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沅盯着苏照看了看,围猎结束后,好些日子都不见苏照了,他每日有不少政事,陈知沅的心思有大多放在讨裴言高兴这事儿上,偶尔得闲,却因为畏惧母亲而不敢去爬太师府的墙。
这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陈知沅何尝喜欢爬墙,若是那太师府的门不关那么紧,她晚上也能睡得好些。想到此处,脑子里又是苏照说的别来爬墙了,陈知沅便沮丧了几分,眼睛也垂下来,正好看见苏照的衣裳。
苏照今日穿着一身白袍,在夜晚灯火之下,倒是衬得他肤色白皙。
人喜欢什么颜色也是学问,从前陈知沅每日需得回长公主府念书,教习她的夫子说,若要看一个人是什么性子,便看看他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喜欢艳色的,性子多少有些张扬,喜欢暗色的,做事便很持重,喜欢淡色的,骨子里多得是与世无争。
夫子这番论调陈知沅从前并没往心里去,因她是各色都很喜欢,按照夫子所言,她时而张扬、时而持重、时而与世无争,那不是脑子有病么。
可如今陈知沅身边站在一个裴言,跟前立着一个苏照,再想起夫子的话时,却觉得很是有理。
裴言是军旅之人,常年征战沙场,养出他沉稳的性子,他时时穿一身玄衣,叫那些不熟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其实是个冷酷至极之人。而苏照呢,陈知沅见他是大都穿着朝服,赤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浓艳。用不光彩的方式翻进太师府的时候倒是见过苏照几次穿常服的样子,大多是月白色的衣裳,偶尔还有一两件灰色。这一身白衣,陈知沅倒是第一次见他穿,裴言围猎那日也穿着白衣,不过他们的气度却全然不同。
一个冷冽,一个温寒。
苏照的那些衣裳和他这个人一样,淡泊至极,无欲无求。陈知沅从他那一双眼睛中,看不出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能牵动他的,想来唯一重要的,怕是只有姜国的江山社稷吧。
“苏卿伤可大好了?”
“已经好全。”苏照回,“谢殿下挂怀。”
陈知沅点点头,正要开口,贺显却先一步开口:“你受伤了?”
被问到的苏照神色冷淡,似乎这个问题与自己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破皮而已,算不得受伤。”
这是属于苏照该有的,一贯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哪怕身边站着的是挚友,也不会得到什么太亲近的好话。
陈知沅轻轻摇头,觉得无奈,侧头看了眼裴言,后者眼睛半眯,仿佛在看苏照。陈知沅觉得有些不妙,抬脚就要走,此时此处怎么看也不是该待的。
“殿下今夜去了哪里?”苏照却忽然开口,让陈知沅顿住脚步。她来不及反应苏照是在问自己,苏照还能主动问自己问题,怕不是中了邪了。可眼下这些人中,能被叫一声“殿下”的,确然只有陈知沅一人,陈知沅觉得有些尴尬,又看了眼,裴言依旧是半眯着眼看着苏照。
他们照面的时候不多,彼此不怎么说话,却总显得争锋相对。
陈知沅正要开口胡说一通,糊弄了苏照好溜之大吉,裴言却先她一步答道:“佳代楼。”
陈知沅颤了颤,委实没想到裴言这么实诚,十八岁的少年好像很少不知变通。陈知沅看见苏照与贺显的脸色一齐变了变,她赶忙补救道:“后院,我们方才路过了佳代楼的后院,从那儿来的。”
说着她将手伸到裴言身后,去拧他的腰,让他莫要拆自己的台。裴言倒也配合,只是反手将陈知沅的手扭在背后制住,并不再说话了。陈知沅被扭着手,胳膊有些疼,人也有几分扭曲,却还要面上无事地看着苏照,让他相信自己的话。
“殿下怎会路过佳代楼的后院?”
佳代楼的后院在巷子深处,按说不会有人闲来无事走到那里去。
“这……”陈知沅斟酌道,“自然是本宫听见佳代楼传来琴声,如同仙乐,又不便在前头正街上听,只好绕去后院外。苏卿你在望东楼吃茶,自然不晓得佳代楼的丝竹之声,绕梁三日不绝,饶是宫中乐师,也弹不出这样好的曲子呢。”
这话陈知沅不是夸大其词,佳代楼排的上前几个的姑娘,技艺的确不输宫中乐师,她听女歌说,这是因为佳代楼有自己的秘法,她们学的,全是前朝宫廷的手法。佳代楼多年来十分红火,除了姑娘善解人意以外,技高一筹也是极为重要的缘故。
苏照从不撒谎,也不知有人惯会撒谎,此时显然已经相信了陈知沅的话,陈知沅便趁机继续道:“本宫对乐器一窍不通,有时也觉得失了公主体面,故而也想学一学,今日听得入迷,才到了这个时辰。苏卿,本宫记得,你的琴抚的很好,想必在音律上很有心得,也能体会本宫今日想要附庸一下风雅之心。”
这话说在陈知沅嘴里,听着倒像是溜须拍马。
苏照自幼便有不同的老师教习,琴棋书画都是出了名的精通,无怪那些爱闲谈的人都说,举国之中,能够匹配上苏照的,唯有慕丞相那位有“临阳第一才女”之称的女儿慕安安。
陈知沅想起自己还没有大病的时候,也算有些才学,若是加以指导,没准儿也能有几分配得上苏照的才气,只可惜她病后成了糊涂蛋,除了惹事什么也不会,只有个公主架子,还不敢去强迫苏照欢喜自己,实在窝囊。
这一番又臭又长的客气话说完,按照以往苏照的性子,应该马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陈知沅等了片刻,苏照却仍是和贺显立在那儿,动也不动,倒是身侧的裴言轻轻笑了笑,叫陈知沅琢磨不出用意。
“嘶——”裴言手上忽然发力,陈知沅疼皱了皱眉,裴言下手可真狠,也不知抽了什么风。可陈知沅看他,他却气定神闲,让旁人完全看不出他背地里的举动。陈知沅不好当着苏照的面挣扎,虽说好不容易见到苏照,却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一会儿瞧见自己狼狈模样。
谁知苏照见陈知沅面色怪异也跟着皱了皱眉,然后同她道:“殿下若只是为了体面,却不必委屈自己。殿下尊贵无比,这一生只需称心如意,何必为虚妄忧愁。随心而活,行欢喜事,足矣。”
却是以为陈知沅这个音律不同之人去听了曲,实在委屈自己拔高品味,所以规劝她不必这样折磨自个儿。
陈知沅听过苏照说不少道理,苏照时时规劝,做怎样的人,又怎样的习性,养出怎样的脾气,苏照都说过,可从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让陈知沅觉得受用。他告诉陈知沅不需要为了那些所谓的名声身份去做自己原本不喜欢的事,这话全然不像个板正的臣子能说出来的。那些自诩为克己复礼的老臣,见到陈知沅的时候只会请她时时认清自己的公主身份,端庄得体,做一个公主该做的许多事。
他们只知道陈知沅是个公主,生来享有荣华富贵,便该为着尊荣付出些什么,可是他们从没人问过她,陈知沅真想做个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