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首看去,却见小姑娘将一床锦被尽数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张柔白如玉的小脸。
冰鉴里放着的冰隔了一夜也已化尽,上房内渐被暑气所侵,蒸得小姑娘那光洁的额上都泌出一层细汗。
……睡相还真是愈发的差了。
谢钰无奈,抬手想将锦被抽离,却不料小姑娘双手紧紧抱着,与锦被难分你我。
谢钰只得俯下身去,轻咬了咬她圆润的耳珠,在她耳畔低声道:“如今已是辰时,妹妹可打算起来洗漱?”
折枝轻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手往外推他,又缓缓自榻上坐起身来,揉着眼睛朦胧道:“哥哥怎么没去宫中上值?”
谢钰披衣起身,自春凳上替她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日前我与圣上告假。万寿节前,不去宫中。”
折枝的睡意消了些,方抬眼看向他,便又想起了昨日里那声‘穗穗’。
只是见谢钰似乎并无印象,便也不曾提起,只从谢钰手中接过衣裳一一穿上,便趿鞋起身:“那折枝先往浴房里洗漱,再回厢房里看看橘子。”
她略停一停,弯眉道:“若是哥哥无事,那折枝便过来与哥哥一同用了早膳,继续学那千字文。”
谢钰淡应了一声,目送折枝行出了上房,方起身行至长窗畔,抬目去看窗外的天色。
夏日里天光明盛,即便如今只是辰时,亦炽烈得有些耀目。
谢钰凤眼微眯,长指轻叩在窗楣上,眸色微深。
原本算着,头疾发作应当便在今日。
可竟又是这般一夜无梦。
顺遂得令人有些讶异,反倒显出几分古怪。
谢钰垂眼,沉默着思忖了一阵,直至远处珠帘轻微一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却是折枝洗漱完了抱着橘子过来。见谢钰只是临窗立着,略有些讶然道:“哥哥还不曾洗漱吗?”
谢钰抬眼看向她,收回了思绪淡声道:“我会吩咐小厨房送早膳过来。妹妹先用着,我洗漱后,自会带着文房过来。”
“那哥哥快些,不然早膳可要凉了。”折枝弯眉轻笑,抱着橘子往远处的圈椅上坐下。
待谢钰吩咐后,早膳很快上来。
是一碟玫瑰春饼,十来块绿豆糕与豌豆黄,两碗小米粥佐一些爽口的小菜。
折枝略等了一阵,待谢钰自浴房里回来后,这才与他一同用了膳,又往长案上铺了文房,重新练起千字文。
都说书中无寒暑,仿佛是一瞬目的功夫,那初升的金乌便已坠入了高耸的屋脊后,又到了安寝的时候。
折枝勤学整日,早已乏累。沐浴后便换上了宽松的寝衣,抱着自己的绣花枕睡在了榻上,困得睁不开眼来。
待谢钰自浴房中回返的时候,小姑娘已睡得浓沉。
谢钰立在榻前沉默了一阵,终是抬步行至廊上,薄唇轻启,却又放低了语声,以免惊醒房内熟睡的折枝。
“泠崖。”
泠崖自暗处现身,对谢钰比手道:“大人,曼陀罗花粉已备好。可要布置到房中。”
谢钰垂眼,并未立时作答。
曼陀罗有镇痛之效,曾经他未入顺王府之时,每每头疾发作,皆是以焚烧曼陀罗花粉度过。
可此花毕竟有轻微的致幻之效,小姑娘身子娇弱,未必能够习惯。
“布置到厢房。”谢钰淡声启唇,独自往廊上行出数步,只还未行出游廊,便又想起了折枝今日晨起时的睡相。
……小姑娘的睡相太差,若是任由她这般多闷上几个时辰,大抵是要中暑。
谢钰皱眉,步伐徐徐停住。
他独自在廊下的夜风里立了一阵,终是回头,重新往上房中行去。
“罢了,不必布置。”
……即便头疾要发作,也未必便是今日。
*
兔缺乌沉间,日子翻书似地过去几日。转瞬便过了立夏,到了一年最热的时候。
别业的上房中又添了几座冰鉴。晌午的时候,还得以水车抽水,浇在琉璃瓦上,以做清凉之用。
折枝穿着新做的夏裳坐在圈椅上,一壁执笔誊写着千字文,一壁疑惑地轻声问道:“哥哥来别业里是有什么事吗?为何这许久也不见回去?”
她来别业中已经许久,便连这千字文也已学得熟稔。日前便一直等着谢钰回府,好带她一同回去,试着看看这几日里送来的账本。
也好瞧瞧最近生意如何,可有进项。
谁知道,一等再等。谢钰每日里只是陪她读书习字,偶尔也寻天阴不见日头的时候上街游乐,却绝口不提回去的事。
眼看着都过了立夏,再不回去,怕是真要等到万寿节的时候了。折枝这才不得不主动提起。
谢钰闻言,握着古籍的长指略微一顿,羽睫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思量。
自他来别业之后,那纠缠多年的头疾,再未发作过。
起初的时候,他疑心过迦南香,也曾亲手将库房中剩余的迦南香放在鼎中尽数点燃,却仍旧是一夜安睡至天明。
而如今看来,若非迦南香,那与往年所不同的便唯有——
他抬眼看向坐在圈椅上的小姑娘。
半晌,终是起身将吃饱后懒懒伏在春凳上的橘子抱来,放在她怀里。把玩着橘子颈下垂落的银铃,略微沉默了一阵,方淡淡启唇道:“妹妹今夜若无事,便睡在上房中。
“不可离开半步。”
折枝有些不解,可见他神情严肃,迟疑稍顷,便也轻轻点头。
“折枝记下了。
谢钰颔首,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橱上,又垂首轻吻了吻小姑娘潋滟的红唇,那双窄长凤眼里略微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与那低醇的语声一同散在夜风里,如水痕弥散。
“若是妹妹听话,兴许翌日天明,我们便能同回桑府。”
待谢钰离开后,折枝见夜色未深,便将橘子抱到了一旁的春凳上,重新铺纸研墨,誊写起千字文来。
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庭院中渐渐落起了细雨。
夜风顺着敞开的长窗徐徐而入,带来些许清凉的水汽。
一只被淋湿了双翅的萤虫慌乱闯进房内,跌跌撞撞地在长案旁盘旋了一圈,终于停落在一旁立着的书橱上。
而一直慵然伏在春凳上的橘子骤然抬起头来,睁大了明亮的蓝眼睛,紧紧胶着那点闪动的幽绿。
继而,身子俯低,爪上用力,‘喵’地一声,便是一个猛扑,正跳到那书橱之上。
“橘子!”
折枝听见响动,慌忙将手里的兔毫丢下,去抱蹲在书橱隔板之上的橘子。
只是随着那只萤虫受惊飞起,橘子也迈开四条小粗腿,在书籍的空隙里横冲直撞地追去。
书橱上的藏书被它圆润的身子挤落,落雨似地噼啪坠下。
折枝看见谢钰的藏书落了一地,愈发慌了神,抬手踮足,便要去抓那罪魁祸首。
橘子却以为折枝是在与她玩耍,只奶声‘喵喵’叫着跳到了书架最高处,那小粗腿一蹬,又踢下一本古籍来。
折枝忙抬手接住,低头看见古籍完好无损,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来,却倏然听见头顶上‘咔’地一响,只道是橘子又碰坏了什么东西。
心里暗叫不好,忙随之抬眼,却见书案当中一道挡板左右移开,显出藏在其下的一道暗格。
这本古籍,大抵便是开启这道暗格的机关。
折枝轻轻一愣,忙抬起眼来左右看了看,见房内无人,心跳得愈发快了几分,终是好奇占了上风。只快步走到那暗格跟前,试探着伸手拿出了里头的东西,借着房内的灯辉着眼往上看去。
却是一叠画卷,最上首的那张仕女图格外眼熟。
纸上美人云鬓蓬松,身姿曼妙,正是初见时,谢钰在官轿中绘着的那幅。
只是当初未着点墨的美人面上,此刻已添上了明艳的五官。
红唇潋滟,杏眸笼烟,宛如照镜般得熟悉。
折枝拿着宣纸的指尖轻轻一顿,一双杏花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
——谢钰当初画得,竟是她?
可她从未穿过画中这般华美的南珠云肩,亦不曾戴过这般昂贵的红珊瑚簪子。
折枝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忙又往下翻去。
宣纸翻动声响细碎,似是夏风里木芙蓉花树的枝叶轻摇。
折枝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陆续看见了不同年岁的自己出现在这单薄的宣纸上。
衣着神态皆不同。
愈往下,画工便愈是稚嫩。
纸上的她也愈是年幼,除却初见那张看不出年岁外,往后的,似是从十五岁及笄起,渐渐倒退回了童稚时。
而最底下那张,画工幼嫩得几乎认不出容貌来,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女童立在花树下,颈上带着个璎珞项圈。
折枝一张张翻看过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远处的厢房中,谢钰骤然自榻上起身,抬手用力摁着眉心,直至骨节青白。
那张清绝的面上亦褪尽了血色,冰雪般霜冷透白,唯有冷汗涔涔而落,浸透单薄的中衣。
-完-
第71章
◎大抵便是太过惦念与记恨,才会生出那般扭曲的梦境。◎
夜色深浓, 房内的红烛已燃过泰半。
折枝终于将地上散落的藏书一一归回书橱上,又搬了一张圈椅过来,将绣鞋脱下, 踏在椅子面上,试着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橱高处。
只是指尖才摸到书橱的隔板,一直蹲在书橱顶上舔着自己的长毛的橘子却倏然停下了动作,对身后的鲛绡幔帐‘喵喵’作声。
折枝只道是又飞进了什么避雨的小虫, 并未回首,只是轻声道:“橘子别闹。我得先将古籍放回去, 看看能不能重新启动机关将暗格阖上。否则若是哥哥回来了瞧见,怕是又要恼怒。”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未停,只轻轻将古籍放回了原位,又屏息略等了一阵, 直至又听见那‘咔’得一声响, 见正中的暗格重新阖拢, 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回转过身来,打算趿鞋自圈椅上下来。
足尖还未碰着绣花鞋上的缎面, 一抬眼,却望见谢钰长身立在鲛绡幔帐跟前, 身上只松松披了件冰蓝色的襕袍, 隐约可见里头素白色的中衣。
大抵是方自榻上起身。
房内银烛台上供着的红烛烈烈燃烧着,将他颀长的身影倒映在那随夜风拂动的鲛绡幔帐上, 也于他的面上投下一层又一层斑驳的光影, 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折枝探出去趿鞋的莲足骤然顿住, 那张玉白的小脸随之渐渐染上绯意。颇有被人抓了现行的窘迫之感。
“哥哥——”她慌乱地轻轻唤了一声, 终是趿鞋自圈椅上下来,低垂着脸走到谢钰跟前,小声对谢钰道:“橘子顽皮,碰落了哥哥的藏书。不过折枝已拾起整理好了,哥哥看看可有错漏?”
谢钰垂眼看向她,微寒长指轻抬起她的下颌,语声淡淡,不辨喜怒:“妹妹可看过暗格里的东西了?”
折枝的心底骤然一跳,本能地想要否认,可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对着橘子说过的话来,语声到了唇齿间便转了一转,只含糊地轻轻‘嗯’了一声。
继而,又慌忙抬眼去看谢钰的神情。
却见谢钰的面色寒白如凝霜雪。一双剔羽般长眉紧皱,连带着握着风灯的指骨都因用力而微显青白,似在竭力隐忍着痛意。
只是抵在她下颌上的长指却并未用什么力道,只是令人觉得微微寒凉。
折枝轻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方才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个把时辰回来,便成了这样?
折枝略想一想,又试探着轻声道:“是头疾又犯了?”
谢钰淡应了声,提灯往榻上行去:“明日便启程回桑府,妹妹也早些安置吧。”
折枝未曾想到暗格之事便这般轻易揭过,杏花眸里微微流转过一缕讶异,下意识地跟着谢钰往拔步牙床那行出几步,却又似想到了什么,便停步软声道:“哥哥先睡着,折枝很快便回来。”
说罢,便回转过身去,拿了绒球将还伏在书橱上舔毛的橘子给引了下来,抱到了一旁的厢房里以免它再捣乱。
这才回到上房里,往屏风后换了柔软的寝衣,褪下鞋袜,吹灯往榻内睡下。
许是过了夏至的缘故,榻上也换了凉爽的冰簟。不远处的铜鹤冰鉴中亦在丝丝缕缕往外散着白气,令这夏日的雨夜清凉如早春时节。
折枝于柔软的绣花枕上阖眼,心中却仍旧是记挂着方才画卷的事,始终无法入眠。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四面寂静的可以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折枝辗转了一阵,终是轻轻睁开眼来,隔着浓沉的夜色,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何事?”谢钰的语声随夜风落于耳畔。
折枝未曾想到他还醒着,先是轻轻一愣,回过神来后,便往他那挨了一挨:“折枝总想着方才的事,总是无法入眠。怕耽搁了明日回府的行程——”
她略停了一停,见谢钰没有出言制止,方轻声问道:“若是折枝想问什么,哥哥会因此恼怒吗?”
谢钰于夜色中抬目看向她,徐徐抬手,长指轻轻摩挲过她柔软的雪腮。
“妹妹想问什么?”
隔着低垂的夜幕,折枝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是听他语声平静,辨不出怒意,踌躇稍顷,终是轻轻启唇,低声问道:“哥哥幼时便认识折枝吗?”
“不曾。”谢钰答道。
折枝轻抿了抿唇,又小声问道:“那哥哥的画上,为何会有折枝小时候的模样?”
谢钰垂下指尖,淡淡阖眼:“妹妹何必问得这般清楚。”
折枝却不想就这般放弃,伸手轻攥了他宽大的寝衣袖口,轻瞬了瞬目:“若是折枝想知道呢?”
她略等了一阵,见谢钰不再回答,攥着他袖口的指尖愈发用力了几分,将上头细密的银纹暗绣都揉得发皱,语声里也透上了几分委屈:“自哥哥回府以来,每回都是折枝与哥哥说起小时候的事。哥哥却总是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