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音的翻袖外套挽在手臂上,一路小跑过来,阿宝领着弟弟溜烟般地和她拜拜。邻里谁家炒的尖辣椒,呛得咧,害她连打好几个喷嚏。
到了傅雨旸跟前了,某人也无动于衷。
跟雨旸哥哥一道来的许抒见,急急跟周和音打招呼,还拿纸巾给她。
周和音有点懵,谢着接过纸巾,捂鼻子的空隙,她瞥一眼傅雨旸,想等着他介绍的。
某人依旧无话。
许抒见倒是自报家门了,“我是许抒见。我大哥哥的干妹妹,是真的那种,我哥磕头认了干妈那种。”
“我知道。”
“你知道啊,大哥哥跟你讲的?”抒见其实还比周和音大两岁,但莫名二人反过来了。
“那什么……许先生跟我讲的。”
“哦……”
抒见的哦还没哦完呢,傅雨旸专业拆台,“人家许抒诚什么时候跟你讲的?”
周和音瞥一眼,不回应,算是给你自行领会。
周和音越不理他,傅雨旸火就越冒高。偏头欲往里走,老乔还带着个随行,个个西装革履的,在这巷子里本就很点眼了。
周和音不敢多过分,只是一路跟着傅雨旸,小声问他,“你不会真找我爸吧?”
“嗯,三缺一,邀你父亲打会儿牌。正好说点事。”
“傅雨旸,我求你了。”
“求我什么?”他也不懂了。
“就我和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爸实在没必要知道啊。”周和音跟着他身边,像个特务接头似的,跑得急,马尾都甩到右肩上了,歪着有歪着的别致、温柔。
“你自己的什么事?”
“我喝酒,和一个男人接吻了。这事。”声音小却笃定。
傅雨旸当真低估她了。她比他想象中勇敢多了,勇敢到让人心惊肉跳。
“哦。是你自己的事?”
“不然呢?”
“那我就问问你了,7度的酒,你拢共喝几杯,就能犯成年人的错误,还翻篇?”
“是你……”
傅雨旸没等她话说完,“我当惜你,一滴正经的酒没让你沾,你倒好。”
周和音也气不过,“是你让我走的。那不是错误是什么?”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到了周家门口。
是周家前楼,几步阔阶上去,红色院门的对联不在,横批还在,拿宽胶布粘得牢靠的一句: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傅雨旸客观陈情:“我只是让你回家来。”
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事实她也一直在这里,不曾逾距。可偏偏,不知道是谁走错了一步,以至于,步步跟着错了。
甚者,当初谈租约的时候,周家不是细枝末节的女儿出面,也不至于此。
一杯茶的时间足以交割。傅雨旸知道,周家多半不屑傅家的赔偿,偿还这个词本身就够没有意义。时效到情意。
可是他要替母亲亲口把这桩旧事讲出来,也厘清掉。
傅雨旸迈步上阶时,周和音一把扽住他手臂,“我爸不会同意的。”
他们依旧说的不是一件事,傅雨旸却在这话里,冷静剔出了些别的东西。那就是,有人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她父亲不会同意,她也没想到闹到她父母那里去。
诚如她的话,有些偏颇,但方向是对的。她没想过和他有什么结果。
成年人的感情,本意就该是合则来,不合则散。
这一比,她比她祖母只会多不会少。不会被男人一时的情与意围囿住,这才是女人读书的意义,男人有多少天地,女人也该有。
傅雨旸发现,他由衷地欢喜她,从皮囊到倔强。这样的周和音,哪怕不成为他什么人,他也是喜欢她的。
姊妹、情人、女儿,他无一不希望她们是周和音这样。
这样就够了。
*
今天茶馆没有晚市,收工得早。
周学采下午去钓鱼了,几条刀鱼和一条两三斤的黑鱼。
刀鱼剖了内脏,用盐码了下,短激腌一下,明天红烧正好。
黑鱼正在院子边的水龙头下处理,剔骨去皮片肉,等着女儿回来做酸菜鱼。
邵春芳在给娘家那头打视频电话,嫂子一味要小音过去玩,说那个男生家里不错的,父母是做不锈钢生意的,过去就是管账的。
邵春芳嘴上不说,心里埋怨,真是眼皮子浅,我这么大的姑娘就冲着能管账嫁给人家?真是和你聊不到一块去……
姑嫂在这打太极呢,门楼进来一行人,有男有女的。领头的是位西装革履的商务男士,生得顶光鲜体面,周正俊朗,盘正条顺。无论是个头还是年纪,都是男人最好的状态。
邵春芳看这男人身后挤出个自家女儿,有些纳闷,又随即领悟过来。
果然,周和音给都在家中爸妈介绍,“这位就是租我们房子的房客,傅先生。他……北屋的钥匙丢了,来找我们拿备用钥匙的。”
周学采寻声回头,即刻在门楼的光影里看到了来人。
傅雨旸浅笑一记,笑周和音信手拈来的谎话,她不去编戏可惜了。随即,一步迈下门楼台级,院子里还风干着几张蒸笼上的纱布,傅雨旸慢步过来,撩开纱布,正式与周学采照面。
对方的履历,他一应清楚。但面照面的交集,到底还是生疏的。傅雨旸甚至丝毫从周学采身上寻不到那封信亲笔人的延续。
不是他迷信血缘,只是,有点惋惜,惋惜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今日也许是场不算圆满的圆满。
周学采无论年纪气度身高教养都比不及傅雨旸,后者初次照面的礼数,不多不少,递手,表示幸会。
周学采短暂局促,揩揩手里的水渍,又想到沾着鱼腥味,一时退堂鼓,傅雨旸执意,“不要紧,周先生。”
周学采应他的热情,交手相握,短暂后撤手。
傅雨旸表示,上回来,主家不在。这回……
身后的周和音到家后,换了个人,和妈妈牢骚也好,撒娇也罢,说今天很累,喉咙也疼,舌头也疼。
邵春芳不解,“舌头怎么疼了,是上火长疮了嘛,我看看呢?”
周和音在堂屋门口,一心顾着院子的二人,有意打断的促狭,她故意说给某人听的恶意,“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疼。捋不平说话那种。”你干的!
邵春芳是但凡女儿有点不舒服,就是你不肯穿衣服呢,动不动短袖短裤的,“一定又是冻着了。”
然而还是没忘记正事,人家房客要钥匙,北屋的钥匙一应是女儿收的。“你先去把钥匙拿下来,给人家开门。”
周和音不听,哀怨地看着院子的两个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老周,你什么时候烧晚饭,我饿了。还有,你答应陪我去练车的,你最好记得。”
周学采一面应酬房客,一面怪女儿不分场合的粘人。
傅雨旸一直没回头,背后的目光与声音却一清二楚。他继续他没说完的话,“这回赶上周先生在,便过来打声招呼。”
周学采以礼相待,“房子是老妈妈留下的,一应琐碎也就撂给了姑娘料理。不周到之处,还望……”
“傅雨旸。”有人说着,从外套里袋里掏出名片夹,郑重挟一张出来,递给对方。
“……傅先生见谅。”周学采短暂出神后,微微喃道。
傅雨旸目光全无回避,老乔又适时加入,说请我吃饭的,我站到现在了。
周学采这才想起主家的礼数来,“傅先生不介意的话,就在我们这里吃顿便饭吧。”
赤忱朴素的招待人情。老乔看在眼里,心想,这样的性情,终究不是傅家人。
傅雨旸鲜少打没把握的仗的,任何项目出手前,他能做的背调都要详实又详实。唯独爹妈撒手后这一桩事,老乔局外人看得世故且淡,他太了解雨旸了,不是沾个亲或情,他不会犯忌讳或者糊涂的。
来前,许抒诚就说也要过来,那头帮他打点好了。过来的时候,带一桌菜来。
老乔晓得雨旸的习惯的,他轻易吃不惯人家的便饭。哪怕在许家,他都伸筷子很少。遑论这种夹生关系的周家。
岂料,傅雨旸一口应下了。“只是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干兄弟那头也带了热菜过来。周先生,我们就客随主便,主随客变吧。”
老乔想起中国有句俗语,“那就两家合一家好吧。”
傅雨旸不作痕迹地偏头过来,横一眼老乔,目光再落到一直杵在落地窗门口的周和音身上。她整个人都很紧绷,是傅雨旸从未见过的拘谨。
她随他在社交席上都没掣肘过,到底,他连累她了,连累好端端不发愁的年纪,无故扯进这套的俗务里来。
可是傅雨旸难以由衷,他一脚已经探到泥潭的趋势了,再任性迈进去,下场好不过他父亲。
自幼冷情冷性独个儿长大的傅家雨旸,能坦然接受一切败与折。唯独,不想摊上他父亲的诅咒。傅缙芳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傅缙芳的小子,能好到哪里去。
傅雨旸和老乔联盟合伙,傅缙芳可以至死不同儿子亲近。
傅雨旸笑话老头,你一辈子活成了自己的棋子,到头来,还不够,还要自己的儿子来继你的后程。
我不能够。我一不步你的仕途,二不凭你差遣。我凭我自个的本事去吃饭。
傅缙芳冷落儿子,你即便和那个老杂毛再合伙联络,终究逃不过你姓傅,没了这头衔,你看看,B城几个主能买你的账。
傅雨旸对此心知肚明。
任何人都逃不过名字的诅咒,身份的诅咒。
父子俩这一架,吵过没多久,傅缙芳某天夜里发了病,傅母通知雨旸的时候,某人从酒里骤醒。
至死,白布盖睑,爷俩都没再交付一句。
那对甜白釉的压手杯,原本是傅雨旸朝父亲难得的低头。傅缙芳从前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谑:倒茶磕头认罪。
*
那头,周学采忙着亲自下厨烧酸菜鱼,又问春芳,这刀鱼要不要也红煮了呀。
邵春芳爽利地点头,煮了吧。
周家人忙着应酬客人进屋,邵春芳多少市侩点,她见这位傅先生衣着不凡,同行的人更是。
秉着生意人的自觉,猜也猜出,这类人非富即贵的底色。
由着客人从堂屋穿过进北屋去,邵春芳张罗着去泡茶,催小音上楼去拿钥匙,忙中还不忘女人的八卦,“那傅先生边上的女生是他的对象?怪年轻的啊。”
周和音一口否定,“不是。”说着,耿头耿脑地上楼去了。
有人从楼上找到备用钥匙,下楼来,弯过前后楼的拐角,也不交到房客手上来,径直去帮他们开门。
备用钥匙备用钥匙,自然还得她房东收着。
北面堂屋门打开,周和音侧身站在门口,由着他们几个人陆续迈进门槛,轮到傅雨旸的时候,她恨恨看他,出口的话轻飘但尤为慎重,“我7度的酒,傅先生可是52度的。”
“所以呢?”
“你醉了嘛?”
“现在?”
“那晚。”
傅雨旸一只脚没迈得进门槛,只得脚尖点在门槛上,这是个很没礼数的行径,被她逼得,“我反正醉了酒品也是有保证的,不会像有人那样,没事把手往人嘴里……”
周和音气得恨不得跳到三丈高,她不准他说!!!
火烧到眉毛了,她急中生急招,干脆一把拽着傅雨旸跨过门槛,堂屋方桌边的三个人眼睁睁看着这房东小姐拖着傅雨旸进了房间。
房间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许抒见直接都傻眼了,问边上乔先生,“这是我大哥哥吗?他是被拖进房间的!!!”
老乔笑许家小妞道行太浅,你大哥哥就吃这套,就喜欢够他喝一壶的小妖精。
*
门被掩上,房里许久不住人,这里有微微蒙尘的味道。
这里是周和音少时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门是她关的,甚至背手拿身子抵着门。
傅雨旸饶有兴趣,低低声音问她,“你这是在干嘛,给你爹妈看到,我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你不是来找我爸说什么的?”不然不会带这么多人,周和音恨恨盯着他,她觉得他就是来消遣她的。
错了。他正是来认真陈情的,才怯一个人,身轻路遥的。傅雨旸慢待的笑意,笑他们怯到一块去了。
周和音刚才上楼的工夫,已经换下鞋,眼下拖鞋。白衣黑裤,马尾歪斜着,女儿情与女人色,一半一半。
她觉得傅雨旸是来捉弄她的,气不过的冷静质问,“是你让我走的。”
“我只是想你待在该待的地方。”蒙尘里,有她身上的香气,与那晚她手上的香,不谋而合。傅雨旸朝她进一步,垂眸与抬眸的距离,他很不想招惹她的,可她即便在她家,也不听话,“别到时候你又朝你爹妈控诉舌头疼。”
啊啊啊,又气又恼。周和音背在身后的手,撤出来,要推傅雨旸一把的,被他预判地一只手齐齐剪住,只手握在掌心里。
胶着间,邵春芳在前楼喊女儿的名字。
周和音害怕地心神一跳,欲挣脱,某人不肯。
傅雨旸说,“给你妈看看,她的宝贝女儿是如何拖男人进房间的。”
“那你不准跟我爸说什么!”有人全不是被威胁住的神色,一心,只惦记着这一条。
她明知道她父亲不会同意,也执意不肯傅雨旸说什么。
不说,就没有。
挨得近的缘故,彼此心神幢幢。傅雨旸才后知后觉一个词:
儿女私情。
第28章
◎定胜糕◎
节前, 傅雨旸还陪江富春夫妻俩听戏了,昆曲《孽海记·思凡》,里头那赵色空唱得好——
冤家,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