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鲛绡幔帐背后,则是那张以小叶紫檀制成的拔步牙床。
谢钰骤然抬手,折枝只觉得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重重摔在锦被之上。
手中提着的菡萏风灯应声落地,里头的红烛翻倒,撞在灯壁上,迅速熄灭。
黑暗中,谢钰俯身制住了她的挣扎,冷白的长指解开了她腰间退红色的丝绦,薄唇贴近她的耳畔,语声冰冷:“是不是我对妹妹太好了。妹妹才会这般忘乎所以?”
他的墨发垂落于她的颈间,冰凉得令人想要打颤。
“哥哥——”折枝慌乱地想要辩解。
谢钰冷哂,覆上那双微启的朱唇,将余下的谎言吞没在唇齿之间。
他的薄唇重重于那方殷红上碾转着,像是宣泄着自己的恨意。
长指拉过她的手腕高举过头顶,退红色的丝绦在他的指尖翻覆,似一段鲜艳的藤蔓,缠上小姑娘白玉似的皓腕,于床首镂空的浮雕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莲花。
春衫坠地。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折枝秀眉紧蹙,杏花眸中随之蒙上一层水雾。
挣扎之下,见谢钰始终不放过她,便张口,重重咬在他的唇上。
鲜血腥甜的味道自彼此的唇齿间漫开。谢钰却并未放开她,只是那双窄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眸底愈显晦暗。
也许伤人伤己,才是复仇的本意。
长窗外的月色扫过窗楣,又渐隐于云层之后。
云销雨霁。
折枝面色绯红,枕在身下的乌发上沾了一层蒙蒙的水光,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意。
谢钰的长指轻轻摩挲过缚在她腕间那段退红色的丝绦,语声低哑:“妹妹可曾听说过美人琵琶?”
折枝咬紧了朱唇,紧阖上那双潋滟的杏花眸,只作不闻。
谢钰眸底的霜色愈浓,染了血色的薄唇却轻轻抬起,笑意缱绻:“美人琵琶,自然是用美人骨所制。”
谢钰的长指垂下,温柔地抚过她身上那对美丽的蝴蝶骨:“若是明日我醒之时,这段丝绦解开,抑或是妹妹踏出这房中一步。我便也亲手制一架美人琴,送给妹妹的心上人。”
*
翌日,折枝是被生生痛醒。
身下湿热,小腹中如有刀刮,疼痛一层高过一层,近乎吞没理智。
折枝疼得将身子弓起,蜷缩成一团。
朦胧中抬眼,见不远处谢钰已换好了官袍,似打算往宫中上值。
一想到他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疼痛终于战胜了理智,她艰难开口道:“我的癸水来了。”
她的语声细弱,却终究还是传到了谢钰的耳中。
谢钰并未回头,只是抬手系着领口的玉扣,语声淡漠:“妹妹若想骗我,不妨寻点其他的理由。”
“一句谎话重复两次,并不好用。”
他说罢,缓缓将玉扣系好,却始终未再等到下文。
谢钰皱眉,终于转过眼来。
却见不过顷刻的功夫,小姑娘的面色已经煞白,像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钰一愣,疾步上前掀开锦被。
见榻上一片鲜红,眸底一颤,立时便将系在她腕上的丝绦解开,慌乱将人扶起。
折枝的身子不自觉地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素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冷汗涔涔而下,濡湿了他的官袍。
“泠崖!”谢钰扯过榻上锦被遮住她的身子。听见槅扇被推开,有人疾步而来,便取出玉牌抛向声来之处,咬牙厉声道:“去崔府里请崔白!若是不来,便绑到别业,不可耽搁!”
*
崔白来得极快,是被泠崖拽上快马,一路颠簸到别业。
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又被一路带到上房里,给折枝诊脉。
无论再是仓促,崔白也终究是年少成名的崔院正,指尖只隔着帕子往折枝手腕上一落,不消片刻,便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往外间行去。
谢钰见他这幅形貌,眸底的神色愈发暗了几分,只一言不发地抬步跟到前厅。
崔白正往纸上写着药方,见谢钰进来,脸色更是难看,索性出言讥嘲道:“我难得休沐一日,还想陪夫人去庙里进香。没曾想刚起身便被泠崖绑来。还当有什么大事。怎么,女子来癸水,没见过?”
他说着,似乎觉得并不解气,便又冷笑道:“也是,你可能还真没见过。”
谢钰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顿嘲笑,面色也是冷了一层,但仍旧是皱眉问道:“女子来癸水,会疼成这样?”
“寻常女子不会。”崔白写完了方子,搁笔吹了吹上头的墨迹,信手递给谢钰:“但你这姑娘是胎里带来的寒症。与寻常女子不同。”
“这病若是好生调养着,兴许能缓解一二。但根治,恐怕不能。”
谢钰接过了方子,闻言眉心锁得愈紧,终于低声道:“她喝过避子汤。”
“不是与你说了,这是胎里带来的寒症。避子汤不过让葵水早来了几日罢了。”崔白说罢便抬步往外走,也是一脸的不悦:“跟着我的方子抓药便是。我还得赶回去见夫人,下次寻我,记得选上值的时候。”
他说着愈发疾步往外走,却在迈过门槛的时候,似又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不过这避子汤,往后也不必再让她喝了。”
谢钰握着药方的长指骤然收紧,语声低哑:“为何?”
“有这寒症在……”崔白顿了一顿,缓缓开口。
“这位姑娘子嗣上,恐怕艰难。”
-完-
第35章
◎“妹妹是不是忘了,这原本便是我的卧房。”◎
别业不在盛京城中, 府内却自有自己的府医与药房。
加之崔白开的方子上并无特别刁钻的药物,一碗汤药很快便熬好,送至上房。
谢钰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 折枝仍旧蜷身在榻上,露出锦被外的秀脸苍白,眉心上尽是细汗。
谢钰将帷帐束起,沉默着往榻边坐了, 伸手扶她起身。
小姑娘的身子软得似一朵芦花,没有半分力气。
谢钰本想拿个大迎枕替她放在身后, 一伸手却只摸到了旁侧冰冷坚硬的玉枕。
这才想起自己素日里没有用软枕的习惯,薄唇微抿,终于还是坐近了些,让小姑娘倚在自己的身上,将药碗递至她的唇边:“喝药。”
折枝闻见药材的苦香, 本就紧蹙着的秀眉锁得愈发紧了, 身子也抗拒似地轻轻往里躲了一躲:“折枝初来癸水的时候便请过大夫, 喝过许多药。从没什么用处。”
说话间仿佛又带起一阵激烈的痛意, 折枝紧咬着唇忍耐了一阵,再开口时语声愈发虚弱了:“哥哥让我躺一会……忍过这会便好……”
谢钰今日心绪不佳, 也不想多言,见她坚持不肯, 便收回药碗送至自己唇畔, 低头浅饮一口。
随后,便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薄唇贴上她的朱唇, 不容抗拒地一寸寸将那清苦的药香渡过。
崔白开的这个方子, 格外苦涩。
两人分开时, 折枝本就苍白的面色被苦得又白下一层。若不是腹中疼痛, 身子无力,只怕立时便要逃下床去找蜜饯。
谢钰也略一皱眉,垂手以小银匙搅了搅碗中剩余的汤药。
“妹妹是打算自己喝,还是让我继续喂你? ”
折枝转过一双含烟笼雾的杏花眸看向他,又低头看了看碗里棕黑色的汤药,央求道:“折枝能不喝吗?”
谢钰握着小银匙的长指略微一停,未置可否,只是重新舀起一匙递到自己的唇畔。
折枝这才有些慌了神。
这药本就苦涩,若是这样一小匙一小匙的喝下去,对她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将药碗拿过来,可方一动弹,便觉得腹中又疼得厉害,只得轻咬了咬唇,低声道:“折枝自己喝。”
谢钰抬手,将药碗递至她的唇畔。
苦香随之蒸腾而上,氤氲了彼此面上的神情。
折枝略微低头,蹙眉下了半晌的决心,终于是强忍着将那一整碗的汤药喝了。
苦意随之在舌尖上翻滚,折枝抬手捂住胸口,竭力不让自己吐到谢钰身上,再开口的时候语声都在发颤:“哥哥,蜜饯呢?”
“我素日里不用糖食,别业中没有蜜饯。”谢钰垂目望向她,见小姑娘苦得面色都发白,双手掩口,像是随时要将药重新吐出来,终于还是皱眉道:“小厨房里兴许有白糖。”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自没什么可挑剔的。
折枝连连点头:“白糖也好。”
谢钰颔首,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扶着她往拔步牙床上躺下,便抬步出了上房。
那药方里加了些助眠的药物,折枝切切地等了一阵,却觉意识朦胧,渐渐于榻上睡去。
再醒转的时候,外头的天光已大亮。
谢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床前的春凳上,搁着一小碗白糖。
折枝出了一身的细汗,小腹中仍旧是一阵一阵地抽疼,但终究是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面上也暂且回了些血色。
许是那碗药真的有效,与之前吃过的方子都不同。
折枝这般想着,也努力扶着床柱坐起身来,伸手去够那一碗白糖。
方一抬手,却见袖口长长垂落,竟看不见指尖。
折枝一愣,这才低头往身上看去。
却见自己身上脏污的衣裳尽数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星白色的襕袍。
看着像是谢钰燕居时的常服,穿在她身上却长得盖过脚面。
而襕袍底下,仍旧是未着寸缕,什么斓裙,小衣,统统都被拿走,只身下重叠着放了几张干净的布巾,此刻已被癸水染红。
她秀脸一红,忙将撩起的襕袍重新盖上,试探着隔着帷帐唤道:“哥哥?”
房内静谧,无人应声。
折枝迟疑一下,改口唤道:“泠崖侍卫?”
这次泠崖并未自暗处现身,只是嗓音隔着层层鲛绡幔帐传来,听着有些遥远:“表姑娘有何吩咐?”
“我——”折枝迟疑一下,还是无法对泠崖说出想要月事带这样的话来,只好轻声道:“泠崖侍卫……能不能替我寻些干净的白布与针线剪刀过来?”
“是。”泠崖隔着帷帐应了一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东西便已搁在了帷帐外。
折枝忍着小腹内的疼痛,扶着床柱起身,将装着白布与针线的木盘挪过来,放在床头春凳上。自己仍旧是蜷回榻上,拿锦被当做大迎枕团在身后,半支起身来,拿小银剪将白布裁成长条,又穿了针线,顺着边缘细细缝合过去。
往日里在沉香院的时候,月事带都是半夏与紫珠替她备好的。
只是这回的癸水莫名比寻常要早上许多,来别业的时候,便没想着将月事带捎上。
她又穿过一针,骤然想起——自己竟是连招呼也没打,便一夜未归了。
半夏与紫珠现在大抵已经急得满桑府的寻人,若是再发现她不在映山水榭里,恐怕更是没了主心骨。
且若是柳氏遣人过来寻她,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折枝这般想着,将手头的针线暂放了一放,又往外唤了一声‘泠崖侍卫’,轻声问道:“你可否替我去沉香院半夏与紫珠那头传个信,便说我跟着哥哥来别业里了。让她们替我捎几身干净的衣裳过来?”
房内一阵静默,泠崖并未作答。
折枝猜想他是不能做这个主,便也只好收了口,重新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月事带缝制。
因通身只穿了一件谢钰的襕袍,折枝也不好往外走。一整日都只得困在上房中。
缝好了月事带后,便也勉强起身,撩起重重垂落的鲛绡幔帐,复又行至昨夜的青铜三足鼎前。
她垫足往鼎内望去,却见里头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连一寸灰烬也未曾留下。
而四面的长窗已敞开了一夜,那夺人的迦南香气便也归于清雅。
仿佛昨夜遭遇的一切,皆是一场梦境。
之后,更是一整日的百无聊赖。
偌大的别业里尽是侍卫,饭食也只送到帷帐外搁下,通日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无,寂静的令人心生悲凉。
一旁的书柜上倒是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书籍,可折枝才初初开始习字,自也无法翻阅。想要起身练字,却不知谢钰是将文房放在哪个屉子里,也不好自己随意翻找,便只能作罢。
折枝只得一直坐在榻上缝月事带,才过晌午便缝好了厚厚一沓,想来这几日是用不完了。
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往月事带上绣点花样,直至没寻到描花样的炭笔,这才惊觉自己无聊得有些魔怔了,遂只好作罢。
好容易挨到月上柳梢,折枝便早早地洗漱过,往榻上阖眼。
*
谢钰回到别业的时候,已是深夜。遂也未再往别处去,只径自回到上房,一路拂开垂落的鲛绡幔帐,行至拔步牙床跟前。
方往床沿上坐落,便见躺在榻上的小姑娘伸手,轻揉了揉眼。
“哥哥?”榻上的小姑娘竟还未睡熟,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来,摸索着去寻搁在春凳上的红烛:“你怎么过来了?”
谢钰信手将红烛拿开,伸手解着自己领口的玉扣,语声淡漠:“妹妹是不是忘了,这原本便是我的卧房。”
折枝似乎清醒了些,小声应了一声,将手缩回了锦被里,又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些位置来。
谢钰也不再开口,只是解开玉冠散下墨发,又脱去身上的外袍搁在春凳上,背身往外侧躺下,也随之阖眼。
黑暗中,小姑娘不安分地翻了个身,然后又轻轻伸过手来,带了带他的中衣袖口:“哥哥。”
谢钰皱眉:“何事?”
“折枝出来了一整日,半夏与紫珠该急着寻我了。”折枝的语声又低又软,却隐约透着几分希冀:“明日一早,折枝能回沉香院里去吗?”
谢钰回身看向她,眸底似笼了一层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