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雪腮愈红,忙将帕子收回来,只小声对两人道:“半夏,紫珠,你们快去房里拿一卷干净的白布。再将屉子里那盒白玉膏拿来。”
半夏与紫珠正是进退维谷,听折枝这般开口,齐齐应了一声,忙回身往上房里去了。
庭院前又只余下折枝与谢钰两人。
还并着一盏半夏留下的羊角风灯,将这一小圈夜色照得通明。
折枝又看了眼谢钰脖颈上的痕迹,心虚似地低下脸去。
下次即便再忍不住,也得换个地方咬才行,至少不能是这般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
她的视线悄悄抬起,移到谢钰的唇上,却见那淡色的薄唇上也有一道深绯色的伤痕,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竟也在这肆虐过。
唇上,颈间,肩头,方才的迷乱间,她不知在谢钰身上留下了多少痕迹。
她心中愈发慌乱——当初只是在榻上弄伤了他的颈,谢钰便要她用唇舌来上药。如今,不会又找她秋后算账吧?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谢钰却俯身拾起了地上的风灯,略微抬高灯柄,好让那光亮恰好照亮她绯红的雪腮,与那双因慌乱地想着对策,而轻轻颤动的羽睫。
谢钰在这灯辉里,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继而薄唇微抬,低笑出声:“妹妹可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像什么?”
折枝惴惴抬起眼,却见眼前灯火灿然,下意识便抬手挡在了面上,只隔着自己的掌心小声问他:“像什么?”
谢钰俯身欺进了些,轻咬了咬她圆润的耳珠,语声低哑:“像是用完了人,便想着要如何赖账的登徒子。”
折枝被他戳破了心思,愈想愈觉得相似,烫意也迅速蔓延到了那小巧的耳珠上。
不想承认,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挡着眼睛立了好半晌,终于相出不对来,轻咬了咬唇瓣道:“明明是哥哥非要——”
“姑娘……”半夏小声打断了她。
折枝一愣,忙将挡着眼睛的手放下。
却见眼前的那盏风灯已被拿走,谢钰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折枝转过脸看了看拿着白布与药膏怔怔看着她的两人,又想起自己方才说到一半的话,面上烫得似要烧起来。
忙将所有话尽数咽下,只回身便往上房里走。
待打帘往玫瑰椅上坐下后,折枝又倒了一盏桌上的冷茶连饮了几口,面上的热度这才略微消褪了些。
而半夏与紫珠也随之打帘进来,轻轻合拢了槅扇。
“半夏,紫珠。”折枝捂了捂发烫的脸,终于小声唤两人过来,从袖袋里拿出两张卖身契分别递过去:“这是哥哥帮我从夫人那讨回来的。你们拿着。”
半夏与紫珠抬手接过,可待看清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皆是一慌。
“姑娘这是要撵我们出去吗?”半夏慌忙道:“姑娘知道的,奴婢还未懂事的时候,便被家里人卖进府里。您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也无处可去。”
紫珠也垂下眼睫,低声道:“奴婢倒是还记得祖籍在哪,可又有什么用呢?当初奴婢的老家闹饥荒,父亲养不起这许多儿女,便将奴婢与几个姐姐陆续卖了,只留下了弟弟。如今奴婢再找回去,怕也是被再卖一次。”
折枝知道这些,可再次听来,仍觉沉滞,便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抬起眼来:“这两张卖身契你们先收着,却并不是要撵你们出去的意思。”
她对着两人轻笑了笑,语声随之轻快了些:“我是想着,等来日里我存够了钱,便带你们一同从这府里出去,回荆县生活。”
“姑娘!”半夏眸底一亮,面上重新升起喜色:“您说的是真的?奴婢,奴婢也想念荆县里的日子,想念栗子糕,想念城郊的皮影戏,想念巷子里那个话多的阿婆——”
“自然是真的。”折枝听她细细碎碎地说了一长串,杏花眸随之弯起,也认真道:“会有这一日的。”
紫珠听她这般开口,终于放下心来,面上也绽出笑来。
三人头碰头地说了一会儿小话,将去荆县里的日子都给规划好。
便连在哪买宅子,院子里要养几只猫,得搭几个花架子种什么花木都说得清楚。
只是也不知是谁轻声提了一句:“那姑娘,谢大人呢?”
折枝愣了一愣,旋即轻轻笑起来:“哥哥?哥哥有要务在身,自然是在盛京城里继续做他的权臣了。哪能与我们一起?”
她笑了一阵,笑意渐渐敛了些。甚至颇有些认真地想着——
等回了荆县里,换了名字。可不能将新的名字与户籍告诉哥哥,以免他再度寻上门来。让人不得消停。
她伸手揉了揉酸软的腰肢,扶着椅背立起身来,望了眼窗外的夜色,又弯眉对半夏与紫珠道:“说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去备水。再不睡,明日里可真要起不来身了。”
-完-
第50章
◎两清之后,才好一别两宽。◎
许是忙碌间的光阴总是过得快些, 仿佛只是给庭前的荼蘼剪黄叶的功夫,日子便翻书似地过了好几日,到了小满时节。
而紫珠早在那与谢钰一同回来的隔日清晨, 便与即将离府的王二将事说好,由他们夫妻一同往盛京城各街巷里轮流支摊儿,收些绣品。
起初的一两日,带绣品来的人寥寥无几, 后头几日,许是各府里想卖绣品的丫鬟们口口相传, 加之价钱给得又公道,来的人倒是多了些。
只是品质良莠不齐,少有能让达官贵人们上眼的。
半夏与紫珠将这些每日收来的绣品清洗过后,便分批次放在沉香院一间空置的厢房里。
而折枝这几日忙着誊写要烧到灵前的佛经,一直不曾得空。直至今日晌午, 方能搁下笔, 随两人往厢房里查看。
方抬步进去, 便将原本空荡荡的厢房里放了不少立柜, 中间仅搁了一人多宽的距离。光是折枝一眼望见的,便有十数只。
“收了这许多?”折枝颇有些讶异。
“来的人倒是不少, 只是许多女红着实寻常,是府里的丫鬟们都能做出的模样。奴婢想着这样的即便是收来了, 恐怕也卖不上价钱。便只让王二拣女红好些的收来。因而收到的并不算多。”紫珠说着, 往前走了几步,将离折枝最近的一只立柜打开:“这柜子看着多些, 是因着奴婢将绣品依着品类分了一分。这只立柜里的是帕子。”
折枝遂也走过去, 将里头那十几方洗净的帕子略看了看, 轻轻叹了口气:“确实是少了些, 似乎也未看见绣活极好的——”她说着,指尖却轻轻一顿,往其中拣出一块绣红鲤戏水的帕子来,左右看了看,很是惋惜道:“这块帕子的绣工倒是上乘,只是却绣在这般寻常的料子上。便只能卖到普通人家去,也卖不上价钱,着实可惜了。”
紫珠也看了看,轻轻摇头道:“姑娘,这大抵是哪家的粗使丫鬟绣的——虽女红颇好,但月银却少。既买不起上等的苏绸与鲛绡,也怕绣毁了无力承当,便只能绣在这等细棉布上。”
折枝轻应了一声,又往其余柜子里看了看,却见除装锦被的那个柜子里被三床鸳鸯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外,其余的大多只是浅浅一层,连立柜里的一格都装不满。
而像方才那般,绣活好,而料子寻常的,倒是又见了几件。
折枝始终觉得惋惜,蹙眉略想了一阵,迟疑着对紫珠道:“紫珠,你说若是我们事先买些苏绸、鲛绡什么的备着,待再遇着女红上佳,却又买不起好料子的,便让她们押些东西,将现成的料子拿回去。等绣好了拿过来的时候,再将押着的东西与银钱一同给她们。可能行?”
紫珠愣了一愣,也垂目细细想着。
而半夏则是心直口快道:“若是真的贫穷,拿不出等价的东西抵押呢?”
折枝略想一想,重新展眉笑起来,拿团扇请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们又不是开当铺的,只收等价的东西。若是真拿不出东西来抵。拿户籍过来,留下自己的名字与住址也不是不成。”
绸缎价贵,但真要为几尺绸缎去吃个官司,抑或是干脆逃出京城,成为流民,那也是犯不着的。
即便真有几个走投无路想不开的,那索性认了便是。
她幼时也听母亲说过,做生意没有稳赚不赔的好事,只要赚得比赔出去的多些便好。
紫珠似也想通了这点,遂轻声道:“那奴婢先去备些丝绸试试。若是可行,便再备些昂贵的鲛绡——”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木制游廊上一阵足音慌乱而起,转瞬便到了厢房跟前。
折枝讶然转过身去,却听门上垂落的湘妃竹帘细碎一响,是喜儿匆匆自门上进来。
大热的天气里,喜儿一张小脸通红,额上更是发出了不少细汗,甫一见折枝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娘——”
折枝拿了方帕子给她,让她先擦擦这满脸的汗,只轻声问道:“是什么事,这么着急过来禀报?”
“是,是大公子。”喜儿终于喘匀了气息,语声里却愈见慌乱:“是大公子听闻您回来了,便亲自来了沉香院前,说要为上回的事亲自和您赔罪——现在正被连翘姐姐拦在月洞门外等着。”
“上回的事?”折枝重复一句,很快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面上的笑意立时淡了下去,双眉也随之蹙起:“这事已过去许久。没什么好再说的。”
她抿了抿唇,让喜儿往墙角放着的椅子上坐着歇了会,这才道:“你去回了他,便说我身子抱恙,不便见人。”
“若是他要强闯,那便去映山水榭里报信,请哥哥过来主持公道。”
喜儿得了准话,连连点头,应声往月洞门外去了。
折枝被这一打岔,也没了细看的心思,便将立柜阖好,带着半夏与紫珠出了厢房。
待行至廊上,明灿的日光随着热意一同涌来。
折枝遂抬起团扇,略遮了遮脸,一壁往上房处行去,一壁轻声问道:“明日便是母亲的忌日。一应的香火纸钱可都备好了?”
“自是准备好了。昨日入夜后,奴婢还与紫珠清点过一次。”半夏与她一同下了游廊,又打起一把素面绢伞替她挡着天穹上倾泻而下的日色:“等姑娘誊写的佛经晾好了墨,便一同装进包袱里。”
折枝轻轻‘嗯’了一声,“你收拾完后,将包袱放在春凳上便好。我明日起身了自会拿去。”
“明日您起身——姑娘,您打算自个去昙华寺,不要奴婢与紫珠跟着?”半夏讶然,忙又连声劝道:“昙华寺虽是佛门圣地,可毕竟是在城郊。虽奴婢与紫珠都是女子,可胜在人多,多少也有个照应。”
折枝轻轻摇头。
乌发间簪着的步摇轻颤,垂落的玉色流苏随之拂过她被暑气蒸得绯红的双颊,漾出微弱流光。
“我与哥哥同去。”
*
翌日清晨,一辆轩车自桑府中驶出。
折枝端坐在车内,将一只小包袱放在自己的膝面上,用袖子轻轻压住,这才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一碗甜粥。
谢钰坐在小桌对侧,神色冷淡。只略用了一块米糕,便将筷子搁下,皱眉抬目,看向眼前的折枝。
大抵是因着今日是去庙中祭拜,小姑娘穿得格外素净。
月白色的云纹上裳罩着玉色烟罗裙,裙上也未曾绣些鲜艳花木,只在锁边处以浅色丝线淡淡描了一支清雅的白梅。
便连那乌缎般的青丝间也未见步摇珠花掩鬓等华物,仅以一支乌木簪子轻巧挽起。
谢钰看了一阵,眸底暗色愈浓,长指无意识地叩在小桌上。
桌上放着的甜粥随着谢钰的举动轻轻荡出涟漪,惊扰到了正想用木勺再添些的折枝。
自清晨见到谢钰后,他似是一直心绪不佳。而此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底的神色晦暗得像是大雨中的夜色,丝毫不见光亮。
折枝想起他衣袍遮掩下的那身伤痕,似是隐约猜到了什么,轻轻打了个寒颤。
遂放下碗来,将手里的包袱解开,从里头拿了一小沓佛经过去,轻声道:“这是这几日折枝为母亲誊写的《金刚经》。哥哥看看,可有错漏之处?”
谢钰的思绪被她打断,轻皱了皱眉,眸底的黯色却也随之敛下。
只沉默着抬手接过,略翻了几页后,淡淡启唇:“妹妹每年皆会誊写?”
“是。”折枝轻轻点头,又小声补充道:“是以前母亲身边的田嬷嬷告诉我的,只要心诚,菩萨便能收到。只是以前年岁小,不能出府的时候,折枝便在后院里寻个清净地烧给母亲。”
谢钰又翻过一页,指尖轻拂过小姑娘日渐隽秀的字迹,语声依旧是淡漠,辨不出喜怒:“妹妹之前从未习过字?是如何誊写?”他略微一停,又道:“是寻人代写?”
折枝轻轻摇头:“折枝听说,这佛经要亲手誊写才算功德。而折枝虽不识字,但跟着古籍上的模样描过去,却还是会的。只是多花些功夫罢了。”
谢钰淡看着她。
佛经上用字,比寻常行文中更为复杂晦涩,即便是识字之人想来誊写亦有些艰难。更勿论是只会写工尺谱上那十个字的小姑娘了。
“妹妹与我说这些,是在赎罪?”谢钰低笑出声。
折枝捧着包袱的指尖颤了一颤,有几分心思被窥破得慌乱。
其实那日强求谢钰一同来昙华寺祭拜,亦是动了私心,想着戚氏生前待她极好,可自己那时年幼,从未替她做过些什么。
可事已至此,至少要将她真正的子嗣带到灵前,让她看上一眼,也好让她在九泉之下瞑目。
当年之事已是无法追回,唯有尽力去弥补。
如此,两清之后,才好一别两宽。
“那哥哥能原谅折枝吗?”折枝小心翼翼地道:“抑或是说,怎样才愿意原谅折枝?”
谢钰慢慢翻动着手里的佛经,轻声哂笑道:“妹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折枝被他问住。
若说有罪,当年之事,她全不知情。
可若说无辜,却也是她的生身父母因她而使谢钰离散在外,受尽冷眼与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