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折枝觉得腹中微痛,这才蹙眉轻轻睁开眼来。
榻上只有她一人躺着,谢钰早已离开,唯有枕畔淡淡的迦南香气,令记忆回笼。
昨日的荒唐涌入脑海,折枝面色绯红,指尖轻轻摁在自己的腹部,这才想起,自己最后竟是连晚膳都未用,便昏睡过去。
想到自己最后慌乱求饶的狼狈模样,折枝忙连连摇头将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晃了出去,慌乱地想趿鞋起身。
方支起身来,便觉得腰上又酸又软,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她咬了咬唇,低头先将锦被掀开一角,往内看了看。果然看见自己未着寸缕,似隆冬方下过一场大雪的梅园似的,落满了碎乱的红梅。
折枝秀脸通红,忙将锦被压下,往门外唤道:“半夏——”
槅扇轻轻一响,守在游廊上的半夏随之打帘进来,行至她的床头替她撩起床帐:“姑娘,您醒了?”
话音方落,视线随之落在榻上,却见折枝将身子尽数埋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绯红的秀脸,小声对她道:“半夏,替我拿一身干净衣裳过来。”
半夏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张小脸也是红到了耳根,忙应了一声,快步往衣箱那去了。
半夏的动作利索,很快便自衣箱中寻出里里外外一整套干净的衣裳,行至榻边想服侍折枝穿上。
折枝想起自己身上的痕迹,面色绯红,只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半夏也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便也只是红着脸将衣裳搁在折枝枕边,又将方才撩起的床帐重新方落:“那奴婢去给您备水洗漱。”
折枝等她的足音远些了,这才从锦被里钻出来,拿了干净的衣裳匆匆往身上套。
她的身上酸软得没什么力道,简简单单地穿一身衣裳的动作也耽搁了许久。
直至半夏备好清水与齿木过来了,折枝这才勉强撩起了床帐,趿鞋起身。
鞋尖方碰着地面,便觉得小腿上一阵酸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床柱,险些便要跪到脚榻上去。
半夏忙上前扶住了她,慌乱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找个大夫看看?”
折枝摇头,小声道:“你让紫珠再给我熬一碗避子汤过来吧。”
“等等——”折枝说着似想起了什么,秀眉紧蹙:“你先扶我去妆奁前看看。”
半夏‘嗳’了一声,将折枝扶到妆奁前坐落。
折枝对着妆奁上那面铜镜侧过脸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颈间那枚鲜红的烙印,一时间又羞又气,忙从妆奁里拿了水粉,以指尖捻了往上涂抹。
上好的水粉大多轻透,这般一层层上去,非但没能掩住,反倒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谢大人也太没分寸了。”半夏红着脸小声嘀咕。
折枝烫红了脸,左思又想,只觉得束领的衣裳也没有束得如此之高的,用白布裹着,却也容易引人瞩目。
几番思忖下来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反倒觉得周身又酸痛起来。又羞又气之下,索性将水粉盒子丢回案上,扭过头去凝眉道:“左不过我这几日不出门了。也不许人进来——总不能给人看了笑话去。”
*
她说得原本是气话,也没曾想过谢钰会这般轻易放过她。只是心底里不想去映山水榭自取其辱,索性便等着谢钰亲自上门来算账。
可一连数日,沉香院中风平浪止,半点波澜也无。
折枝落得了个清净,躲在房中无事,索性便拿了笔墨,将先生改过的琴谱重新誊写了一次,又从里头挑出了两张放在一旁。
待这一切做罢,颈上的痕迹已经淡的可以被脂粉遮掩了。
折枝遂换了一身束领的对襟云纹上裳,又拿脂粉细细往颈间的痕迹上扑过,直至贴近看,也看不出端倪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对一旁的半夏道:“我得出去一趟。你替我守着院子。若有人过来寻我,便说我今日里身子抱恙,还未起身。”
半夏应了一声,又迟疑道:“姑娘是打算往映山水榭里去吗?”
折枝愣了一愣,袖子里拿着琴谱的指尖微微收紧了。
她原是想往北巷里去,依着上次说过的话,将这两张琴谱交给先生的。
可是被半夏这样一打岔,倒隐约觉出些不对来。
她迟疑着在槅扇前立住,蹙眉将那日里不愿回想的情形连同谢钰与她说的话好好回想了一遍,越想便觉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涌。
折枝垂落的长睫重重颤了颤,终于回转过身来,将那两张琴谱叠好,重新压到妆奁底下。
又取过一块锦缎,将案几上陪伴自己多年的焦尾琴小心包好,装进了放琴用的细长木匣,藏进一只不起眼的箱笼之中。
半夏在一旁看的有些讶异:“姑娘,您这是——”
“我去一趟映山水榭。”
折枝轻咬了咬唇,哪怕是送上门去被折辱一番也罢了。
总不能平白无故连累了先生。
可等她行至水榭的时候,上房的槅扇却紧闭着。
折枝绕到敞开的长窗前,却见案几上的经笥已被取走,便连房内的迦南香似也淡了,像是已多日无人在此居住。
有了上回的事,折枝也不迟疑,只对着暗处唤了一声:“泠崖侍卫。”
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旋即自暗处现身,却并非泠崖,只是对折枝比手道:“表姑娘有何吩咐?”
折枝也知道这水榭中不止泠崖一位侍卫,倒也并不过多讶异,只是又轻声问道:“哥哥可是上值去了?大抵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名侍卫却沉默下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答。
折枝又一连问了几句,那人却只是像庙里的泥雕木塑般,再不开口了。
折枝无法,只得叹了口气,往沉香院里回转。
心中惴惴地想着——谢钰从未这许多日未回桑府过,想来是真的气得狠了。等他回来后,怕是又有一场风波。
*
是夜,顺王府中宴席正酣。
谢钰端起酒樽,饮尽了杯中酒。
——自数年前他从这座府邸中走出去,倒是许久未曾回来过了。
上首一位锦袍男子侧首看向谢钰,抚掌大笑。
他看着不过三十五六年纪,正值盛年,此刻面部因饮酒而有些涨红,但那双鹰眸里,仍是清明得有些锐利:“都说士别三日,应当刮目而看。本王倒是深有体会。如今你成了圣上的辅弼之官,便连本王亲自派人传话请你过来赴宴,都如此艰难。”
“若是再过上一段时日,怕是连本王都请不动你了。”
“王爷说笑了。”谢钰垂眼:“俗务缠身,不得不拖延了几日。还望王爷见谅。”
“俗务?是陛下交由你批复的奏章罢?这天下大事何其之多,以你这般年纪,又何必如此劳碌?”顺王眯眼:“若是少师不堪其重,本王可以代劳。”
说罢,也不待谢钰回答,只哈哈一笑,像是酒后随意开了个玩笑般轻易带过。只一挥手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本王有礼物给你。”
手中杯盏落地,身旁的从人随之击掌。
宴席上的乐师们换了首旖旎的调子,两名身着鲛绡舞衣的少女踏着音律走上前来,身姿舒展,踏歌而舞。
舞的也不是寻常贵女们喜爱的绿腰、凉州等软舞,而是更为热烈的胡璇。
旋转蹬踏间轻薄的舞衣波涛似轻盈翻起,少女纤细的腰肢与洁白的藕臂便在这碧波中隐现,动人心魄。
一曲舞罢,两人盈盈上前,双双跪坐在谢钰跟前,素手轻抬,缓缓摘下了面帘。
那薄薄一层滚雪细纱后,是宛如照镜的长相。
竟是一对罕见的双生子。
更为难得的是,两人容貌相同,通身的气度却又截然不同,一人丰姿冶丽窈窕无双,一人含羞带怯如菡萏初开。
皆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
顺王的嗓音响在上首:“如何?这份礼物,可还算满意?”
-完-
第33章
◎若是谢钰真不回来了,她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
谢钰的视线垂落, 重新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待酒樽搁在案几上那轻微一声交错声响起,他轻抬薄唇, 与上首道:“多谢王爷美意。”
顺王抚掌大笑:“红笺,雪盏,过去给大人倒酒。”
两位少女软声应了,一左一右地跪坐在谢钰身侧, 一人以指尖挪过案几上的酒樽,一人素手提壶, 往樽内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银杯中轻晃,倒映着花厅内的灯火灿然,有如人心浮动。
这一场宴饮,通宵达旦,直至天明。
顺王面色涨红, 往后半躺在圈椅上, 眯着一双醉眼道:“如今已入夏, 再过几月, 便是圣上的万寿节。”
他笑着拿起一旁的玉壶来,又满满斟了一杯:“这时日过得可真快。想当初我将送你到圣上身边的时候, 圣上才六岁。一晃眼,快三年过去了。”
顺王仰头, 饮尽杯中酒, 空了的银杯顺着他的指尖滑落,坠在地上, 令人心悸的一声响:“再过三年, 圣上都快到娶亲的年纪了吧?”
“王爷醉了。”谢钰自长案后立起身来, 拾起地上的银杯, 重新放回案上:“彼时陛下还是太子,年纪尚幼,先帝尚在,倒也还能恣意。如今登基为帝,反倒是处处受群臣掣肘。想颁一道新的法令,一层层下去,也得数月乃至半载才能推行。”
“有些事一时未见成效,并非是推诿,只是举步维艰,还需假以时日罢了。”
顺王抬手支着眉心,双目紧阖,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酒意上头,已然睡去。
良久,他睁开眼来,眯着眼去看外头透进来的熹微日光:“这日月交替,你不是仍旧好好地站在这,并无半分区别。”
他说着站起身来,许是因醉酒,步履有些踉跄,身旁的从人慌忙来扶,被他抬手遣退。
“若是站得累了,本王的位置你也可坐。”
谢钰握着银杯的长指略微一顿,也直起身来:“王爷所愿,谢钰自当尽心。”他往后退开一步,垂眼道:“只是今日谢钰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恐得先行告退,还望王爷见谅。”
顺王醉意上头,坐回椅子上,抬手示意从人送他出去。
待足音渐远,从人将槅扇合拢,顺王这才睁开眼来。
那双鹰眸里,并无半分醉意。
身旁的幕僚上前,向他微微躬身,低声道:“谢大人未必会按您的心意做。”
顺王捻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笑出声:“手握重权久了,自然不愿回到曾经那般向人低头的日子。”
幕僚眼底涌过一缕厉色:“王爷,再快的刀,若是不听主人使唤了。便也只能折了换一柄新的。没什么可惜的。”
顺王笑起来,重重拍了拍幕僚的肩膀:“班良,你可知道,为何当初那么多与圣上年岁相仿的孩子送到我的眼前,我却唯独选了谢钰?”
班良垂首道:“王爷是觉得,他是那批孩子里最能成事的一个。只是,终究是不驯服。”
“其实换一个人也是一样。所有纸鸢飞得高了,都会觉得自己是只鹰。但只要有那条致命的线在手上——”
顺王信手提起玉壶,在最高处将指尖一松,那玉壶便自半空坠下,磕在墁地金砖上,摔得粉碎。
“无论飞得多远,想令其粉身碎骨,也不过是一抬手的功夫罢了。”
而顺王府外,两辆并无任何徽记的马车,已无声驶离了朱雀长街。
泠崖坐在车辕上,亲手驾马,借着风声往车内低声问道:“大人,那两名女子该如何处置。”
车内谢钰神色淡漠:“两个眼线罢了。”
“是。”泠崖隔帘应了一声。
通宵宴饮后,谢钰也有些疲倦。方阖眼,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再睁开眼时,眸底有暗色层层涌起。
“寻个客栈安置,我自有用处。”
“是。”泠崖应声:“大人,那如今可是先回桑府?”
谢钰阖眼,淡声道:“回京郊别业。”
*
日子又翻书似地过去几日,渐渐又是夜深人静时。
沉香院上房里,半夏一壁拿银簪挑了挑纱灯里的烛芯,一壁蹙眉小声劝折枝:“姑娘别快绣了。夜都深了,再绣下去怕是要伤眼睛。”
折枝手里捧着绣棚,小心翼翼地又往银针里穿了一根雪白丝线:“先换一根新烛过来,我绣完这朵云纹便睡。”
半夏叹了口气,只得换了一根红烛点上,却仍旧是忍不住道:“姑娘想给琴穗上绣花样,什么时候都可以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那可不成。”折枝对着烛火看了看,往描好的花样上起针:“之前的琴谱我已整理出来了。若是赶在明日宵禁前将琴穗绣好,便可一同交给紫珠,让她替我交给先生。也省得多走一趟了。”
半夏讶然,旋即笑道:“原来是要给先生的?难怪您那么急着绣。”
折枝笑着与她解释:“我之前想给先生银子,先生却不要。若是买些贵重物件,先生大抵也是不肯收的。我便想着亲手给先生绣个琴穗,也算是报答先生帮我这回。”
半夏不解:“既然如此,您怎么不亲自送过去?这样不是更显得心意可贵?”
“我便不去了,我总觉得——。”折枝迟疑了一瞬,没再说下去,只是垂首又绣过一针,这才轻声道:“我怕若是哥哥知道了,反倒会连累先生。”
还是由紫珠出面更为妥当些。
即便是谢钰真遣人跟着她,却也不至于连院子里的丫鬟们也一并跟着。
半夏有些犯困,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谢大人似乎许久没曾回来了。”
折枝捏着银针的指尖略微一顿,语声心虚似地低了下去:“好像是有几日不曾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