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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怀揣着这可能会要命的东西,生怕遇见旁人。
一路都是走的偏僻小径,直至日上中天,才回到了沉香院里。
半夏正在门上等得心焦,远远见着折枝的身影便迎了上来,展眉笑道:“姑娘可算回来了。您方才说想到了一个还银子的法子,却不说完,只把话说了一半便走了,奴婢如今可还惦记着呢。”
说话间,半夏已走到近前,刚打算伸手去扶她,无意间着眼一看折枝的面色,顿时便忍不住惊呼出声:“大姑娘,您的面色怎么这么差?”
“我的脸色很差吗?”折枝心中仍是惊惶未定,只勉强牵唇笑了笑,一转眼看见菱花镜里自己苍白的模样,也是略微一惊。
迟疑一下,还是往妆奁前坐了,素手捻起些胭脂轻轻在雪腮上涂开,这才终于回了几分血色。
半夏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手,皱眉道:“谢大人为难您了?”
折枝长睫一颤,想起方才的情形,握着帕子的指尖骤然收紧。
这张琴谱若是真的,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而半夏虽忠心,却是个嘴快的。若是一时错漏说了出去,怕是会祸及自身。
折枝缓缓垂下眼,轻声道:“是我琴艺不精,谈不上什么为难与不为难的。”
“那便是为难了!”半夏愤愤:“您好心去为他抚琴,他却嫌弃您琴艺不佳,哪有这样的道理?”
“再者说了,您的琴艺可是萧先生亲自教的。萧先生是什么人?那可是得过无数音律大家赞许的大才,即便是进宫做乐师为天子弹奏也使得。谢大人怎能嫌弃您的琴艺?”
折枝不好与她细说,只得轻轻搁下帕子,转开了话茬:“忙了这许久,倒是有些渴了。半夏,你去替我泡壶花茶过来吧。”
半夏抿了抿唇,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谢大人不近人情,这才打帘下去。
待足音渐远,折枝面上的从容尽数敛了,只颤着手将袖袋里的乐谱取出,抬手便掀开了一旁傅山炉的顶盖。
袅袅烟气迎面而来,令折枝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若是谢钰回来了,仍要听这首曲子,她又待如何?
她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只将手中的乐谱叠了又叠,一直叠到胭脂大小,这才藏进了妆奁的夹层里,用脂粉首饰层层压住。
方将一切回归原样,半夏与紫珠便也双双打帘进来。
“方才奴婢去小厨房的时候,遇到紫珠姐姐了。便一同回来了。”半夏洗了套杯子,笑着给折枝斟茶:“方才一打岔,都忘了问,姑娘说的那法子究竟是什么来着?”
紫珠则将一个红木食盒放在矮凳上,一壁从里头取了午膳轻轻搁在案几上,一壁笑着道:“什么法子?我也想听听。”
折枝轻应了一声,素手微抬,从妆奁里寻出几件首饰来:“紫珠,府里采买的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紫珠嗳了一声:“如今快入夏了,府里各色消暑的器皿得备齐,夏衣也得裁新的。不然各院子里的姨娘闹腾起来,可不消停呢。大抵就在这几日了。”
半夏也接口道:“听说这次谢大人认祖归宗,府里打算添置不少好东西送到映山水榭去呢。采买那日想必格外隆重些。”
紫珠正布着筷子,见她口无遮拦,生怕因此勾起折枝的伤心事来,忙用筷尾捣了一下她的手。
半夏这才反应过来,讪讪道:“其实话也不是那么说……姑娘您可有想添置的东西?”
“我没什么想添置的。”折枝将首饰递了过去:“待采买那日,你们一同出去,去当铺里将这几样首饰当了,换了银票回来。记着别让人发觉。”
半夏为难:“姑娘,即便是将这一妆奁的首饰卖了,也是还不清这些年来的用度的,况且——”
半夏没再说下去,折枝心中却已明白其中未尽之意——况且,这些首饰原本便是府里的东西。
折枝轻声安慰她:“你只管去换,我自有法子。”
半夏一愣,倒是紫珠搁下了手里的东西,抬手接了。
“奴婢会小心的。”紫珠轻应了一声,带着还想开口的半夏退了下去。
两人行至游廊上,半夏终于忍不住道:“紫珠你拉我做什么,也不劝劝姑娘——”
紫珠轻叹了口气,与她耳语了几句。
半夏一惊,脱口道:“你的意思是,姑娘要逃——”
话说到一半,便被紫珠紧紧捂住了嘴。
两人对视了一眼,摁抐下眸底的震惊之色,满是心绪的分别往前院里去了。
一旁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上,泠崖侧首思索了一阵,足尖一点花枝,往皇城的方向飞掠而去。
-完-
第9章
◎“臣近日新得了只娇雀儿,还不大省心。”◎
时至晌午,皇宫中已过了午膳的时辰。两列云青色衣裳的宫娥却仍旧捧着食盒,顺着浮雕莲花的白玉长阶款款往上行来。
玉阶尽头,太极宫正殿巍峨矗立,承天入云。
殿门处,御前伺候的宦官重瑞与重禄双双守着,一见来人,便皱眉打发道:“去去去,陛下正恼着呢!都仔细着些自己的脑袋——”
话音未落,一只汝窑青花蟠龙杯从大殿内掼出,‘嘭’地一声砸碎在玉阶前。
惊得众人齐齐往后退开一步。
“滚,都给朕滚出去!”殿内传来景帝的怒斥。
“都听见了吧,还不快走!”重瑞见那列宫娥立着不动,皱着眉抬手便要赶人。
为首的宫娥福身行了个宫礼,轻声道:“玉寿宫主子听说了陛下今日未用午膳的事,亲手炖了清热去火的党参乳鸽汤过来。龙体为重,您多少劝圣上用些。”
重瑞这才定睛看她,面上的神情缓和了些:“原来是凝霜姑娘。”他看向凝霜手里拿着的紫檀木食盒,转了口风:“静太妃的心意,怎可辜负。这样吧,其他的你带回去。这盅鸽子汤先留在这。等陛下消了气,奴才会劝他用些的。”
说罢,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一旁候着的小宦官伸手去接。
凝霜在静太妃跟前当差,也是自幼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自然知道重瑞这句话不过是句托辞,便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小宦官伸来的手。
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目光一扫,落在太极殿金匾上方的明镜上。
明镜高悬,映照出百步之外的情形。
玉阶之前,银顶官轿无声停落,玉冠束发的男子在从人拥簇下徐徐步上阶来。
深蓝色官袍上,云雷纹飒飒翻涌,白鹤立于其上,昂首长唳。
凝霜拾级而下,于谢钰跟前福身,简单说清了事情原委,又轻声道:“如今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许多事还得劳烦大人。”
谢钰听出言下未尽之意,却并不欲多言。只抬手令身后的长随自凝霜手里接过食盒,步履未停,言语间已行至玉阶尽头。
而方才冷脸待人的重德与重瑞也已双双迎了过来,一人殷勤接过长随手里的食盒,一人忙令守门的金吾卫将殿门敞开,低声道:“谢少师,您可算是入宫来了。陛下几日不见您,正龙颜大怒呢。 ”
长随们被留在殿外,只重瑞一人提着食盒,引谢钰入内。
两人走过殿内铺设的十二道锦绣山河屏风,大殿内的情形徐徐展开在眼前。
金殿之中一片狼藉,而景帝赵朔跨坐在一张紫檀木长案上,急怒未定,心口绣着的五爪金龙狰狞起伏。
而殿内服侍的从人们早已经在旁侧跪作一圈,瑟瑟噤声。
谢钰行至长案前,略等了一会。见赵朔只是背身坐着,便温声道:“是谁又惹得陛下大怒了?”
赵朔豁然转过身来,面上怒容未消:“怎么?谢少师还知道入宫?朕还道是非要朕下令召你不可!”
语声虽高,却尚有童音。即便是做出天子之怒的姿态,亦掩不住面上稚气。
——先帝疾病,驾崩的突然,当今天子赵朔柩前即位,如今也不过刚满八岁。
正是任性的年纪。
谢钰略微欠身,淡笑着解释:“臣近日新得了只娇雀儿,还不大省心。”
“这才来得少了些,还望陛下恕罪。”
赵朔皱眉:“你说那只扶风来的贡鸟?”
他冷哼了一声,不悦道:“朕赐你这鸟,不过养个乐子。不听话便杀了,朕赦你无罪!废那功夫做什么?”
谢钰轻笑,不置可否。
赵朔倒也不在其上过多纠缠,只扭头看向跟在其后的重瑞。
目光落在重瑞手中提着的红木食盒上,略微一顿,旋即便从长案上跳下,快步跑了过去,伸手就去掀盒盖:“让朕瞧瞧,你又给朕带了什么新鲜玩意。神神秘秘的,还放在食盒里——”
话说到一半,看见里头温在白瓷梅花盅里的党参乳鸽汤,一双眉毛立时皱起:“鸽子汤?你就拿这东西来糊弄朕?”
“臣不擅厨艺。”谢钰的语声平淡:“这是静太妃的心意。”
‘嘭’地一声脆响,白瓷梅花盅被砸碎在太极殿的金砖上,溅开一地汤水淋漓。
赵朔对这位年轻的庶母并无半点好感,立在一堆碎瓷旁冷笑道:“心意?我看她是想毒死朕!”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只几个品级最低的宦官跪爬过来,将地上的狼藉收拾了,又瑟瑟垂首跪回一旁。
赵朔不再开口,只阴着脸色坐在圈椅上,烦躁地摆弄着几枚棋子,良久抬目看谢钰一眼,见他两手空空,脸色愈发沉了几分:“少师当真什么也没带来?”
谢钰随之上前,目光垂落在棋盘上,信手捻起一枚白玉子:“陛下还想下棋吗?”
“三子棋,我早已玩的腻了。”赵朔不耐:“起初你拿来的时候倒还算新鲜。待几日后,便连朕身边的宦官都知道怎样玩可得平局。”
他随手将棋子落在盘上:“只要这般、这般、这般,无论对手如何落子,都是平局!有什么意思!”
谢钰的指尖轻击着掌中的白玉子,缓缓开口:“确实是过于简单了些。那么,今日臣便为陛下重绘一张棋盘,再添上几枚棋子。”
“换汤不换药!”赵朔不悦,冷哼着扭过脸去。
谢钰并不多言,只是遣一旁伺候的宦官拿了笔墨,便铺开宣纸,径自落笔。
原本的双方各三子添为各九子,棋盘也不似原来那般简单成井字隔开,反倒如满天星斗,繁杂罗列。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钰搁笔,见赵朔不知何时已扭过脸来,正拧眉看着刚绘好的棋盘,便淡声道:“陛下可要与臣玩上一局?”
赵朔勉强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耐着性子听谢钰说完了规则,这才执黑子当先。
起初时,谢钰总是留有余地,令他险胜。
待赵朔品出其中意趣后,这才渐渐着力。
起先赵朔十局胜九,渐渐转至只能胜三。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满盘皆输。
赵朔正是争胜的年纪,又身为天子,自不肯服输。又一连玩了十数把,这才终于险胜一把,立时昂首道:“都说少师算无遗策,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陛下聪慧,臣自愧弗如。”谢钰轻赞了一声,起身换了一直伺候在旁的重瑞与赵朔对局,自己则立在一旁静观。
赵朔也知晓自己与谢钰玩棋输多赢少,没什么趣味,如今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便没阻拦,当即便与重瑞新起了一局。
谢钰看着赵朔连赢两局,在第三局正焦灼的时候,开口与赵朔辞行:“臣还有人犯要审,便先行告退了。”
谢钰是天子少师,为君王辅弼之官,而审人犯,却是大理寺卿的分内之职,原本是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去的两件事。
但此言一出,满殿的从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一句异议。
也并无半分讶异之态,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赵朔正玩至兴头上,头也不抬,只随口应了一声,算是答允。
一旁伺候的宦官躬身过来,为谢钰引路。
两人行至山河屏风前时,赵朔也赢下了手里这局,这才回过神来道:“你且等等。”
说罢,只一抬手,重瑞便轻车熟路地将一旁搁置在龙案上的奏章理好,装在经笥里亲自递到了谢钰手上:“有劳少师了。”
谢钰颔首,接过经笥:“臣代为批阅后,泠崖会入宫转呈陛下。”
“知道了。”赵朔一壁吩咐从人去打新的棋盘,一壁随口答应了一声,并不在意。
谢钰亦不再多言,抬步出了太极殿。
殿外日头高起,春光潋滟。
谢钰立在太极殿的飞檐下,微眯了眯眼,对领路的小宦官淡声吩咐:“去一趟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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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建在地下,四壁以巨石砌成,石缝中又以铁浆浇筑,密不透风。
愈往里走,便愈是晦暗。
两侧牢房中的哀嚎惨呼连绵不绝,一如人间炼狱。
谢钰提一盏菡萏宫灯,行至最深处一间囚室前。
守门的狱卒躬身行礼,为他打开囚室大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酸腐味扑面而来,刑架上绑着的囚犯浑身血肉模糊,一头乱发披散下来,看不清容貌。
两名狱卒收拾出一块勉强可以落足的地方,放上长案与一张官帽椅,好方便谢钰审讯。
谢钰于椅上坐落,淡声道:“陈大人,久违了。”
刑架上的囚犯浑身一震,豁然抬首,目眦尽裂地望向谢钰。若不是一根舌头齐跟断去,恐怕已是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囚犯怒视谢钰片刻,豁然双唇一张,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往谢钰脸上唾去。
一旁的狱卒立时上前,以刀鞘替谢钰挡下这口血唾,又无声让开。
“看来陈大人是不愿招供了。”谢钰神色未变,徐缓自奏章最底下抽出一折,以银簪破开其上封口的火漆:“动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