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改日事了,我便搬来与妹妹同住。”
“哥哥!”折枝一慌,忙抬眼看他,见他似只是随意说起,不似认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往忙外赶他:“哥哥快回水榭里去,待会若是官袍上染上了菜肴的味道,圣上若是恼怒治罪便不好了。”
“虽说是官袍,却也不止这一身。等会得空时换过便是。”
谢钰并不在意,只信手拿热水烫了银箸与白瓷小碗,又挟起一筷子烩羊肉递到她的唇畔:“今日的膳食,看着倒是合妹妹的胃口。”
折枝忙了许久,此刻也确是有些饿了,便低头将那筷子羊肉吃了,略想了一想,又轻声道:“折枝上回宫宴的时候,遇见父子同朝为官的两位苏大人。其中小苏大人的官位又比苏大人高些,是天子近臣。宦官们便单独给他搬了席面——在陛下的龙案下首不远处。”
“哥哥也会在桑府之外另立席位吗?”
谢钰正以筷尖挑着鲥鱼的鱼刺,闻言只淡淡抬眉道:“妹妹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确实有些不妥。
折枝轻轻蹙起眉来。
桑府里子嗣单薄,若是依着尊卑长幼来排席面,而谢钰另有单独的席面,那岂不是要与桑砚临席?
折枝迟疑稍顷,终是轻声道:“哥哥如今认回家门还未满一载。可否以这个缘由,仍旧坐在桑府的席面上,来年再分席去上首?”
谢钰似是窥破了她的心思,只抬手将剔好刺的鱼肉放在白瓷小碗中,薄唇微抬。
“若是妹妹执意如此,我遣人去宫中与掌事宦官通禀一声,亦不是不成。”
折枝得了准话,这才弯起一双杏花眸笑起来。又想着指甲大抵已经染好,便将缠在指尖上的白布拆了,扔进一旁的竹篓里。又去铜盆里浣过手,这才回长案前,舀了两碗甜粥到碗里,递了一碗给谢钰,轻轻笑道:“哥哥也快些用膳吧。晌午还有好些事要准备。”
像是为了印证折枝这句话似的,晌午后,诸事繁杂,两人各自忙了一阵,待准备停当时,已是倦鸟归巢时节。
折枝这才匆匆带上备好的贺礼,与谢钰一同行至府门前照壁。
而瑶芳院里的冯姨娘早便牵着自己所出的女儿桑青琐等在廊前,见折枝与谢钰过来,福身见了个礼,又略带些紧张地走上前来,赔着笑将一只鎏金镯子悄悄塞给折枝,压低了嗓音道:“表姑娘,青琐还年幼,唯恐到了席面上出了什么差池……还烦请您照拂一二。”
折枝不接那镯子,只轻声道:“青琐素来懂事,又有夫人照看着,姨娘大可放心。”
毕竟这宫宴上,整个桑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即便是庶出的女儿,柳氏也绝不会让她出了什么纰漏。
冯姨娘面露迟疑,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远处足音纷沓而来,只得讪讪停住话茬,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却是桑砚与柳氏在丫鬟的簇拥下,并肩而来。
桑砚自是一身户部的官袍,面上神情严肃。
而柳氏并无诰命在身,便只着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织金褙子,衬一条烟水色八幅马面裙,以青黛描了纤细的柳叶眉,面上轻敷了一层糅了珍珠末的水粉,一眼望去,气色比往日里好了许多,很有官家夫人的清雅周正。
“桑大人,夫人。”
折枝低眉,福身见礼。
桑砚‘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倒是柳氏的视线落在折枝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阵,展眉温声道:“都说姑娘家一日一个模样。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再过些年岁,怕是连我都不敢相认了。”
她说着,又轻轻回转过身去,伸手从绿蜡那牵过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来,笑着对他道:“浚哥儿可是怕生?怎么也不知道过去见礼?”
那男孩眉眼间与桑砚很是相似,正是府里嫡出的公子,桑浚。
而随着柳氏出言,折这这才惊觉,初桑浚外,桑焕亦站在她手侧不远处的丫鬟堆里,只是一直不曾出声,才叫人忽略了。
折枝藏在袖口里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些,轻抿了潋滟的红唇。
柳氏这分明便是借力打力。
若是浚哥儿依着齿序给他们行礼,谢钰自然也该与桑焕见礼。
只是依他的性子,多半是不会低头。
那时候,柳氏便又能在背地里抹着泪与桑砚说谢钰的不是,仿佛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折枝轻蹙了蹙眉,大抵是不想让柳氏得逞,便从袖袋里寻出一盒她喝药后用来压苦味的蜜饯来,笑着递与桑浚:“我倒是许久不曾见浚哥儿了,想着这般年岁的孩子应当喜欢吃糖食,便带了盒杏脯过来。做得时候用足了糖,浇了不少蜜浆,想是足够甜蜜了。”
她说着,又往前递了递,笑得眉眼弯弯的:“浚哥儿快接着。”
桑浚毕竟还年幼,也很馋糖食,听她这般开口,不由自主地便挪步上来接。
柳氏见状,面色骤然一紧,忙抬手将桑浚紧紧抱住,勉强对折枝笑道:“浚哥儿正在长牙,吃不得甜的。”
“是折枝疏忽了。”折枝似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一声,将蜜饯盒子收回袖袋里,又微侧过脸,轻声问谢钰:“如今时辰不早,是不是该去宫中了?”
谢钰垂目看向她,终是轻笑出声:“许是桑府的马快,并不着急。”
桑砚面色一沉,只是眼见着万寿节当前,也不好发作,只拂袖大步往府门外行去。
柳氏眼见着自己没有了说话的余地,也只得强自敛了敛面上的神情,抱起桑浚,随着桑砚徐徐迈出了门槛。
两辆轩车前后停在府门外。
桑砚,桑焕与桑浚上前一辆,而柳氏,折枝与桑青琐乘坐后一辆。
至于冯姨娘,自是不能跟去。
毕竟这万寿节的宫宴,姨娘妾室通房自然皆上不得台面的。
故而最为得宠的,也最为折腾的红笺与雪盏二人,今日亦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未跟来。
折枝这般想着,正牵着桑青琐踏上脚凳。却骤然听身侧不远处,谢钰淡淡唤了她一声:“妹妹。”
折枝轻应了一声,回过眼去。
却见泠崖已将一辆鸾铃轩车停在不远处。
谢钰单手挑起车帘,对她淡声道:“夫人的车内恐怕坐不下旁人。妹妹还是过来,与我同车而行。”
折枝迟疑一下,见谢钰并没有要独自离开的意思,终是将桑青琐抱到了车内,这才对柳氏道:“哥哥许是有事要问折枝,折枝便先过去了。”
说罢,也不看柳氏的神色,只将车帘放落,便抬步行至谢钰身侧。
“妹妹。”谢钰似是对她过来的举动很是满意,薄唇微抬,将掌心抵至她跟前。
折枝悄悄抬眼看了看周遭,见两辆马车的锦缎帘子皆已放落,无人瞧见,这才轻轻搭上了谢钰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踏着脚凳,上了轩车。
随着银鞭一响,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而起,带动轩车急急往前行去。
折枝见坐在她对面的谢钰羽睫低垂,似有所思,便也没有打搅他,自自顾自地挑起左侧的车帘,看着窗外飞快流转过的景象。
直至到了朱雀长街上,各家的车马将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再无风景可看,倒是外头的暑气一阵阵涌来,折枝这才无奈放下车帘,拿帕子小心地掖了掖额上泌出的细汗,又拿铜镜看了眼,确定没有弄花了脂粉。
谢钰看她拿团扇轻轻扇着风的模样,便也收回了思绪,倒了一盏乌梅汁递与她。
“方从冰鉴里取出来的,少用些。”
折枝轻轻应了一声,从谢钰手里接过了杯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乌梅汁本就解暑,方从冰鉴里取出来的乌梅汁,更是入口生凉,只一盏落下,仿佛便将周身的暑意清扫一空。
折枝用了一盏,见谢钰似蹙眉想着什么事,并未察觉,便又偷偷倒了一盏过来饮了。
直至第三盏刚沾唇,便听见一声勒马声响起。轩车随之平稳停落。
折枝这才慌忙放下杯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谢钰一同打帘步下轩车。
夜幕初降,繁星当空。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轩车正停在南侧宫门外不远处,有值守的金吾卫过来验过谢钰刻着官职的玉牌,又问清了折枝的身份,这才得以放行。
待进了宫门,与桑家人汇合之后,又有身着青衣,手提风灯的宫娥的恭敬上前,一路将众人引至用以举办宫宴的神仙殿前。
随着众人抬步踏入殿中,眼前亦是豁然开朗,像是骤然自殿外昏沉的夜色中到了仙家宝境。
明黄色鲛绡幔帐低垂,墁地金砖流水似光亮绵延。
藻井高悬,雕有一条巨大的鎏金磐龙,龙口中悬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在这般灯火辉煌的殿内,亦不减华彩。
折枝便从这条巨龙踏着的流云火焰下走过,一直走到桑家的席位跟前。
桑家的席位依着长幼齿序排列,桑砚与柳氏已率先入席。
而桑焕笑着对她拱了拱手,亦在两人下首处入席。
眼见着该折枝入席了,折枝这才轻轻抬眼,迟疑着去看旁侧立着的谢钰。
谢钰原本似要抬步往上首行去,见折枝抬目看来,步子略微一顿,终于平静于两人之间坐落,轻抚了抚衣袍上的一处褶皱,这才抬眉对折枝淡淡道:“妹妹还不入席吗?”
“折枝这便入席。”
折枝这才牵过桑青琐,弯眉往他下首处坐落。
神仙殿内初时还算安静,而随着官员们渐次入席,寒暄声也渐渐也不绝于耳。
折枝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便只是低头小口小口用着长案上的八宝攒盒。
大抵又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殿内丝竹声骤起,殿外的宦官同时拉长了调子:“陛下亲至,跪——”
方才还热络寒暄着的官员与家眷们立时鸦静无声,纷纷离席跪在墁地金砖上,恭候景帝亲至。
直至景帝赵朔坐于龙案后,振袖令众人平身,众人这才一同叩首回到自己的席案上,说着恭贺万寿的吉祥话语,齐齐举樽。
折枝亦随着众人一同举起酒樽。
浓醇的果酒方一沾唇,只察觉到了自冰鉴中取出的寒凉,还未尝出滋味来时,折枝却已经骤然察觉到了什么。
一张莲脸上顷刻间便褪尽了血色。
好容易等到众人将酒樽搁下,这才从案几底下探过手去,握住了谢钰的官袍袖口,放低了语声慌乱道:“哥哥——”
谢钰的神情原本凝重。
——若是推波助澜,令他与顺王反目的幕后之人有何图谋,必不会放过万寿节这等良机。
而他也为这一日,筹谋许久。
可等小姑娘的柔荑攀上袖缘,甜软的嗓音焦切地响在耳畔,谢钰终是暂且将此事搁下,微微侧过脸去,轻抬了薄唇低声道:“妹妹真是愈发大胆了。”
折枝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雪腮微红地垂下眼去。反倒是那握着他袖缘的纤细指尖慌乱收紧,将袖口的云雷纹都攥得发皱。
而那甜软语声亦渐渐颤抖起来。
“折枝——”
她停了一停,抬起一双杏花眸无措地望向他,长睫颤抖,像是立时便要落下泪来。
“折枝的癸水骤然来了——”
-完-
第80章
◎萧霁垂眼,抱琴对谢钰微微欠身。◎
谢钰握着酒樽的长指一顿, 继而金樽倾倒,一杯琥珀色的甜酒尽数倒在他官袍前襟上。
折枝一惊,下意识地垂手往袖袋里去寻帕子。
谢钰却已先她站起身来, 大步往旁侧行去,在行过折枝身畔时,他低声道:“便说要去净房,出去后顺着游廊往右侧走, 我在游廊尽头等你。”
折枝不敢耽搁,待谢钰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处, 便忍着疼站起身来,往旁侧寻到了一位侍宴的青衣宫娥低声道:“我大抵是在家中吃了些生冷的东西。如今腹中疼得厉害,敢问这位姑姑,宫中的净房如何去?”
“净房离此处不远,奴婢带姑娘过去。”那侍宴的宫娥并不怀疑, 挑灯便引折枝自旁侧绕出了殿门。
折枝随她行出游廊, 眼见着宫娥似要往左侧灯火通明处走, 略微迟疑一瞬, 忙轻声唤住了她:“我自己过去便好,不劳烦姑姑了。”
宫娥迟疑稍顷, 又劝了几句,见折枝坚持不让人跟着, 也只得将手中的琉璃宫灯递与她, 指明了净房的方向,便独自回宫宴上侍宴去了。
折枝待她转过廊角, 这才匆匆回转过身, 依着谢钰的话顺着游廊往右侧走了一阵, 果然在尽头处遇见了谢钰。
“哥哥。”
折枝轻轻唤了一声, 便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小腹坐在游廊的坐楣上,冷汗自额间坠下,落在云缎面的湘水裙上,转瞬便消弭不见。
身下潮热,腹中又疼得如有刀刮,仿佛又回到了发作得最为厉害的那段时日。
大抵是方才在轩车内用的那几盏自冰鉴里取出来的乌梅汁的缘故。
只是如今后悔,却已是晚了。却不知道她这样,要如何挨到宴罢出宫。
折枝正胡乱想着,骤然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谢钰抬手将她横抱而起。
谢钰的身上已闻不见迦南香那清冷的香气。随之而来的,是松竹冷香与那甜酒特有的浓醇香气。糅杂在一处,倒像是大雪天里刚煮好的青梅酒,清冷又柔和,略有些矛盾的滋味。
折枝倚在他的胸膛上,将一张烫红的莲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勉强拿起团扇掩住了容貌,却疼得连握着扇柄的指尖都有些打颤,语声亦是细弱得不可听闻:“御前失仪是大罪……哥哥要带折枝去哪?”
谢钰的语声随之响在上首:“我已吩咐泠崖去熬药。如今先去偏殿中,将你这身衣裳换下。”
折枝勉力点头,疼得说不出话来。
谢钰的步子很快,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折枝便听见槅扇开启的声响。
她勉强自谢钰怀中抬起眼来,却见是一座陌生的偏殿,周遭昏暗,并未点烛,看不清室内的陈设。
谢钰却仿佛对此极为熟悉般,快步绕过一座寒梅屏风,便将她放在锦榻上,抬手解开了她腰间系着的丝绦,又将那雪缎面的湘水裙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