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媳妇拿手搓着自己的衣袖,脸色微微有些红了:“我与我家汉子都是粗人,不大懂这些风雅的事。只晓得,当初我家汉子想娶我的时候,也是这般寻着各种由头来我这帮忙。”
“秋收的时候,还帮着我爹割过稻子。”
王二媳妇是个直爽人,说话也直白。折枝立时便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惊讶得一双杏花眸都微微睁大了。忙连连摇头,轻声与她解释道:“先生长我十岁,我七岁的时候,便拜先生为师,与先生学古琴。如今虽已隔了许久,可在我心中,先生始终是先生。折枝不敢生出半分妄念——”
她的话说到一半,却骤然听见,不远处垂着的珠帘一阵清脆作响。
遂停住了语声,往声来之处望去。
却只见穿堂而过的夏风正吹动珠帘纠缠相撞,摇曳开合处,隐隐可见萧霁孤清的背影。
“先生?”折枝慌忙自椅上站起身来,想起方才与王二媳妇的对话被先生听见,立时便窘迫得双颊绯红。
萧霁离开的步伐停顿,终于徐徐转过身来,那双清眸里似有无奈之色,却并无怪罪,只温声唤她:“折枝。”
大抵是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想要避开,却不曾想终究还是被一阵夏风揭破。
王二媳妇自觉自己做错了事,面上讪讪的,忙与两人道了声歉,逃也似地往铺子里忙碌去了。
折枝却逃不开,只得绯红着脸起身给萧霁倒了盏清茶,却又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萧霁轻声转开了话茬。
“日前我托人往青州城里问过谢这个姓氏,所查出的人家,从百姓至达官贵人,为数众多,无从问起。幸而其中你年岁相仿,又最终离开青州没了下落的,却并不算多。”
折枝听他这般开口,也想快些将方才那些令人尴尬的话带过,加之也确是好奇自己的身世,便也接过话茬一连串地问道:“先生这是查到哥哥当初在青州的户籍了?”
“哥哥当初唤作什么名字?家中父母如何?”
萧霁却只是摇头:“虽只是寥寥十几户,可其中有好几户人家都与你说的情况相似。一时间,也无法认定是其中哪户。应当还得往金陵城中查问后,方能知晓。”
“只是金陵城四通八达,来往客商繁多。若是想寻人恐怕不易。”他抬眼看向折枝,徐缓道:“大抵是要待陛下的万寿节后,我才能予你答复。”
折枝轻轻颔首,低声道:“先生在乐府中当值,万寿节自也是年内最忙的时候。而这身世之事,已沉埋了十数年,却也并不急于一时。先生还是以万寿节之事为重。”
她说着,将准备好的上品文房取出,双手递给萧霁。
此刻她面上的红云已褪,只郑重道:“先生帮折枝良多,折枝无以为报。只是想着先生常常撰写琴谱,便买了套得用的文房过来。还望先生收下。”
萧霁轻轻摇头,叹息似地低声道:“折枝,我曾与你说过。你此生,不必向我道谢。”
说罢,他便也不再停留,只低垂下眼,独自起身往门外行去。
折枝轻愣了一愣,待听见那珠帘又是细碎一响,眼见着便要没了先生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加快了些步子追去。
一路穿过垂落的竹帘,绕开两三名正在挑选着绣品的客人,这才终于在柜台跟前追上了他。
折枝拿团扇掩口,微微喘匀了气息,这才抬眼轻扫了一眼台面,见自己带来的翡翠狸奴正与那白玉貔貅冰鉴放着,便也想起了自个的来意。
遂将那貔貅拿起,双手递还给萧霁,轻声道:“折枝如今有了新的摆件,这只白玉貔貅便归还给先生。”
萧霁垂眼看着她,眸底似有怅然似流云般轻转既逝。
却终是抬手接了那貔貅,孤身离去。
-完-
第73章
◎是否只要握紧这根细线,便能将人也紧紧握在掌中,归他所有。◎
夏至后的日头将青石地面晒得发烫, 烙了铁掌的马蹄似亦停留不住,起落得急促。
还未至午膳时辰,便已将折枝带回了桑府。
折枝悄悄自角门回去, 见四下无人,便取下幕离,以团扇遮着日头,往沉香院里行去。
方行过前院, 便见必经之处的游廊上已有两人遥遥等着。
其中一人被热得烦躁,正不耐地左右张望, 甫一抬眼看见折枝,立时便抬声唤道:“妹妹留步——”
折枝远远听见这一声‘妹妹’,霎时便是一惊,还以为是被谢钰抓了个现行,指尖一颤, 挡着日光的团扇都险些坠到地上去。
但很快也反应过来, 这声线不对。
谢钰的音色低醇, 言语间总是疏淡从容。不似此人, 急促间又带着几分异常的尖细。
折枝迟疑着将团扇挪了个位置,微眯了杏花眸, 迎着那明灿的日头,往声来之处望去。
却见是桑焕带着自己的通房丫鬟慧香疾步往廊上下来, 转眼的功夫, 便已行至近前。
折枝见四下无人,心底随之一慌, 握紧了那纤细的扇骨便往后退开一步, 还未启唇, 却见那桑焕并未发作, 而是是一反常态地躬身作揖道:“从前之事,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冒犯了妹妹。今日,我是特地来寻妹妹赔罪。”
折枝一惊,还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桑焕又重复了一次,这才惊愕地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不过数月未见,桑焕便也似换了个人一般。Pao pao
若换做往年,这般蒸笼似的三伏天里,桑焕必不会好好穿衣裳。不是留着领口两枚衣扣不系,便是松松垮垮地敞着衣襟。
而如今却穿着件最为规矩的藏青色长衫,领口捂得严严实实,简直比尚未出阁的闺秀还要规矩几分。
那下颌上的胡茬似也精心以刮刀刮过,干净得都看不出青印来,也不知是花了多少心思。
可在折枝心里,桑焕莫说是换了件衣裳,即便是脱层皮,也换不去骨子里的东西。
折枝连连退至廊下,拿团扇掩了大半张秀脸,警惕道:“当初的事已过去许久。大公子不必再提。”
“如今膳时将至,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她说罢,便微福了福身,抬步绕过两人,往月洞门的方向行去。
只是还未行出几步,却又被桑焕横扇拦住。
“我今日是诚心要与妹妹赔礼。妹妹不必如此见外。”桑焕又是一阵保证后,便侧首对身后道:“慧香!”
立在他身后的慧香应声步上前来,低垂着脸将手里的檀香木托盘高举过眉,轻声道:“表姑娘,这是大公子的赔礼。还望您千万收下。”
折枝见桑焕挡住了去路,只得勉强垂眼往托盘上望去。却见是几匹难得的浮光锦缎子,上头还搁了两对水头上好的冰种翡翠镯子并一支和田玉镶珠垂流苏步摇。
皆是昂贵之物,若说是拿来赔礼,倒也算是将礼数做全了。
可折枝垂眼看着这些华贵之物,握着团扇的指尖却渐渐收紧了。
每每见到桑焕,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春日里那个晦暗的雨夜,想起那些如同溅在她裙裾上的泥水般肮脏的心思。
连带着令这些华美之物上也似落满了泥点,令人厌恶。
她终是侧过脸,避开慧香递来的礼物,只以团扇掩口,淡声道:“如今时辰已经不早。眼见着便要过了膳时。夏日里的菜色坏得快些,不过一会便改了滋味。还劳烦慧香姑娘快些带大公子回蘅芜院里用膳罢,若是耽搁了,反倒不好。”
慧香闻言,那举着托盘的素手有些不堪重负似地隐隐有些发抖,只颤声道:“表,表姑娘——”
余下的语声还未落下,折枝却无意望见谢钰远远自廊上走过,立时便如同是寻到了脱身的法子,杏花眸微亮,只往廊上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谢钰停步,看向此处。
视线落到折枝面上时,眸底的疏冷之意似是弥散几分,只淡淡启唇道:“妹妹。”
折枝轻声应了,又绕开芸香走到廊上去,放下了挡着日头的团扇,弯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对谢钰笑道:“折枝近日里遇见了几个难认的字,正想去映山水榭里向哥哥请教。却不曾想,如今却在廊下遇见,倒是可以同路过去。省去好多周折。”
谢钰低笑,俯身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语声道:“妹妹又想拿我做筏子?”
语声平和,听不出恼意。
折枝轻瞬了瞬目,微红着莲脸小声道:“哥哥说的是哪里的话?折枝是当真的有生僻字要向哥哥请教。”
她说着,从袖袋里寻出那张看账本时记录生僻字的宣纸来,展开后便抬手递给谢钰:“哥哥瞧瞧,都是些什么字?”
谢钰伸手,让折枝将宣纸放到自己的掌心中,却并未多看,只信手将其收入袖袋中。
折枝有些讶然,抬眼望向他。
“妹妹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是想让我在廊上教你?”谢钰信步行至廊下,撑开手中的玉骨伞,薄唇轻抬,轻声提醒她:“如今可是夏日。”
折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地轻笑了一声,拿团扇挡着日光躲进谢钰伞下,与他一同往映山水榭的方向去了。
桑焕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愈行愈远,渐渐到了目力不可及之处。
方才还带着笑的面孔瞬间便像是笼了一层黑雾,伸手就狠狠去拧慧香的小臂,语声阴狠:“你不是说姑娘家都喜欢这些东西吗?她为什么不收?为什么不收!”
“奴婢,奴婢不知道。兴许是表姑娘不喜欢,也兴许,也兴许是谢大人送了更好的。”慧香不敢还手,只一壁躲闪着,一壁含泪求饶道:“大公子便饶过奴婢这一次吧。奴婢这便去重新准备礼物给表姑娘。一定让表姑娘合意。”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她不收——”桑焕的视线落在慧香白嫩的小脸上,缓缓抬唇笑起来,笑声尖细阴森,似指甲刮过光润的翡翠面:“若是她不收,我便将你卖到盛京城最下等的窑子里,让你好好尝尝,那日夜不停地伺候人的滋味。”
慧香打了个哆嗦,含泪低下头去,一张白嫩的小脸褪尽了血色,似夏日里一抔燃尽了的香灰。
*
映山水榭中,水晶帘子细密垂落,房内的铜鹤冰鉴徐徐往外吐着白气,令上房中清凉如早春。
折枝方学完了那几个生僻字,正往笔洗中洗着兔毫。
谢钰却搁笔,打开了屉子,从中寻出两只檀木匣子放在长案上。
谢钰将其中一只匣子递与她:“这是给妹妹准备的。是圣上万寿节的贺礼。”
折枝忙将兔毫放回笔架上,伸手接了那檀木匣,略想一想,有些好奇地轻声问道:“折枝能打开看看吗?”
谢钰抬手替她将木匣打开:“若是妹妹喜欢,留下亦是无妨。”
“那可是给圣上的贺礼,折枝怎好私藏?”折枝一壁说着,一壁探头往匣里望去。
却见里头是一副雪景寒林图。
画中群峰屏立,古木结林,笔墨雄浑厚重,应是名家所绘。
折枝对书画一道并无多大见解,遂只是从头至尾细细欣赏了一阵,便抬起眼来轻声问谢钰:“圣上可是喜欢古画?”
谢钰轻笑:“恰恰相反。圣上对书画并无多大兴致,大抵会随意交给从人,收入国库。妹妹便也不必担忧会因此被人寻出错处,抑或是惹人妒恨。”
既不出彩,亦不出错。便是他的本意。
折枝也不想让达官贵人们再一次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便也轻轻点头,自谢钰手中接过了木匣,小心地阖好放在身旁,这才笑着与他道谢:“那便谢谢哥哥了。”
她说着,视线却又挪到了谢钰手边另一只檀木匣上,略想一想,轻轻弯眉道:“那这只匣子里,想必装得便是哥哥的贺礼了。”
“折枝也能看看吗?”
谢钰抬手,将木匣递与她。
折枝伸手接过,方将檀木匣打开,便听谢钰的语声轻轻响在耳畔,带着略微的笑音。
“这是送给妹妹的。”
折枝轻愣了一愣,垂眼往匣内望去。
檀木匣内以横竖各两面隔断分隔出一个井字,划出九个独立的小格。
每个小格中皆垫了柔软的鲛绡,放一对玲珑耳坠。
金银,翡翠,珊瑚,南珠,各色材质不一而足。
却皆是做得玲珑可爱,极为精巧,竟无一重样。
一眼望去,便如漫天繁星熠熠生辉。
“这是送给折枝的?”折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抬眼看向他:“可是,上回哥哥不是已送过折枝耳坠了——”
那双杏花眸里映着珠翠华光,愈显潋滟动人。
谢钰薄唇微抬,信手捻起一副南珠耳坠于长指间把玩:“妹妹平时只戴一副首饰吗?”
折枝被他问住,只看着那明灿的珠光于他冷白的指尖流转,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谢钰轻笑,俯身欺进了些。抬手徐徐替她将掌中那副南珠耳坠戴上,阖上了其后的暗扣。
他松开指尖,银丝便如雨线轻轻坠下,带起底下系着的浅粉色的南珠坠子摇曳晃动,花瓣似轻轻扫过小姑娘细腻的雪腮。
谢钰垂眼细细看了一阵,终是启唇,咬住了那纤细如发的银线。
折枝莲脸微红,轻轻唤了一声‘哥哥’,却不敢动弹,生怕扯痛了自己的耳珠。
谢钰以齿尖轻轻碾转银线,看着底下垂落的南珠随之摇曳,眸底的笑意深浓了几分。
不知最初是何方巧匠做出耳坠这等精妙的物事。
也不知最初那位匠人,是否与他怀着同样的心思。
——无论怎样的坠子,皆会被银线所牵引,逃脱不得。
那是否只要握紧这根细线,便能将人也紧紧握在掌中,归他所有。
他低笑出声,顺着这道银色华光一路吻上,将薄唇落在小姑娘圆润的耳珠上,以齿尖轻轻辗转,于她耳畔缱绻低声。
“妹妹,天琅湖中的菡萏已经含苞。”
“待数日后,花开之时。妹妹与我去湖上泛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