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坐在月明里——勖力
时间:2022-03-23 08:10:32

  他的话术很高明,不说你女儿,不提周和音的名字,但对方明白他说的谁。
  他要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所以,实不该为难她。是我一味没和她讲清楚。”烟舒缓出口,蒙在他的五官上。看得出,是个老练世故的人。
  “不怕周先生笑话,倘若一开始我的调查没有盲点没有失误,我知道我父亲后来是联系上梁珍了,且还有意接你们母子去B城。那么,我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
  “好歹都是他该受的。保不齐,他最后的死,也和梁珍有关,谁晓得呢。我只晓得,他耽误了你母亲是不错,也耽误了我母亲。”
  “他没有我母亲娘家一路的扶持帮助,光鲜无污点的履历,哪来那么高的威望。”
  “平心而论,周先生到了我父亲那个档口,四十大关,转折点上,你也不会允许自己犯错误的,更不会离婚。”
  “可你父亲想着齐人之福,是不争的事实。也彻彻底底让我母亲放下他了。”周学采朝傅雨旸对峙,“你见过我的老妈妈就知道,她是个多不争的人。”
  “从头到尾,她没有告诉傅缙芳那个孩子,甚至那封信。她知道信多半路上丢了,或者傅家扣下了,总之,他没看到。”
  当年他差人来找梁珍,周学采年纪也不大,只知道那人谈了半个钟的时间,妈妈就送客了。
  之后那人无论怎么上门,送什么来,妈妈都不肯见了。
  “那封信是傅家和辜家一同瞒下的,在我母亲手里压了好多年。这是我当初想要联络周家的初衷,如今原原本本,我依旧要交代了。”
  “我知道于你们不重要了,但是这是我母亲的遗愿。你就当我们,各为其主罢了。”傅雨旸手里的烟燃到一半。
  “那么,与我女儿有什么关?傅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何必这么戏弄一个孩子呢。”
  傅雨旸抖落手上的烟灰,再把烟蒂咬到唇上去,吸一口,郑重答复对方,“我如果说,不是戏弄,周先生信吗?事实上,我父亲当初对梁珍也不是戏弄。”
  “我和傅先生这样矜贵出身的有钱人眼界不一样,我只看结果。我只看到我老妈妈辛辛苦苦一辈子,老妈妈我无力帮她,轮到我女儿,无论如何我不肯她这样的。”
  周学采再不快地提醒他什么,“况且傅先生这中间和我女儿隔了一辈的。让人家晓得了,我们周家头都抬不起来的。”
  “所以,小音把合同拿给我了。她即便犯了什么错,我难不成真打死她。”
  傅雨旸盯着租赁协议没有说话。
  不多时,他头一次自省也陈情的态度,同他父亲都没低过头,“我喜欢她,和任何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先生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况且你算是两根上梁都不正。倘若你今天不和我说你母亲的事,我也许还不会这么吃心。”
  “你是游戏惯了的有钱人家。否则也不会这个年纪还不成家。我像你这个时候,小音都快十岁了。”
  “你父亲这样,你母亲偏私。这是都不在了,倘若在,你也堂而皇之地喜欢我女儿?傅先生,真心喜欢一个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我无论如何,不会肯我的女儿和傅家后人扯上半点干系的。我老母亲也不会肯。”
  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傅雨旸难得被当头棒喝之感。
  “那么,您听说过,因噎废食吗?”
  “傅先生不必和我拽文。你比我清楚,我答应和你谈的界限在哪里。我这已然顾忌着体面了,跟你挑明了,我和她妈妈都不会肯的,你的年纪家世阅历,都和我女儿不匹配,我们穷老百姓,攀不上您这样的大树。况且还是傅缙芳的独子,光这个名头,听起来都是要吃苦头的。因为你样样桩桩,都和你父亲如出一辙。”
  否则好人品出身的人家,会无端招惹一个小姑娘嘛。这不是你父亲流给你的血,是什么。
  说到兴头上,周学采提到这北屋当初能买得成的契机。
  源自他父亲施舍的一块怀表。
  如今周学采没辙,寻不到一模一样的,但他会拿出他的积蓄来,连同那五年的房租一并还给傅雨旸。
  有人听后慢笑了,谈判惯了的人,知道怎样推进得了,怎样是无用功。事已至此,他再拘泥,就成了烂账了。
  所谓的流着傅缙芳的血,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难道还不够耻辱吗?
  或者人家没有说错。他上哪里去保证,不歪,又或者,他的血原原本本是自己的呢?
  感情真有这一笔保票,那么,上一辈的人会个个活得很简单。梁珍是,他母亲是,或者傅缙芳也是。
  傅雨旸有他的骄傲,这骄傲如皮如骨,倘若让他丢弃他的皮骨,那么他不但不能保证旁人,而且不能保证自己。
  不能保证他活得像楚门的世界里那样,别人期冀的样子。
  沉默许久的人,最后摁灭了手里的烟。拾起合同和那张照片,至于其他,不该他事。“周先生不要怪我傲慢,男女之情,哪怕一朝怨偶翻脸,也不能去追溯送出手的东西。况且是五十年不止的东西,您母亲都可以坦然地置换成房产,您又何必这个时候拘泥地要还回头呢?又还给谁呢,还给早已成灰的人?总之,不是我呀。”
  周学采哑口盯着这个体面光鲜的傅家人,他哪怕颓唐的笑都是十足的自持与冷静。看着他起身来,告辞状,最后没头绪且傲慢的一句,“替我转告她,我是真心想过,倘若当年你们当真北上,我会不会更早见到她。”
  “幸会了,周先生。我猜,你也不会想和我说‘再会’的。”
 
 
第36章 
  ◎第三次◎
  周和音十三四岁起, 爸爸就不怎么进她房间了。
  周学采有着最传统的男性觉悟,对妻子迁就忍让,但人前绝不袒露一丝一毫, 甚至还会摆大男子主义的谱。对女儿更是一味宠惯,从没半点上纲上线地要她去做什么。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们不比好, 但也不能比差。你得不到三好学生的奖状,但也不能差到吊车尾,让我去挨老师的训。
  我比你更怕见老师呢。
  周和音那时候在门楼里捧着个夜饭碗, 她爱用红烧鱼的汤拌饭吃,阿婆回回说她, 上辈子肯定是个猫投的胎。
  她问爸爸,那么你那个时候不在阿婆班上吗?
  不在。是你阿婆不肯我在她班上。
  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的孩子笨, 看着实在闹心。
  哈哈哈哈,小音便说, 那就更别怪我了,我肯定遗传你。
  -
  是啊, 你遗传我,怎么又落得要和你阿婆一个结果呢。
  周学采到底不落忍,回到家,一个人在堂屋里抽了好几根烟,妻子也跟着睡不着。想来想去,还是跑出来和他论几句。
  “你妈今天还在,那个木头盖子不砸到你脸上去,我跟你姓, 周学采!你给我砸砸看, 那个脸当场就肿起来了, 明天肯定青好大一块,多好看啊!”
  邵春芳到底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心里多番埋怨,可是又不敢说出口:那是你老妈妈的事,牵连到我女儿头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她,我女儿今天还轮不到这层苦呢。
  可是邵春芳不敢说,一个字不敢,她知道婆婆在周学采心中的分量。将心比心,她要是周学采也会看重母亲,一条命都是她给的,又给了他这辈子的安稳踏实,这不是愚孝,是打心眼里的母子情重。
  只能就事论事,“周学采,你昏了头了。有事去朝外人,打自己姑娘有什么用。养到这么大,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哦,为了个夹生的外人,你下那么重的手。”
  有些事情,黑不提白不提遮捂过去就算了。你非要弄这么大的阵仗,等着吧,明天一条巷子全晓得了。邵春芳分析给他听,到时候你不承认也要承认了。
  “你妈那事是你妈,年代不同了。说些什么老子养什么小子的话,我反正不同意,正正得负的事还少嘛,反过来,负负得正的也不在少数。这是你没亲爷娘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一对什么样的父母。照理能把你扔掉的父母,应该也不是什么好皮料,我看你周学采也没坏到哪里去。”
  周学采压不住火地抬头来,扔了手里的烟,“这能一块论吗?还有,我知会你,不要眼皮子浅地图人家什么啊!”
  邵春芳把手里给丈夫倒的一杯茶,都快要搁到他桌前了,又收回头了,当着他的面,全去泼到门口的台阶上了。“我眼皮子浅图人家什么,周学采你活打了嘴了,我跟着你的时候,你过年五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去我娘家的人。”
  “我这辈子没本事学人家养个儿子,但我依旧要感恩你妈,那时候我想要二胎,是你妈劝我,经济跟不上,不要一味看人家眼色行事,不然苦大人更苦孩子。儿不儿子实不该活成名望。闺女是一样的,我始终记得你妈这话,这才有了我今天的女儿。我没多大的本事,但我女儿干净漂亮,这条巷子里都是拿得出手的,我始终信我如今多挣点,将来嫁女儿的底气也厚实点。”
  “我一脚都为了她。我就问问你,她现在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啊,你要这样!”
  “真要论,我还要怪你呢。周学采,我跟你这么多年,到了,你还是留着一手,你妈妈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早点告诉我们,没准小音就不会一头扎进去了。她就二十二,你要她多大本事,啊!”
  “你这样,和当年赶你妈出梁家的人,有什么分别?”
  “到了,你活成你妈口里那种人,看人家眼色行事的人。”
  邵春芳这张嘴,十四五的时候就没饶过人,别谈到了女人最清醒的年纪了。
  周学采说不过她,不耐烦之际,只问她,“有没有上诊所看看?”
  其实邵春芳知道问的是谁,为难他,“谁?”
  “你女儿。”
  “个么是我女儿,关你什么事。你把你脸面顾好最重要。”
  夜里快十二点了,周学采思来想去还是上楼了,轻呀呀地推开房门,站在床边看着没吃夜饭又哭累睡着的女儿。
  当真脸上肿了好大一块,冰袋应该是睡着了,丢开了手。
  轻悄悄来看,又轻悄悄下楼去。
  次日一早,周和音依旧去上班去,穿着打扮没什么变化,就是脸上戴着口罩。
  夫妻俩都没到店里去,邵春芳跟女儿说话,她也答,问她脸上还疼不疼,她也如实道:疼,还肿了。
  那就请假一天,别去了。
  有人倒是比爹妈市侩起来,那我这个月全勤就没了。不高兴。
  直到周和音彻底出了门,周学采才忍不住地问妻子,“她在想什么?”
  邵春芳:“想亲爹都不牢靠,还得靠自己。”
  有人面上一寡。
  *
  周和音脸上的伤,整整四天都没消退。
  她报复性地涂修护精华,Nana看着小音把千把块的精华当孩儿面霜用,心想完蛋了,这是真陷进去了。
  短短时间发生这么多事。偏小音和她说的其实很少,一面事比人快,一面她是认真了,越认真,越想独立思考。
  “那么你到底怎么想的呢?”
  周和音摇头,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接受有人朝他不坦诚,也不能接受爸爸那么专/制地摔她东西。
  他们这样的面目,都是让她消极的。
  Nana始终是理智派,“小音,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预备怎么办?”
  周和音沉默了会儿,微微地苦笑,“我想阿婆还在,我想她见见他,我觉得阿婆会比爸爸客观些。可是又觉得这样对阿婆很残忍。”
  “所以,我恨他骗了我。”
  “可是,爸爸说他不是好人,我觉得这是一次否定两个人。否定我也否定了他。”
  她知道那一晚,爸爸和傅雨旸谈了什么。不用去问,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这几天她一直沉默地等着爸爸找她,没有。
  傅雨旸那边也没有。
  周和音嘲讽的口吻和Nana吐槽,嗯,到底老人家们就是沉得住气,他们都等着浮躁的人来浮躁地谈条件。
  她表示学到了。
  从Nana那里回来,外面已经约摸八点了。刚进门,周和音就看到堂屋方桌上放着一张A4纸,是房屋租赁协议提前终止的违约补充。
  是房客方违约,扣除违约金及押金,其余租赁款,依数打回租赁方。
  租赁方已经签字落章,因为房主是周和音,要她亲自签字,终止协议才算生效。
  周和音把这张纸拿到父母房间,只站在门口,问他们,“就这么光秃秃送来的?”
  她目光再落到周学采脸上,“爸爸,既然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拆?”
  “要这样逼我?”
  门口的人,二十二年,都是个开心果,贴心又解语花。这一晚,难得的脾气,她把纸当着爸爸的面揉成团,丢进他们房间的垃圾桶,“我才不会退他一分钱。谁让他骗我的。至于其他,放心,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没出息,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爸爸,我不妨告诉你,不要怕我发生什么,即便发生点什么也是我心甘情愿的,阿婆当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周和音扭头就走。
  不多时,她从北屋拿到那个收拾起来的楠木盒子,东西是碎了,但他们到底顾忌着女儿的情绪,没敢扔了。眼下,周学采看小音拿着那个盒子要出门的样子,警觉地问她,你要上哪里去?
  “你不是巴着我和房客解约嘛,我去亲自找他解约。”她去见傅雨旸。
  “……”
  “不止解约,我去找他……两清。如你们所愿。”
  *
  周和音在路口招到出租车后,才给傅雨旸打的电话,那头迟迟不接,她再拨了一遍。
  信号接通后,她甚至不等他开口,径直朝那头,“傅雨旸,我有东西还给你。”
  那头起身掇椅子的声音,很明显地从喧闹走到安静里,“我先叫车子去接你,我这里暂时还脱不开身。”
  “我不要你接,你告诉我地方吧。我可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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