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眸底的神色亦有几分复杂。
——那这户籍十有八九是被哥哥亲手抹去的。
他在掩藏些什么?
“那这被人为抹去的户籍,还能重新追回吗?”折枝低声问道。
“既是人为,必有痕迹。即便不能追回,亦能拼凑出一些始末。”萧霁随之垂眼,夏末时的日色透过茂密的槐树叶落在他的面上,一层支离破碎的光影:“只是,还需一些时日。”
一些时日——
“数日后,折枝大抵已不在盛京城。”
折枝听自己这般说着,渐渐低垂下羽睫,杏花眸里有离别时的怅然水波般淡淡而起。
稍顷,她阖目掩下眸底烟波。
不知为何,她骤然想起了九年前,她与先生道别,随桑家人去往盛京城的那个明月夜。
那时候,她在祠堂里抱着先生的袍袖哭得不能自已。
可如今即便是知道山高水远,与先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亦只是怅然。
夏风拂过她散落的几缕鬓发,往萧霁的方向飘拂而去。又被折枝轻轻拢回耳后。
她想,大抵是已经离别过一次,再度分别反倒没有那般令人难以接受。
抑或单纯只是时过境迁,她已不是七岁时的折枝。
萧霁隔着细密垂落的幕离望她良久,再启唇时语声里亦有淡淡的感伤:“离开盛京城后,可有想去的地方?我可提前为你打点一二。”
折枝敛下心绪,只轻轻颔首:“折枝打算回到荆县。”
“折枝小时候便生活在那,每一条街巷都还记得,先生无需为折枝挂心。”她略微一停,缓缓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听起来松快些:“待落脚后,折枝会给先生寄一些当地的土产来——折枝如今还习了字,若是遇到了什么得趣的事,便也写在信中,一并为先生送来。”
萧霁亦将那怅然敛下,只轻轻抬唇,温声应下:“若是我查到眉目,便亦会去信与你,告之始末。”
“可折枝到荆县里,大抵便不能用如今的名字了。”折枝略想一想,便临时给自己想出一个名字来:“那时候,折枝应当会用‘戚穗穗’这个名字。若是先生托了驿使送信过来,请他寻荆县里的戚穗穗便好。”
“我会记得。”萧霁温声。
“那便有劳先生了。”折枝这才轻声谢过他,远远听见粥摊处又重新热闹起来,似是新粥熬好,摊子上的伙计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便也双双回转过身去,往摊上帮衬。
而不远处的一家茶水摊上,一名褐色短打的小厮也随之站起身来,迅速解开了一旁拴着的马匹,往桑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
蒹葭院中,槅扇紧阖,上房内的下人皆被遣退。
柳氏坐在上首的圈椅上,素手端着一盏清茶,却迟迟未曾饮下。
素日里那张温柔沉静的面上,也似笼了一层晦暗浓云,罩得眸底亦是不见丝毫光亮,冷得渗人。
桑焕坐于下首处,眉眼间也是一派阴沉:“母亲,榴花院里的两个贱人又做了什么?”
柳氏面色一寒,重重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气得语声都在颤抖:“方才老爷来我院中,说是体谅我素日里辛劳,而榴花院里日日清闲无事。让我将府中的账本交由她们管上几日。”
“什么?”桑焕骤然自椅上起身,脸色也是骤然一变:“父亲是想让您将主中馈之权交出去?交给那两个贱人?”
柳氏银牙紧咬:“这账本不过是个试探。若是我答应了,想再拿回来只怕难如登天。可即便我今日不答应,可就这般任由榴花院里的折腾下去,这一日恐怕也不远。”
“真是贱人。”桑焕重重拍在几面上,似又想起了什么,面目狰狞,银牙几欲咬碎:“归根结底,还是桑折枝那个贱人——是她让谢钰送来榴花院里的两个贱人,是她勾引我在春日宴上追出去!若不是那日雨夜里去追她,我早已歇下,绝不会在回房时被立柜砸伤!自她勾搭上谢钰,府中便没一件好事。”
柳氏冷笑:“你又能拿她如何?她如今攀着谢钰不放,又立了女户,连婚事都攥在自己手中。不过是不清不白的关系,便敢处处与我作对,若是哪一日蛊惑得谢钰松了口,抬她进门做个姨娘,你我可还有半天好日子可过?”
“她可还记着春日宴上的仇。”柳氏冷声提点。
桑焕被这一提点,立时便又想起那日里撕心裂肺的滋味来,面色骤然阴沉,越想越恨,豁然起身,铁青着面色便往门外走。
“贱人,我定要她后悔活在世上。”桑焕一个个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面色铁青得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刚自蒹葭院里出去,便见一褐色短打的小厮疾步过来。
一抬眼看清了容貌,桑焕那阴沉的眸色便是一亮,立时便将那小厮拉到角落,疾声问道:“荀六,可看清她出府做什么去了?”
被唤作荀六的小厮见是桑焕,忙压低了嗓音赔着笑道:“奴才依着您的吩咐,一路悄悄跟着表姑娘出去。看见她先是往银铺里买了些首饰,又笔直往城郊那舍粥的摊子上去了。”
他说着左右看了看,挤眉弄眼道:“大公子,您是没见着。那摊子上还有一位清隽公子,表姑娘一过去,便先与那公子说话,还递了帕子给他擦汗。两人一同往摊子上忙了一阵,还躲到大槐树底下说小话。”
“这水性杨花的贱人。”桑焕冷笑,又迅速问道:“他们说些什么?”
荀六连忙答道:“奴才怕被他们发觉,没敢凑得太近。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户籍,荆县,新的名字什么的——”
“这是对好了时日要私奔!”桑焕一扫眼底的阴霾,咬着牙冷笑道:“这贱人,可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他说着,远远见慧香还等着月洞门外,立时便厉声道:“还杵在那做什么,给我滚过来!”
慧香身子一颤,慌忙快步自门外过来,敛眉低声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桑焕随手给了些银子,打发了那小厮,又对慧香冷笑道:“你去沉香院里等着,待桑折枝一回来,便告诉她我在九曲亭那等她。让她立时过来,半刻也不许耽搁!”
慧香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九曲亭那荒败,素日里下人都不往那去,若是表姑娘不答应——”
桑焕冷声打断了她:“若是桑折枝不答应,你便告诉她,若不来,我便将她在粥摊上与情郎商量着要私奔的事捅到谢钰那去!看她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可还有活路!”
慧香眉心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桑焕却没了耐心,抬足狠狠踹向她的腿弯,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慧香被踹得一个踉跄,摔倒在青石地上。手掌撑在地上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却也不敢去清洗包扎,只低头颤声道:“是,奴婢这便过去。”
-完-
第85章 【大修】
◎像是豺狼跟上了落单的羔羊。◎
天边晚云渐收, 廊下渐次悬起华灯。
折枝与半夏紫珠一同顺着抄手游廊徐徐行来,一路轻轻打着团扇,又拿帕子拭着额上的细汗。想着今日累了一日, 便早些往浴房里洗沐了,好换上寝衣往榻上歇下。
方行至月洞门外,却见廊下立着一名陌生小厮,手里持着一盏羊角风灯, 似在等人。
半夏遂快步走过去,皱眉问道:“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这么晚来,来我家姑娘院子跟前做什么?”
那小厮随之比手行礼,准确地叫出了半夏的名字:“半夏姐姐,奴才是来替谢大人传话的。”
半夏听见谢大人几个字,倒是微微一愣, 下意识地转眼看向折枝。
折枝随之上前几步, 蹙眉问他:“哥哥让你过来传话?”
她看着那小厮, 心底渐渐升起些疑虑来。
谢钰若是想寻她, 素来是让泠崖侍卫传话,若是泠崖不在, 也应当是其余侍卫,倒从未见过他遣府中的小厮过来。
“哥哥让你传什么话过来?”折枝遂问道。
小厮却有些踌躇, 吞吞吐吐道:“表姑娘, 这,这当着这许多人的面, 有些不大好说。”
折枝皱了皱眉, 也不再理会他, 抬步便要往沉香院里行去。
那小厮见此, 有些着急,脱口便道:“谢大人是要与您说今日粥摊上的事——”
折枝轻轻一愣,方踏入月洞门内的步子骤然顿住,杏花眸微微睁大了。
半夏亦是一脸震惊之色,失声道:“姑娘,谢大人怎会知道——”
折枝忙摇头止住了她的话茬,轻咬了咬唇瓣,重新退出月洞门去,问那小厮:“哥哥还说了些什么?”
小厮答道:“谢大人说他在九曲亭内等您,让您即刻过去。”
“九曲亭?”折枝轻蹙了蹙眉:“哥哥即便想见我,也应当是在他的水榭中。”
怎么倏然选了个这么偏僻的地界。
“许是,许是气得不轻的缘故。”小厮低着头叹气道:“今日谢大人路过城郊,听见您在粥摊上商量着要与情郎私奔到荆县里的事了。”
“情郎?”折枝惊愕失声,一张莲脸渐渐有些白了。
还提到了荆县,想来是真听见了些只言片语。
小厮垂着眼道:“谢大人看着气得着实不轻,您还是快些过去吧。”
折枝闻言,莲脸在夜色中愈发白了一层。
这件事若是不能圆过去,她回不了荆县不说,还要连累了先生。
折枝惴惴想了一阵,只得对那小厮道:“你带我过去,这桩事定是有误会在里头,我会与哥哥解释清楚。”
“姑娘。”半夏闻言轻带了带她的袖口:“您真要过去?九曲亭那么偏僻的地方,又有那事在,而如今,都快入夜了——”
折枝知道半夏的未尽之意。
九曲亭建在府中一处人工湖上,湖中遍植洁白睡莲,曾经也是府中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直至一名唤作锦绣的丫鬟在打扫廊桥的时候失足溺死在湖里,府中之人皆有些忌讳,九曲亭便也渐渐荒僻了。莫说是将要入夜,即便是白日里,也少有下人过去。
折枝有些迟疑,又启唇问那小厮:“可否通传一声,劳烦哥哥挪步到沉香院里来。抑或是我跟着你去哥哥的水榭中。”
小厮闻言却连连摆手:“表姑娘,谢大人正在气头上,您让奴才递这样的话,岂不是要了奴才的命?奴才着实不敢。”
即便是递了,正在气头上的谢钰大抵也不会理会。
折枝叹了口气,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她与半夏一同出了月洞门,随着小厮往府中偏僻处行去。
方转过一处廊角,便似见暗处远远似有一人立着,见众人过来,便下意识地要往假山后躲。
廊下的风灯短暂照亮了她的眉眼,半夏率先认出她来。
“慧香!”半夏讶异道:“都快入夜了,你怎么在这?”
慧香这才回过身来,神情有些局促,忙低头对折枝福身行礼:“表姑娘,奴婢只是得了吩咐,来取些青苔回去,好放到盆栽中添绿。”
折枝有些心不在焉,只轻应了一声。只是借着廊下的灯光见她身上似有些脏污与尘土,又见她并未掌灯,想着大抵是摸黑寻青苔的时候摔着了,便让半夏匀了一盏羊角风灯给她:“夜色已深,这盏风灯你拿着引路,不必归还了。”
“表,表姑娘——”慧香的唇瓣轻颤了颤,像是艰难地忍住了什么,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折枝有些讶异,便从半夏手里接过了风灯,亲手递与她:“一盏风灯罢了,倒也不必这般惶恐。”
依着桑府里的规矩,主子亲手递东西,下人没有不接的理由。
慧香踌躇了一瞬,终是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了那盏风灯,只是握着灯柄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半夏眼尖,立时便惊讶道:“慧香,你的手怎么了?”
折枝随之望去,却见慧香掌心里磨破了好大一块,也未曾包扎,似乎只用清水洗过,还不住外渗着血丝,颇有些触目惊心。
折枝下意识地轻轻‘嘶’了一声。
想着这怕是桑焕又拿慧香出气了。
可慧香毕竟是蒹葭院里的人,她不好多说些什么,便只让半夏拿了药膏给她,又轻声道:“擦些药膏吧,也好好得快些。”
“表姑娘,奴婢——”慧香双手接过了药膏,面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半晌没有启唇。
折枝便也只是轻轻摇头,继续随着那小厮往前行去。
慧香看着她的背影,双唇嗫嚅了一阵,终究是没能吐出字句。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夜幕彻底降下。
明日大抵是个雨日,天穹上漆黑如墨,半点星光未见,唯一的光源,便是拿在半夏手中的那盏羊角风灯。
萤火似地荡过了廊桥,缓缓往九曲亭前停住。
折枝抬目,见黑暗的九曲亭里似有人影站立,便让半夏停在廊桥上守着,独自接过羊角风灯走上前去。
还未来得及唤上一声‘哥哥’,灯辉便随着她的步伐照进亭内,映出桑焕一张阴沉面孔。
折枝羽睫一颤,慌乱往后退去。
“想见妹妹一面,还真是艰难。”桑焕却已冷笑着逼近了折枝,借着灯辉打量着她在夜色中愈显柔白细腻的莲脸,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大步上前,探手来抬她的下颌:“不过这数月未见,妹妹倒是愈发鲜洁了。”
“怎么是大公子?哥哥呢?”
折枝往后退开一步,躲开他的手,似是骤然间明白过什么,羽睫随之垂落,掩住眸底的厌恶:“沉香院里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置,折枝便先回去了。”
桑焕的手落了个空,面上的神色愈发阴沉,笑意却缓缓自脸上扩散,在灯辉下显出几分阴冷:“妹妹会情郎被我察觉,难道不该有个求人的态度?这般急着想走?难道非要我告知谢钰,妹妹才知道什么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