对,却不知该说什么,陆谦算是下了逐客令了,陈知沅却并没有要走的打算,她跪坐下来,看着陆谦的眼神里带着失望:“知沅只有一句话想问,大哥连这片刻的时间也没有吗。”
陆谦蹲下来,心里盘算着陈知沅知道的有多少,最后叹了口气:“知沅,不管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可以不去信。你的双眼看得见一切,就去相信你见到的。”
假话、空话、大抵如此。
可陈知沅却像是溺水之人,不得不拼命去抓住眼前的稻草,她抓着陆谦的衣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从小都很困惑,同样的先生教习,同样的功课做着,大哥为何这样清明,一眼就知道我心中所想。既然大哥都说穿了,那我也直言,知沅愚昧,看不出究竟,所以心里担忧,我的夫婿远在随州,远在随州的边境线上,我会恐惧,他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王君一早调了京畿营北上,还特意指派了能干的参将贴身跟着,你……你且放心。”那“放心”两个字被陆谦咬得极重,他料想陈知沅听到了不好的事,却不知道陈知沅究竟听到了何种程度……
陈知沅摇摇头:“我也想放心,我劝了自己好几日了,可我闭上眼睛,全是北境风雪,是边境厮杀。我不知道什么是行军用兵之道,不知道两军交战中要怎么周全,怎么获胜。我待在公主府里,惶恐一日复一日,大哥应该不知道,从阿桓第一次上战场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心慌。何况……”
何况信已经到了。
陆谦道:“你放宽心,别想这些。”
“别想这些?大哥我一直觉得你比二哥疼我,虽然不像二哥那样事事由着我,但你教我明理,给我指引,在我惹祸的时候虽然会训斥我,可转头还是为我善后。我知道,大哥疼我,很疼我,世间能有一个大哥这样待我,我知足了。”陈知沅抓着陆谦袖子的手渐渐放了力道,“可是大哥,如今我们似乎渐渐疏离了,彼此没有话可说,大哥你现在瞧着我,也不觉得我讨人喜欢了吧。我们这样待在一起,我心里乱,我害怕,可你只是对我说,让我别想这些。”
陆谦脸上有些扭曲,似乎是在咬着牙,他的双眼也渐渐染上红色,但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情绪:“我手头真的有些事未完,知沅,别闹。”
陈知沅彻底松开陆谦,“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觉得我还是小孩子,所以还用话搪塞我。大哥你哪日没有这么多事要处理,堂堂一个长陵王,先生当初说的我们这一辈中的第一人,还会被这些事情压住么。还是说,你我兄妹这么多年,连对我说一句话都这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