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便被噎得面色发白,忙起身倒了一盏粗茶饮下,这才勉强顺过气来,慌乱抬眸去看谢钰。
谢钰不知何时已自竹椅上起身, 此刻正立于她身后, 动作轻柔地替她抚背, 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 却如他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般,透着股寒凉:“妹妹想到了什么, 怕成这样?”
“折枝未想什么,只是哥哥带来的槐花糕太好吃, 以致于吃得太急, 一时有些噎着了罢了。”折枝弯了弯杏花眸,站起身来往一旁的铜盆里净手, 又望了眼窗外的雨丝道:“都说这夏日里的雨来去匆匆, 怎么偏生这场雨连绵了这许久, 都没半点停歇的迹象。”
她说着略停了一停, 拿帕子揩了指尖,轻轻掩唇打了个呵欠,倦倦往客房的木榻边行去:“折枝昨夜里没能睡好,如今听着雨声又有些犯困了。若是哥哥无事,折枝便小憩一会。”
谢钰抬手支颐,淡看着她,直至小姑娘的绣鞋将要落在那脚踏上,这才淡声启唇:“寺庙中的客房众生可住。妹妹永远猜不到,上一位睡过的,是赶考的书生,还是交不起客栈银子的穷汉。”
折枝的步子骤然顿住,将要落在脚踏上的足尖僵硬地收了回来,重新落回地面上。
她转过身来,迟疑着望向谢钰:“那,折枝该睡到哪去?”
谢钰薄唇轻抬,慢慢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折枝雪腮一烫,终于还是挪步过来。
竹椅上坐不下两人,折枝只好往谢钰的膝面上坐落,将微烫的小脸隔着单薄的中衣贴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道:“那折枝便这样睡会。”
她在谢钰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轻阖上杏花眸:“若是雨停了,哥哥记得唤折枝起来。”
谢钰淡应了一声,微凉的长指随之抬起,落于她纤细的腰肢上,略微收紧,好让她不会在睡梦中因不安分而坠到地上。
继而襕袍落下,直掩至小姑娘尖巧的下颌处,连那花枝似的颈也藏在藏蓝色绣云纹的衣领下,只露出一张柔白小脸。
许是奔波了半日当真有些困倦了,小姑娘很快沉沉睡去。
鸦青长睫垂落如帘,掩住那双流波潋滟的杏花眸,连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均匀。
似她方才那小心翼翼的问话声般,低低响在耳畔。
——哥哥素日里,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仇人?
谢钰轻笑了一笑,冷白的长指缓缓抬起,隔着襕袍落在小姑娘颈上,慢慢摩挲。
襕袍的领口随着他的力道而微微陷落下去,愈发显得小姑娘的颈花枝般的柔美纤细,不堪一折。
窗外的雨声潇潇而落。
谢钰静坐在那方竹椅上,羽睫低垂,掩住了眸底暗色。
良久,他将长指垂落,轻哂出声。
“罢了。”
*
折枝往日里很是贪睡,但今日,还未到小半个时辰,便自谢钰怀中醒转。
只是那双杏花眸还未睁开,便挣扎着坐起身来,抚着胸口小口小口地喘气,一双低垂的羽睫也似蝶翼般颤抖不定。
谢钰信手握住了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落的襕袍,视线却停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淡淡开口:“做噩梦了?”
折枝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骤然听见谢钰的语声响在耳畔,身子又是一僵,慌忙抬眼去看他。
良久,方回过神来,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心虚似地将一双羽睫垂落,掩住那双波光潋滟的杏花眸。
谢钰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视线一寸寸拂过她眸底犹未褪的慌乱:“妹妹这是梦见什么了?”
“梦见——”折枝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方才梦见,谢钰在吃狗饭。
还非要与她一起吃。
她不愿意,谢钰便摁着她的脖子,不让她走。
还说要喂她。
这梦境也太过真实,如今梦醒,颈上似还残留着谢钰指尖寒凉的触感。
折枝下意识地伸手捂上自己的颈,小心翼翼地隐去了始末,只含糊道:“梦见有人掐了折枝的颈。”
谢钰攥着她下颌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轻笑出声,将指尖垂落,轻拂过她柔软的颈:“似这般?”
折枝一愣,继而也明白过来,便抿唇从他怀里下来:“果然是哥哥。”
谢钰不置可否,只是将那襕袍重新穿好,又将玉扣一一阖上,这才看向长窗外的天穹,淡淡启唇:“雨停了。”
折枝闻言,也抬眼往窗外望去。果然看见天色已放晴,浓云流散。天穹湛蓝得似新洗过的和田玉,不带一缕阴霾。
“好久没见过这般湛蓝的天色了。”折枝轻轻感叹了一声,又将身子伏在窗楣上望了一阵,这拿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对谢钰弯眉笑道:“趁着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快回桑府里去罢。”
“折枝有东西要给哥哥。”
谢钰自竹椅上起身,掸了掸被她睡得有些发皱的襕袍,语声淡淡,似并不在意:“妹妹要送我什么?”
“哥哥回去便知道了。”
折枝却不告诉他,只是轻笑了一笑,顺着游廊往山门外行去。
雨后山路难行,即便马蹄上包了麻布,亦有些打滑,足足花了有天晴时两倍的时辰,才终于下山回到了官道上。
待马车行至府门前时,方才在寺庙中所见的湛蓝天穹上已腾起几缕晚云,染上橘红色泽。
折枝见时辰不早,怕一来一回间耽搁了膳时,便未让谢钰回映山水榭,而是带着他一路回了沉香院,到了上房跟前。
守在门外的半夏与紫珠见她回来,正笑着迎上前来,只是视线甫一落在她身旁的谢钰身上,笑意便慌忙敛了,撤步福身道:“姑娘,谢大人。”
折枝应了一声,将槅扇打开,轻轻迈过了门槛。
谢钰随之抬步。
半夏与紫珠更是惊慌,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拦人。
折枝不想叫她们为难,便柔声道:“半夏,紫珠,你们去月洞门外守着吧。”
“哥哥他不是外人。”
她说罢,对着两人轻眨了眨眼,偷偷做了个快去的手势。
半夏与紫珠迟疑了一瞬,只得双双垂首往廊上退下。
折枝便与谢钰一道打帘进了上房,请谢钰往玫瑰椅上坐落,又亲自斟了盏茶送到他手上,这才软声道:“哥哥先用盏茶,折枝很快便回来。”
说罢,也不停留,只步履匆匆地打帘往廊上去了。
随着小姑娘的足音渐远,谢钰也将手中的茶盏搁下,绕过锦绣屏风,行至窗畔,垂目望向临窗放着的那张花梨木小几。
几面上放了一套文房四宝,白玉镇纸压着一张晾好了墨的宣纸,上头的百家姓誊写得工整,看得出习字之人的用心。
而原本单独放在其上的焦尾琴早已不知挪去了何处,环视屋内都未看见。
大抵是当做杂物,送去了偏房。
谢钰轻笑了一声,重新回到屏风前坐落,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折枝回来的突然,房内的茶水未来得及换过,早已凉透。
谢钰却并未皱眉,只是缓缓将那盏冷茶饮下,长指轻叩着微凉的瓷壁,薄唇轻抬,似有所思。
稍顷,垂落的湘妃竹帘轻微一响,折枝步履轻盈,从门上进来。
“哥哥。”她笑着唤了一声,将手里放着的东西往谢钰跟前的案几上放落:“这便是方才说要给哥哥的物什。”
谢钰搁下了手中的杯盏,随之抬起视线。
放在案几上的,是一盆芍药。
白瓷绘青花的莲花盆中,芍药叶色浓翠,花枝纤细,重瓣堆雪含羞掩着金蕊,夏风过处,却又隐约可见藏在花瓣深处那娇艳的银红色泽。
正是名花将绽未绽,最为动人的时节。
折枝也欣赏了一阵,这才不舍地将那白瓷花盆又往谢钰那推了一推,轻声道:“哥哥上回与我说过,喜欢芍药。折枝也答应要送哥哥一盆。”
“只是想挑一株最好的出来,才多耽搁了几日。还望哥哥喜欢。”
谢钰抬手,冷白的长指自那柔嫩的重瓣上拂过,渐渐停留在那纤细的花枝上,指尖微微收紧。
折枝生怕他将芍药折了,可花已经送了出去,也不好要回来,只得小声道:“哥哥若是将这芍药摘下,放在玉瓶里,至多几日便要枯萎。若是就这样好生养着,每年都能开出花来。”
“好生养着,并不是不成。”谢钰收回了长指,视线从芍药上,移落至她那张姿容姝丽的小脸上,薄唇轻抬:“但我养着的芍药,只能为我一人绽放。”
“折枝既然送给了哥哥,那自然便是哥哥一个人的了。”折枝捧起装着芍药的白瓷盆,递到谢钰手上,轻弯了弯杏花眸:“哥哥可要好好待它。”
谢钰不置可否,只收拢了长指,淡声道:“妹妹的旧琴呢?”
折枝一愣,稍顷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架焦尾琴,愈发于心底庆幸自己已提前将其藏好,遂轻轻笑道:“那架琴旧了,折枝便将它收起来了。待改日再换新的便是。”
谢钰‘嗯’了一声,淡声道:“妹妹可以提条件了。”
折枝长睫一颤,漾着笑意的杏花眸里掠过一缕慌乱,忙轻瞬了瞬目,将那点心虚藏下。又往他身畔坐落,轻声问道:“哥哥在说什么?什么条件?”
谢钰垂视着掌心里那株芍药,看着堆雪似的重瓣下暗藏着的银红色泽,语声疏淡,辨不出喜怒:“妹妹每回如此殷勤的时候,皆是有求于我。”
“无一例外。”
-完-
第54章
◎“妹妹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哥哥怎会这样想?”折枝被他说得雪腮一红, 遂轻轻转过脸去,从屉子里拿了柄团扇,徐徐给自己扇着风, 让面上烫意散去了些,这才小声道:“折枝今日只是有事要与哥哥商量。”
谢钰自芍药花上抬起视线看向她,直看得小姑娘将脸藏到团扇后去,这才抬眉问她:“何事?”
“如今的日头一日热过一日, 恐怕挨不到夏至,便要换上轻薄的夏裳了。”折枝说着便起身往衣橱里寻了一件玉白底绣缠枝花纹样的蝉翼纱襕裙出来, 比在自己身上,给谢钰看那云雾般轻盈的衣袖与裙裾:“这是折枝去岁新做的夏裳,哥哥看看如何?”
谢钰便将手中的芍药放落,起身行至折枝身前,信手挑起那月色般轻盈垂落的裙摆。
蝉翼纱做的襕裙轻薄如无物, 在掌心中停留不住, 流水般滑落, 漾出淡淡银纹。
“不错。”谢钰视线透过那轻薄的衣料, 停留在小姑娘皓白的腕上,语声淡淡:“可妹妹若是想穿, 恐怕只能在房内穿与我一人看。”
折枝方才听他说不错,险些以为自己拿寝衣当常服给谢钰看的事要被发觉了, 直至听见后半句, 这才绯红着秀脸轻轻松了口气,只将寝衣叠好放回衣橱里, 这才往玫瑰椅上坐落, 小声道:“哥哥也觉得单薄了?可如今都快夏至了, 衣裳终归是越换越单薄的。”
“哥哥的侍卫皆是男子, 即便是不进折枝的闺房,可成日在暗中跟着折枝来去,也不太像样。若是折枝有不端庄之处,给哥哥的侍卫看去了,又算什么?”
“妹妹想说什么?”谢钰冷白的长指轻叩在几面上,羽睫低垂,看不清眸底的神色:“是想令我将跟着你的侍卫召回?”
“折枝素日里多在府内走动,极少出门。即便是出门,也多是与哥哥。”折枝望着他面上的神情,伸手轻轻攥了攥他的袖口,软声道:“哥哥便是将侍卫们召回去,也不会寻不着折枝的。”
谢钰轻哂,长指扣住她的皓腕,将小姑娘拉进怀中,攥着她的下颌使她抬头,凤眼微眯:“妹妹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折枝能有什么事瞒着哥哥?”折枝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与他对视,又拉开了谢钰的手扭过头去,抿唇轻声道:“哥哥若是这般信不过折枝,索性也打一条金链子,像锁那只雀儿似地将折枝锁起来,成日困在身边便是。”
谢钰耐心地听她抱怨完,垂眼思忖稍顷,方淡淡颔首道:“妹妹的提议,我会考虑。”
“哥哥——”折枝慌忙回过脸去,见这般说服不了他,略想一想,又低垂下羽睫轻蹙了秀眉:“似如今这般,折枝想做什么哥哥都事先知道了。想给哥哥准备点什么,也都没了新意,不如不准备了。”
“往后帕子、琴穗、芍药与旁的东西,折枝都不准备了。”她说着,便推开了谢钰,又将放在跟前的那株芍药拿了回来,抬步便要往廊上走:“哥哥自个上外头买去吧。”
她一路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直至行至槅扇跟前,身后终于传来谢钰疏淡语声。
“回来。”
折枝将步子停下,却也并不回转,只立在门上等他。
如今时已入夏,槅扇前悬挂着一面清雅的湘妃竹帘,坠着一排天青色的流苏。
夏风过处,流苏随之摇曳,似一叶扁舟随浪来去,也似她高悬着的心,起伏不定。
良久,风声止歇,日光自身后敞开的长窗间涌入,渐渐凝成一道镶嵌在竹帘上的影子,将她笼住。
折枝轻瞬了瞬目,没有回头。
“我会将侍卫召回。”谢钰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阖上那双窄长凤眼:“妹妹可不要令我失望。”
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她的颈上,有些酥痒。
折枝轻侧过脸略躲了一躲,很快便弯起杏花眸笑起来,转身将那盆芍药递回他手中。
“哥哥说话可要算数,不能反悔。”
*
得了谢钰的承诺后,折枝一连在自己的沉香院里住了好几日,也没敢轻举妄动。
直至有日晨起时听闻谢钰往宫中上值去了,这才从角门偷偷出去,雇了辆马车往银杏巷里去。
夏风撩起车帘,落在她的面上,带来些许的烫意。
折枝并不在意,只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眸底仍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