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坐在月明里——勖力
时间:2022-03-23 08:10:32

  傅雨旸两手握拳,并举到她眼前,一副随她愿的意思。
  周和音气到难以克制,一手打开他,扭头就走。
  下班高峰期,地铁各个出入口都满满的人。
  她往里走,有人两步落后跟着她。
  扶手梯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被人流冲散了,中间有个带孩子的妈妈,怀里抱一个,手里还牵一个,那个大的顽皮,一路下梯。好几个行人顾忌着孩子安全,又是避让又是扶。
  到了傅雨旸脚边,他一把拎起了孩子,直到电梯下行完毕,才把孩子还给了那个母亲。
  短暂插曲,他再去找周和音的时候,她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作看客状,也像是等他。
  *
  傅雨旸起码有十年没搭过地铁了,又是在他乡别的城市,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现金买票,或者地铁通勤卡。
  他两样都没有。
  跟着周和音过了安检,她径直拿手机刷过了闸口,而他被挡在外口。
  入闸的人头也不回地要进去了,傅雨旸结结实实地喊了她一声,“周和音!”
  是狼狈也是提醒。他没有过去。
  周和音回头,鲜活的眉眼,骂他,你是猪。谁让你跟着我走的。
  然后隔着闸口,要他的手机,帮他装S城的地铁通勤软件。
  傅雨旸递手机给她的时候,她才看到他掌心里的伤口,抬眸看他一眼,彼此汇视不语。
  她不问,他也不说。
  直到帮他装好软件,选择微信付款,扫码,闸口外的人才得以过来。
  人流穿梭的城市地铁,最不缺的就是这样驻足的两个人,可以是家人、朋友,同事,乃至情人,
  他们谈任何话题,赶赴时间的路人都不会有兴趣。
  周和音站在原地,认真问过闸而来的人,“你要和我说什么?”
  是催促也好是命令也罢,她无论如何,就是要他开口讲那一句,对她很重要。
  你不说,终归我和你之间,有不足以抵达的命运和缘分。
  “说一个故事,离我们都有点远了,五十年之前。梁家三个孩子,稻字辈,最小的女儿叫梁稻珍,家里人都习惯喊她梁珍……”
 
 
第34章 
  ◎分南北◎
  梁父在傅家爷爷手下干差伍, 一家五口等着这份薪水过活。
  大儿子是头一个老婆生的,原配生病没的,才又续娶了一个, 又出了一子一女。
  梁珍就是最小的女儿。她跟着两个哥哥后面读书,梁家虽说不富贵, 但识字载文的一视同仁, 这大抵也是读书人最起码的公平与体面。
  二哥和傅家二房的独子是同学,时常相伴出入。
  一来二去,傅缙芳认识了梁家女儿。
  “你上回说你阿婆去过B城, 去过宝相寺烧香,那个带她去的人就是傅缙芳。”
  傅雨旸说, 原谅年限太长,他能收罗的资料, 加上合理复盘,也只能交出个梗概来。
  他们悄悄来往将近三年, 梁珍要找傅缙芳说事时,傅二那头先说了, 傅家要举家搬迁,随着他父亲的升迁。
  这事计划半年多了,傅家上下都知情,连同结亲的辜家,一道北上。
  也是那个时候梁珍才知道,傅二有未婚妻了。
  这中间断了一条最重要的绳索,就是梁珍的二哥,一母同胞的兄弟, 二哥因为伤寒病没了, 否则, 他不会亲眼看着自己的胞妹沦陷于此的。
  那日,梁珍果断提了了断。傅家举家北上前一晚,二十不到的姑娘,终究抵不过儿女私情的诅咒,她去求了父亲,一应全交代了,连同自己不太确定的身孕。
  寻常人家,奉子成婚或许是个紧箍咒。
  傅家不会。傅家不会肯独子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儿。梁父除非不想要自己的饭碗。
  儿女家的混账事,从来被非议的都是女方。梁父一副被剁嘴般的耻辱,连夜把女儿送到了扬州妹妹家。
  这一去,整整两年。因为梁珍不肯把孩子弄掉,一味写信给父亲也恳求姑姑,容许她把孩子生下来,她一眼不看,你们送走便是。
  起码她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
  可惜事与愿违,孩子八个月的时候胎停了。引产下来已经夭折了。大人受了好大的罪……
  傅雨旸说,那个时候的人不懂产后抑郁一说,现在看来,梁珍就是没有好好被陪伴,以至于她始终没有从失子的伤痛里走出来。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他母亲也是,一辈子都没从丧女的痛里真正过来。
  从傅家搬迁,到她重回S城,整整过去两年。
  梁父为她重说了亲,想着尽快打发她出门子。
  梁珍写信给B城的傅缙芳,说明这二年的情况与眼下的困局,她不是去乞求感情或者傅二的怜悯的。
  只是想朝曾经的恋人,交代情况以及微薄的示弱。如果他们彼此还有情意的话。
  脆弱乃至懦弱只会陈情给在意的人听,看。
  信中万般余地与绝对清醒,倘若傅二没情了,也请告诉她一声。
  她在S城等他回音。
  那封信被傅家和辜家一道扣下了,一年后,傅缙芳答应和辜家完婚。
  十六年后,傅二才有了梁珍的消息,不是那些年他寻不到,而是他早就淡忘了,忙着自己的事业,家庭,这中间,还有一桩丧女的痛。
  至于如何寻到梁珍的,冯永茂又是如何去找她转达傅二的用意的,这是傅雨旸这两天很准确的口供和资料,他如数客观白描了,不赘述一分感情。
  前尘往事之所以有眼前的衔接,是因为梁珍的那封信。一直被傅雨旸母亲保留在银行保险箱里,她没有勇气去碰更没勇气去毁掉,尤其自己头生的女儿去了后,她更不敢,怕自己一时私心,再报复到她儿子身上去。
  他母亲一心觉得因为他们外人的干预,害一对良人错过五十年。
  临了,唯有这桩心事。求傅雨旸找到梁珍,还这桩业障。
  他差人背调才知道,梁小姐早已过世,在他父亲之前。
  可是他还是联络了周家,初衷只是想尽孝,替他母亲打发掉这桩心事。
  他觉得五十年的光阴,拿五十年的真金白银来换,倘若周家趋利,他愿意支付,哪怕更多。
  可是没有,周家没有接受五十年房租的诱饵,反而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本分,降到五年。
  傅雨旸实话告诉眼前人,“倘若那天来的是你父亲,我想我早就和周家交割清楚了。”
  周学采不稀罕弥补,更不稀罕傅家人的靠近。
  压根不会有契约成立。原本就该天南地北的两家人,就该永远分南北。
  偏偏那天来的是周和音,她身边还带着个男生,傅雨旸一打眼她,交谈中就改主意了……
  邪性的是,他再去登周家门,依旧是她。
  站在梁珍的屋院里,听着周和音说话,傅雨旸是头皮发麻的,他觉得该是被诅咒到了,“你信鬼神吗?”
  地铁轰隆隆地前行着,车厢里,人挤得沙丁鱼般地紧密。周和音站在最最边角里,傅雨旸与她迎面而站,用身型替她隔绝周遭的嘈杂与干扰。
  她纸白一样的脸,惶惶仰头来看他,“我不信。”
  再一句,“你骗人。”
  她比傅雨旸想象中冷静多了,事实她也一直这样,有着违背同龄人的冷静与自持。
  十来站的路途,到了换乘点,周和音几乎逃也般地挣出车厢,也不管傅雨旸还跟不跟着她。
  换乘后,一路往南,错离了密集人流量,车厢也松泛了下来,周和音找位置坐下来,傅雨旸去她边上坐,她也不问不看,随他去。俨然边上就是路人,彼此擦肩就会过的缝隙机缘。
  漫长而赶赴的时间,这于傅雨旸是久违的。
  也是今天,他才知道她每日通勤要走这么远的路。
  良久,他来握她的手,想和她说点什么,或者企图她说点什么。
  周和音冷冷挣开了,她依旧直视前方,幽幽低低的声音道,“不要和我说话,我妈也不肯我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那是疯子的行径。”
  所以,别招惹我。
  *
  七站后,周和音抵达目的地。
  余下的路,她偶尔骑公共自行车,精力充沛,她就一路小跑回去。
  从每日出入的口子一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这里的民巷于她,像是在血液里的熟悉,一青石一台阶,赵钱孙李,每家她都相熟。
  这是她生活二十二年的地方,从乡音到风俗,从春天的玉兰花到冬天的甜酒酿,她热爱她出生的巷弄。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阿婆当年是这样的心情在这里安家的。
  阿婆从来没说过,爸爸也从来没告诉她。
  这些都敌不过有人骗了她。
  周和音一回头,她知道他就在她身后,隐忍了一路的情绪,已然沉静下来,恰恰是沉静下来的情绪才最最真实,“傅雨旸,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原谅一个从头到尾都戴着面具骗人的人。”
  “你害我变成了一个坏人,”隐忍的情绪溃了堤,周和音眼里的泪,断珠子般地往下落,她两手来捧面,再移开手,泪花了整个脸,“我不止一次在你面前提过我阿婆,我说过我爸爸多爱她,我有多爱她,我说过的。”
  “我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家庭,你父母多么的显贵,那是你的事,你可以不爱你的家人,我不可以。我之前真心实意地心疼过你早亡的姐姐,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和我坦白,可是你没有。”
  “你在见我第一面之前,就已经把我们家的背景和阿婆的过去,调查的清清楚楚。”
  “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资格!”周和音到底还是做了她口里的疯子行径,情绪跌宕到近乎歇斯底里。
  路边许多商家行人已经侧目张望了。
  这是傅雨旸平生第一次置身市井之处,被人发难的局面。他全然不在意了,在意的是周和音的话,她如他所料的反应甚至过激,反而,像第二只靴子那样,他是平静的。
  原本,他就是来好好跟她分南北的。
  回头看,他真真混账极了。一路游戏般的上帝视角,还是把自己陷入这般困境。
  不能自救,没有计划退路,是他这个年纪最最落人耻笑的行径。
  “那天在你书房,那个男人就是帮你调查的?”聪敏的人即刻复盘出来。
  “是,对方来增补资料的,增补我父亲当年要接你阿婆和你爸爸去B城。”
  “阿婆才不会去!”周和音怒不可遏。
  傅雨旸朝她近一步,她便后退一步,“当然。去了,也许我就能更早见到你了。”事已至此,傅雨旸已经开始把手里原本就不靠章的牌,一一往外扔了。
  “哦,不对,去了,你爸爸就不会守着他的青梅竹马了,傅缙芳的养子,怎么也会匹配到更好门户的女儿的。和我们家老头一样的宿命。”
  “只是没有你了。”
  “傅雨旸,这才是真正的你吗?”周和音眸光里一冷,她质问他,“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只是要说清楚你早该第一面就该交代的事,然后拿你高高在上的出身、傲慢来对我的家人嗤之以鼻?”
  “是这样吗?”
  月夜里,她哭得泪眼朦胧,巴掌大的脸,先前明媚动人的通勤妆全被眼泪耽搁的失了彩。
  饶是如此,依旧是动人的。漂亮自信是骨子里出来的东西,这和家教一个道理,经年累月才养得成。傅雨旸世故看得到,旁的男人也一样看得到,用他们江南的话来说,这么灵的姑娘,将来谈婚论嫁,总不会差的,父母也能在背后多少偏帮些。
  他们终究输在时机不对,因果不对。傅雨旸不敢说了解她,而周和音也实实在在错会了他。嗤之以鼻?
  傅雨旸想说,你高看我了。
  相反呀,我明明最最艳羡你,姑娘。我有女儿也要这样养的,才会昏了头地一味想你好,看你好,我也跟着快乐。仅仅如此。
  “我只是比拟一种没有发生的可能。”也可以假设成一种残酷。
  “没有这种可能!”周和音斩钉截铁。
  “阿婆就是阿婆,爸爸就是爸爸。我就是我。”她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也许你没得选,我也是。”
  “傅雨旸,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就告诉过你,房子是阿婆留给我的,你不该这样的,不该来打扰我的家人,不该来招惹我,不该由着我跟你说喜欢你!”
  “你甚至比你父亲更不该!”
  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周和音承认,倘若起初他便和她开诚布公,她不会的,不会和傅家人有半点来往。这一刻她才懂他说的,他坦诚,他们就天南地北了。
  “对,我比傅缙芳更不该。”傅雨旸复杂一眼神色,咽下这句,“所以,既然这桩前尘得以盖棺,我有预料到的,也有盲点没有预料到的,总之,来给你一个交代,之后,也会给你父亲一个交代。”
  “周和音,我还是那句话,对于你,你怎么追究我都可以。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总不能说不后悔对她那样。
  “然后呢?你给我爸一个交代,然后呢?”
  “补偿已经毫无意义了,也是对梁珍的亵渎。自然算我违约,解除与周家的租赁合同。”
  然后,天南分地北。
  说话间,傅雨旸的车子徐徐泊停在他们身后。他一直这样,每一步都打点好了,他的行程,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步步算计。
  周和音看着他折回车上,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岂料,他探身到座位上,拿着东西再回头来,是那对甜白釉的杯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杯子当初确实是打算送给江富春的,联络生意的酬情。那天你举着杯子看,回头我就改主意了。”
  “只觉得想把它们送给更投契的主人。”
  “它确实是古董,当初我高价从收藏家里割让过来的,原本是打算送给我父亲,爷俩干仗遮捂过去的台阶石罢。岂料,东西没送出去,他就急症送医,没熬过来。回头看,好在没有送出去,不然太不值了,东西到他名下的不值。他甚至从头到尾没有当惜过我母亲,他只有妻子,没有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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