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眼想了良久,直至听见了车帘外缥缈而起的佛音,方轻轻启唇:“折枝是否有错。全看哥哥如何去想。如果哥哥认为折枝有错,那折枝便是有错。”
话音落下,车内便是良久的静默。
谢钰翻动佛经的长指停住,继而收紧,将那单薄的宣纸一寸寸握得发皱。
折枝悬心屏息等了一阵,却只等到马鞭一响,轩车停下。
车帘外响起泠崖的声音:“大人,昙华寺到了。”
折枝愈发惴惴地望向谢钰。
谢钰随之抬眼,平静地将手中发皱的佛经重新抚平,递回她手上,继而如常步下马车。
折枝忙也将那沓佛经放回包袱里,匆匆跟着谢钰步下车辇。
足尖方触及地面,折枝略一抬眼,却见谢钰正执一柄玉骨伞,立在不远处等她。
面上神容疏淡。
仿佛方才车内的一番诘问,从未存在过。
折枝抱着包袱小跑过去,躲进他的伞下,也并未提起方才不快之事,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哥哥’,便又带着谢钰入了山门,对一位迎客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道:“这位小师傅,我们是户部侍郎府中前来扫灵之人。劳烦小师傅带我们去户部侍郎先夫人灵前。”
“两位施主,请随我来。”那小沙弥也躬身回了个佛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抬步往寺庙内引路。
两人随着小沙弥走了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方于一座半旧的偏殿前停下。
戚氏的牌位便供在这座清净的偏殿里。上首的乌木牌位上,是一行肃穆的篆书‘爱妻戚氏之灵位’,这还是入京后,桑砚在昙华寺中亲笔所写。
而那时,他早已迎娶了柳氏。这牌位立在昙华寺里多年,除每年准时遣仆妇送香火钱过来之外,竟从未亲自来过。
如今想来也是讽刺。
折枝轻轻叹了口气,予了小沙弥些香火钱请他回山门前忙碌。
又解开包袱,将里头的供果一一摆上,拿帕子细细将那略沾了些灰尘的灵位擦拭过,这才于蒲团上跪落。
折枝方想阖目请香,余光却望见自己身侧的蒲团上空无一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往左右望去。
却见谢钰已行至了殿门处,将要迈过门槛。
折枝不好起身,只得遥遥唤住了他:“如今正要请香,哥哥这是要去哪?”
谢钰并未回首,只语声随着周遭宁和的诵经声一并传来,辨不出其中喜怒:“我闻不惯殿中烟火气,出去避上片刻。”
说罢,便抬步迈出殿门,那颀长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庙宇重叠处,任折枝如何唤他也再未回首。
折枝跪在蒲团上,愣了稍顷,又抬眼去看上首戚氏的牌位。眼见着祭拜的时辰要过去,只好请香阖目,轻声将这一年来的变故,以及谢钰的身份皆对着灵位毫无隐瞒地诉说了一遍。
良久,方睁开眼来,恭敬地将清香送入香炉之中,又满心愧疚地跪回蒲团上,将包袱里剩余的佛经与值钱拿出来,一一放到跟前的铜盆里焚化。
方烧至一半的时候,却听身后脚步声微起。
折枝以为是谢钰回来了,忙回过脸去,方想唤一声哥哥,却见进来的是位四十余岁的寻常妇人。
那妇人看见折枝也是愣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迟疑道:“您是夫人的——”
折枝垂落的羽睫轻轻一颤,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轻声反问道:“您是——”
“我是曾经在桑府里做过工的丫鬟,承过夫人恩惠。往年一直在荆县里给夫人请香,如今随着家人进京,听闻昙华寺里有夫人的灵位,这才过来祭拜。”那妇人答道。
折枝细细端详了她良久,试探着道:“您是——秋草嬷嬷?”Pao pao
她依稀记得,母亲身边除了田嬷嬷外,最为得力的大丫鬟便唤作秋草,只是许多年过去,早已经记不清模样。
“对!您是怎么知道的?”秋草讶然。
“秋草嬷嬷,我是折枝。”折枝轻声。
秋草愈发讶异,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通,眼里竟渗出泪来:“大姑娘!不曾想奴婢还能遇见您!这许多年过去,真是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
折枝愈发赧然,在戚氏的灵位前自不好与戚氏的旧人说谎,只好低着嗓音将这一年里的变故轻轻复述了一遍。
又轻声道:“折枝并非先夫人的亲生女儿。她生下的公子等在殿外,您过来的时候,应当见着了。”
她垂落的长睫颤了颤,语声愈低:“他与母亲生得相似,您若是见到了,定是能认出来的。”
秋草还未从那惊天的变故里回过神来,仍有些愣愣的,只是下意识地摇头道:“奴婢方才便是从殿外进来的。”
“并未见着什么与先夫人相似的公子。”
-完-
第51章
◎可为何谢钰回府许久,却一直用着外人的姓氏。◎
“怎么会?”折枝往火盆里添纸钱的动作略微一停, 讶然转过脸来:“哥哥他生得与桑侍郎并不相似,那应当是偏像母亲才对。”
秋草也有些怀疑起自己来,往回仔细想了一想, 终是迟疑道:“莫非是今日昙华寺的香客多些,奴婢看漏了?”
折枝也觉得大抵如此,便轻声安慰道:“嬷嬷先进香罢。待折枝将经文与纸钱焚完,带嬷嬷过去见他便是, 不急着这一会。”
秋草‘嗳’了一声,也恭敬地请了清香, 跪在折枝旁侧的蒲团上,对着戚氏的牌位,低声说起曾经在清台县与荆县中的一些往事。
她初进京城,官话说得还不大流利,隐约间还混着些荆县里的口音。原本在这京城里听见乡音, 应当很有亲切之感, 可如今听来, 却只令人觉得哀伤。
她细细碎碎地说着——
“夫人, 奴婢还是头一回来京城里看您。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听见。您离世两年后,奴婢也在荆县里嫁了人, 跟着夫君住到了打铁胡同里,不在桑府里做工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 听说老爷也当了大官, 要进京去了。便将荆县里的旧宅卖了。接手的是一个商贾,只做生意, 不懂风雅。宅子易主没几日, 便将您种在院子里精心养了多年的木芙蓉给伐了, 说是不吉利——”
折枝在旁侧静静听着, 在这喁喁私语间,仿佛一些早已经忘却的记忆,又鲜活如初。
她想起了那棵木芙蓉花树,母亲说是在生她那年,初搬到这宅子的时候种下的。
渐渐生得枝繁叶茂,于夏日里开出一树浅粉色的花来。
那时府里还没有冰鉴,夜里烫得睡不着的时候,她便总爱躲在树下纳凉,窝在母亲的美人榻上,一壁吃着栗子糕,一壁听母亲给她讲些哄睡的小故事。
只是来京城后,除了自己院子里那株,倒是很少在别处见到木芙蓉了。大抵是京城里的人规矩重,也觉得不吉利罢。
若说上次在旁处见到是什么时候,确是想不起来了。
硬要牵强些来说,那便是在谢钰的别业里,无意翻到他的旧画的时候。
画上不止有枝繁叶茂的木芙蓉,还有肥胖慵懒的狸猫,一只鎏金镶红宝的流苏璎珞,与她的红玛瑙耳坠。
折枝细碎地想着。
而她面前的铜盆里,经文与纸钱渐渐焚尽,只余下一层暗淡的灰烬。
旁侧秋草的语声也渐渐停了,只双手合十,拜了两拜,又将带来的元宝纸钱一并烧了,这才缓缓直起身来。
折枝也自蒲团上站起身来,轻理了理自己跪得发皱的裙裾,对秋草轻声道:“秋草嬷嬷,我们现在去殿外见哥哥吧。”
秋草也很想见戚氏留在世上的血脉,遂也随之点头,只将放地上的包袱收拾了,便跟着折枝往殿门处行去。
两人一同行出殿外,却见这座偏殿旁香客寥寥,且大多都是前来求签的姑娘与夫人,罕见男客。
更不见谢钰的踪影。
折枝左右望了一望,只得对秋草道:“哥哥方才说闻不惯殿内的香火味,要出去避上片刻。不过也应当不会离开太远,想来没一回便会回来。”
“那奴婢与您一同在这等着。”
秋草应了一声,又与折枝立在偏殿前略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却并未见谢钰归来,只见草丛间不少蜻蜓低低飞过。
秋草遂抬眼看了眼天色,有些担忧地转过脸来,对折枝道:“姑娘,这天色看起来怕是要落雨。奴婢出来的时候没带伞,得早些下山回去了。您若是等到了公子,也早些回府吧。”
折枝也有些遗憾,却也是无法,只得轻轻点头道:“雨日里路滑,您回去的时候千万仔细些。”
秋草迈开的步子顿了顿,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想起她小时候在戚氏怀里那粉雕玉琢的模样,心底也泛起几分怅然,遂又渐渐停住了步子,轻叹道:“奴婢如今与家里人一同住在京城北面的银杏巷里,姑娘看见那棵最大的银杏树再往里走三户,便是奴婢住的地方。姑娘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差人过来吩咐一声便是。”
她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夫人是个心善的人,她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事,也不会怪姑娘。事已至此,姑娘也别太过自责,且过好眼下的日子便好。”
语声落下,秋草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于青石小径尽头。
折枝独自一人立在檐下,看着天穹上的浓云愈压愈低,像是要垂下泪来。
就在那水珠将要染上她的羽睫的时候,脚步声微起,却是谢钰自青石小径上行来。
折枝轻瞬了瞬目,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走上前去,仰头轻声问他:“哥哥方才去哪了?”
“我闻不惯香火味,便在山门外立了会。”谢钰语声平静,抬手替她拂去了发梢上粘着的一小枚纸灰:“事情可做完了?”
“嗯。”折枝应了一声,略想了一想,却没与他说起秋草的事,只轻声道:“看着天色像是要落雨,我们快些回府去吧。”
谢钰淡应了一声,带着她往山门处行去。
可还未行至前殿,天穹下便陆续坠下雨点,近乎是一阖眼的功夫,便已成了倾盆之势,往滴水下织起一层密密的水晶帘子。
折枝躲在就近的一座檐下,拿帕子擦拭着衣襟上沾到的雨水。
谢钰只是随手将衣袖上落着的雨珠掸落,抬目望向远处的雨浪,皱眉道:“雨中山路难行,须等到雨停才能回去。”
折枝点头,将用过的帕子叠好,放回袖袋里:“那便只能在庙里用斋饭了。”
“只能如此。”
谢钰说罢再未多言,只又给了旁侧的小沙弥一些香火钱,让他引路去香客们歇息的客房,再于晌午送些斋饭过来。
今日天降大雨,留住了不少香客,小沙弥也习以为常,便将两人引至客房。
折枝先迈步进去。
小沙弥方想将谢钰往另外一间客房里引,却见谢钰已先一步迈过了门槛,倒是愣了一愣。他许是年岁还小,清修的时间也短,回过神来已是满面通红,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上前阻拦道:“施主,佛门清净地——”
折枝生怕引来了旁人,忙小声对他解释道:“这是我家哥哥。不妨事的。”
小沙弥有些迟疑,视线往他们面上转了一圈,却似是仍有些不信。
折枝略想一想,遂道:“小师傅若是不信,可去问问山门前引路的那位师傅,我们是不是同一个府上,一同过来祭拜母亲的。”
小沙弥见折枝不似诓他,便因方才的误会而愈发赧然,只呼了一声佛号,与两人双手合十致歉后便快步退了下去。
谢钰将客房的槅扇合拢,隔出一方只有他们两人的天地。
折枝方才在檐下站了许久,这会也有些累了,便往一旁的竹椅上坐落,又顺手打开了旁侧一方屉子。
见里头竟有一套简陋的文房四宝,大抵是供借宿的文人消遣用的。
遂捧了出来,放在桌面上,又对谢钰道:“如今离晌午还有一段时辰,空等着也是等着。不若哥哥再教折枝学几个字吧。”
谢钰背身看着窗外的大雨,语声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妹妹若是想学千字文,我改日自会教你。”
折枝知他今日兴致不高,便以湖笔撑着下颌略想了一想,轻声道:“那哥哥今日便教五个字便好。”
许是她的要求奇怪,谢钰终是侧过身来看向她,淡声问道:“哪五个字?”
折枝先是不答,只是拉着他往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又将那廉价的淡墨在砚台里研好,这才轻声道:“折枝与哥哥的名字。”
谢钰握着湖笔的长指略微一顿,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依着她的意思,往宣纸上徐徐写下‘谢钰’,‘桑折枝’这五个字。
折枝也取过一支湖笔,略沾了些墨,试着往另一张宣纸上誊写。
只是寺庙里的文房太过简陋。湖笔的笔梢长短不一,又有些分叉。不用力时那墨迹淡得凝不住,可若是用力,那极薄的宣纸上却又容易碎开。
试了十数次,折枝才终于把握好力道,小心翼翼地写下第一个‘谢’字。
而钰字方写到一半,却觉腕间略微一凉。却是谢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微俯身贴近她的侧脸,长指握在她的腕上,语声淡淡:“将湖笔握稳,写字的时候,不要分心,手腕不可颤抖。”
折枝轻应了一声,跟着他的手势又重新写了一次,果然看见宣纸上的字迹隽秀了许多。
便又陆续写满了一整张宣纸,才重新起了张新的,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谢钰’与‘桑折枝’五个字。
折枝将宣纸放在桌上晾墨,细细看了一阵,略想一想,却又将那张宣纸从中撕开,重新拼合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次,这才小声道:“其实应当是这样才对。”
随着她这番举动,纸上的字也变成了‘谢折枝’与‘桑钰’。
“谢折枝,桑钰——”折枝念了两遍,轻垂了垂眼:“听着有些奇怪,大抵是折枝还不大习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