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喝茶,不是什么好茶叶,普通的夏天解渴的大麦茶。已经第二杯了。
“你们吃你们的。我先喝两口解解渴,来的时候吃太多糖了。”
周和音吃一块翅膀,不作声地啃,悄咪咪看一眼坐北朝南主位上的他,不幸的是,被他逮了个正着。
啃翅膀的人筷子没搛得稳,哧溜一下,掉回碗里去。
这下连边上的堰桥都跟着笑了。周和音没所谓的重新搛起来吃,确实很好吃,她夸书云的手艺,就是去出摊都绰绰有余。
书云劝不动主位的人,干脆催捧场的周小姐。“你喜欢吃就多吃呢。”
桌上喝得是冰可乐,书云不忘前头说的话,当真要堰桥敬酒,“不是你舅舅出面,你学校那头保不齐背个档案,你头还不掉了呢。给你舅舅敬一杯,也给周小姐赔个不是。”
那头傅雨旸还没出声了,周和音倒是第一个喊不了,“不要了。他也找过我了,那什么,我朋友也出言挑衅,都有不对。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书云紧接上周和音的话,“就看在人家周小姐给你打圆场的份上,你也要惜恩。快!”
书云无论如何要儿子敬雨旸和周和音一杯。
周和音眉头打结的尴尬,看一眼傅雨旸,这一眼是实实在在的,一丝一毫避让没有。她是示意他,你快喊打住吧!救命,我不要别人敬我酒!
她看了又看,瞪了又瞪。那头堰桥也为难,最终某人浮浮嘴角,搁下茶杯,家长发话的口吻,“行了,我也闹一天,脑仁疼。敬不敬,无所谓,你记住就好,敬我一杯倒不如多体谅你妈一分,她这些天不大方便,你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实习那头也尽快去。”
堰桥这才痛快应声。
傅雨旸也才开始动筷。他认真尝了块那糟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那样斯文慢咽地吃完一块,没动第二筷。
周和音抿抿唇边,不服气,她又吃了块。
中途,她突发奇想地和宋堰桥攀谈起来。问他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
聊着聊着,聊到游戏上去了。
周和音对于英雄池深的人一向是求带的心情,没想多少,就问宋堰桥,你介不介意加我啊,等你上小号的时候,带我一起玩吧。
宋堰桥面上好么样地一堵,比吃了块骨头还鲜明些。
就直觉这样不太好,他甚至悄默睇一眼老傅。
那头,周和音自觉人家犹豫了,立马反口,哦,没关系。不加也不要紧。
一顿饭吃到差不多了,书云要堰桥去给盛饭,周和音一向吃席不吃主食的,她诚实地表示她饱了,不吃饭了。
傅雨旸菜没吃多少,这档口饭也不想吃,却问书云,有没有面,他想吃碗猪油面了。
有。面和猪油都是现成的,书云要去给他下。
主位上的人起身来,说他自己来,让书云歇歇。
说着往外头走,很寻常的口吻问周和音,“你要来一碗吗?”
周和音其实已经八成饱了,这已经超出她晚餐的要求很多了。真真是书云手艺好,她今晚才破戒了。
已经一肚子肉了,她并不想再吃面。
本意是不搭理他,结果某人故意曲解她,“不作声就给你带一碗。”
周和音这才出声,拧眉状,“我吃不下了!”
有人也不理她,挑帘往外去。
原本一个晚上周和音都故意不和他对话,可是等这个人走离她氛围,只留她一个人面对人家母子的时候,又极为的落索感。
就很生分很怪异。
饶是书云一直热络地和她聊天,周和音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她挨了没几分钟,就指指外头,“那个……我去看看他,我真的吃不下,不要给我带,浪费……”
书云了然地笑,“去吧。”
*
这种老式的房子,除了堂屋和客厅会安空调,厨房一般人家都没有。
跨院子了,以前的人也没这么讲究。
空调要重新布个单独的线路出来,又觉得也就烧烧饭的地方。
周家厨房的空调就是周和音嚷出来的,爸爸觉得没什么,小音说因为烧饭的不是你,你不知道夏天厨房是个什么滋味。
周学采架不住女儿念叨,才给厨房重新接线路,安了空调。
眼下,她才从冷气间里出来。厨房货真价实就是个火炉子。
这是处两面开向的一个小厨房。朝东和朝北都留着门,周和音拨开纱帘侧身站在门口,灶台前的某人回头看她一眼,“你出来干嘛?这里很热。”
傅雨旸挽着袖子,当真在煮面吃。
周和音提醒他,“我不吃。”
他没接她的话,“要么回去,要么进来,你把蚊子都放进来了。”
周和音这才侧身进来,手细致地把那磁吸扣的纱帘对缝合上。
“我要回去了。”
“嗯,等我吃完这碗面。”他的意思是和她一起走。
“你很饿?”
某人在两只碗里调料汁,他应她的话,却没偏头,“饿啊。我忙一天,能不饿吗?”
一个落地风扇朝他方向呼呼吹着。他调完手里的料汁,脚尖勾过一个板凳,示意她坐这边来,“很热。”
周和音没理他。而是在朝东边上的一只小方桌边上坐下来,百无聊赖,玩手机。
忽地,一阵热风拂了过来。
傅雨旸把风扇掇了个方向,朝着她了。
锅里烧开的热水,他先舀了两勺到碗里,化开猪油、生抽和老干妈豆豉还有些微的醋香,底汤已经有猪油的滋味出来了。
再往锅里添些水,等烧开的工夫,捞出几根烫青好的鸡毛菜。
最最普通的挂面,水开,抽一把下到锅里。
没几分钟,两碗宽汤少面的猪油面就下好了。胡椒粉佐在汤头上。
傅雨旸第一碗就端到她跟前,周和音依旧不受用,“我不吃。”
“尝尝,就一筷子。吃不下给我。”
连筷子都递给她了。
周和音赌气般地看着他,某人也不恼,再端着他的那一碗,在她边上坐下来。
风扇依旧朝着她,傅雨旸只是把朝东的两扇门窗打开,是真热。
两个人都出汗了。可是都没提回堂屋的话。
周和音筷子握在手里,酸辣口猪油汤头加上的胡椒粒的香气,她终究没耐住,挑了一筷子起来,也就只有一筷子。
她心想,这喂猫呢。
春芳女士有句话:到嘴不到胃。
就是周和音眼下的滋味,好吃但没有了。
她最后连鸡毛菜都吃光了。
傅雨旸碗里却没怎么动,看她吃完,也不笑话她,问她,“还要不要?”
“不要。”
“好吃吗?”
“就是面味。”
“哦,没有书云的糟鹅好吃咯?”
那不废话嘛。你面和人家肉比。
他端着碗,挑着面,就是不往嘴里送。
周和音催他,“你快吃,我还要回去呢。”
洞开的东落地窗,夜微微凉下来,偶尔一阵轻飘的东南风,比任何冷气风扇都沁人。
“那我就要慢慢吃。”
周和音鼻尖都冒汗了,热的,她听着他的话,良久没接话。
傅雨旸依旧不动筷,和她聊些有的没的,说这套房子是他买的,地段原因,钱不多,老式的屋子他也没觉得多好看,唯独中介给他看大门照片的时候,他拿定了主意。
因为大门的下联,三春报好音。
春节档口,他觉得再好不过的彩头了。
再说遥远去了,说等堰桥将来能自己立门户了,接他母亲去。我依旧要把这房子收回来的,是我的就是我的,这是生意人的本色。
“因为我今天突然觉得这房子还不赖吧,你觉得呢?”
“我的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傅先生你的面坨了。”
“不准喊我傅先生,也不准喊书云傅阿姨。”他突然搁下筷子,碗里的面压根没动。
周和音才不怯他,直面地看着他,想说,我喊谁什么,你管不着。
橘黄的灯泡下,开窗的缘故,有飞虫进来了,光越剧烈的地方,它们越本能地靠近。
好像是生物都拥有本能。
最最本能的便是求生。所以,最狠也最剧烈地毁灭一个人,就是等他走独木桥到中间的时候,砍断他唯一的生机。
曾经,理智的人觉得,在他们彼此都没迈步到独木桥上,也没走到中间的时候,趁早打消上桥的念头罢。
这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理智和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可以允许自己从中间掉下来,只是不忍也舍不得有人陪他一起掉。
可是他的本能被另一种本能再一次支配了。
他甚至觉得哪怕走到中间被砍断又如何,要么他们齐齐可以上岸,要么就干脆和她一起囚溺吧。
起码那样她是眼里心里只有他的。
也好过,坐她对面,不相识的距离。
“周和音。”
“我想再见一次你父亲。”
*
周和音的心,最最诚实地被烫了下。
她怪今晚的月亮太亮了,亮到一切都披着银色的朦胧。
像最完美的滤镜,也像最完美的月华主题曲。
所以她再次违心地走进来,坐下来。
坐在月明里。
甚至一时,她已经忘记了她要回去的。
月亮再亮,日夜一换,光明总要驱散黑暗的。
她有点害怕光明,也害怕一切的诚实与现实。
所以她讨厌他突如其来的真实,真实地去面对他这个年纪实该担负的责任。
她宁愿他蒙住她的眼骗她,骗她天永远不会亮。
也怕爸爸再一次折辱他。原来,爸爸诅咒了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所以,眼下,周和音只有本能地讨厌他。
四目相对,不算良夜,因为炎热,因为蚊虫。
傅雨旸一直等着她的开口,太过专注,太过沉默。右边下颌处被蚊子盯住了,他也浑然未觉。
周和音本能地伸手来,不轻不重地扑住了那只蚊子。
移开手,翻面掌心,沾着赫然的蚊子血。
堂屋的书云见他们许久没回来,怕雨旸弄不来,才迈进院子里,就看到周小姐伸手朝他拂面的一幕。
一时误会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周和音也红着眼,懒得解释。
倒是被“打”的傅雨旸,懒散开口,解围也是打趣,“不要紧,她也不是第一次打我。”
第43章
◎绿袖子◎
周和音站起身来去水龙头下头洗手上的蚊子血。
听到傅雨旸在她后头朝书云说, “我们先回去了。”
“你面还没吃。”
过了锅气了,没劲道了。他说不吃了,“余下的就由堰桥收拾, 别不放心他,你越不放心他, 他越长不大。”
书云听后笑也点头, “难得见你这么噜苏,没准将来是个大包大揽又细致的爸爸呢。”
水龙头边上的人,没有洗手液, 她干脆按了一泵洗洁精,搓了一手泡沫。傅雨旸走到她身边的时候, 她还没洗干净。
流水细细地淌着,人在边上等着。等着她洗干净手, 也抽着几张纸巾,等着递给她。
周和音不作声, 头也不抬,耿耿接过他的纸巾, 揩手,出厨房。
回堂屋拿自己的包,以及跟书云道再会。
书云乡下小姐妹来给她送了好些田里栽的瓜,有那种青皮的水瓜也有小西瓜。
她问周和音,不嫌弃的话就带几个回去尝尝吧,本来要切给你们吃的,你们急着走。“雨旸啊,我就不想他要了, 就是带回去他也没那工夫切着吃的。”
书云说着再念叨堂兄弟, 他一味住在酒店, 就是守着那么大的厨房,一年到头也开火不了几回。“我每回去看他,看他那房间里永远齐齐整整冷冷清清,都浑身不自在。”
书云像极了一个长辈,临走塞吃食给孩子,满满当当地给,也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向就这么长大的,不瞒你说,他爹妈先后走了,这是他来江南工作,把父母和他姐姐的墓迁回来,我才和他真正来往起来。以前也是不敢和他说话,生怕他觉得我去高攀了他。其实,他就看上去没活人气似的,人还挺好的。尤其和你待一块……”
书云和他姐姐一边大。书云说,时若活着,只会比她更积极,积极地待周小姐好。
因为实实在在,周小姐让他们雨旸有活人气了。你看他,其实会下厨房,就是没人和他一块,他就懒得弄。
过日子一个道理。
男人说再多的锦绣话,都抵不过他把他的经济全交代给你,然后知冷知热地给你一碗汤或者一杯水。
书云找来一个马甲袋,要给周小姐拣几个瓜。周和音体谅书云,让她别轻易弯腰用力了,“我自己来。”
她当真挑了两个,那青皮的水瓜还好,小西瓜是那种俗话叫的爆炸瓜。
太新鲜的缘故,她才拎着瓜藤牵起来,兀自一声,瓜就爆开了。
周小姐比那瓜还鲜活,哎呀一声。
惹得堰桥都跟着笑了。
书云要她重换一个,周和音摇头,说不要紧,“正好我回去吃。”
一番琐碎无边的家常话,傅雨旸站在门口,隔着纱帘,没参与她们,但也没有走开。
直到周和音拎着袋子从屋里出来,她再三劝书云别出来了,微创手术也要注意保养。
门外的人,干脆替她把着门,再把她手里的袋子拎过去。
周和音依旧没和他说话。书云也没坚持,只让堰桥去送送,小子还没送到门楼,傅雨旸就让他回去收拾锅碗瓢盆了。
做客的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石,傅雨旸更是随手把大门掩上了。
厨房没熄的灯,薄薄映出一层光明,周和音回头就看到了大门右扇上的春联,和上面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