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芳不依,“那这哩哩啦啦的水就不管了?做事没头没脑的。”
周和音这才去扯厨房纸巾来,不要妈妈动手,自己揩。
妈妈再唠叨,“墩布也没有。这就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
周和音有一说一,“本来就不是啊,这里有专人收拾的,你不要管了。”
“我是不要管。问题是,要怎么好,你是这样,遇到个又是这样,两个人,没个安身立命的住处,一日三餐,家里都不开火,能叫过日子嘛?”
妈妈还在他们眼见的生活观里。
周和音莞尔,“妈妈,我和任何人一起,都很难像你和爸爸那样,天天有工夫开火的。”
这是实情,也是现如今许多职场社会人的缩影。
她要妈妈放宽心,退一万步讲,“我们还有你们。”
这大抵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客观统筹的结局,更是中国式家庭羁绊的意义。
“妈妈,他不是个有父母缘的人,你肯来,他其实很开心。”
邵春芳自己养了二十来年的女儿,有朝一日,这么沉稳懂事地来和她话家常,却是为了个外人,感怀安慰里不乏几分酸味。
也只有那所谓的花轿到门口,才明白人家口中嫁女儿的苦楚。
为人母作人娘的,也只有由着女儿口里的,我们有你们。
但许,天随人愿。
邵春芳口上依旧要强,“你别一味指望我们,我指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周和音当即呸了好大声,再要抓妈妈的手,要她赶忙去摸木头。“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促狭嘴甜的人,反问妈妈,“你就不想懂,阿婆宠我的心情嘛?爸爸说,梁老师明明那么有原则的人,偏偏遇到自己的孙女,什么都可以两说。”
“话头经!”邵春芳甚至几分醒悟过来,女儿怎么能和傅雨旸走到一块的,就凭她这张巧嘴。“泛着说!”
妈妈说周和音的那些话头,就像春天的蚯蚓,在土里,一冒一冒的。全是眼。
周和音笑得咧,“春芳女士,您的比喻要么跟吃的有关,要么跟地里的有关!”
邵春芳不以为然,“我个没上过几年学的人,就是这么土。”
“聊什么呢?”傅雨旸悄然过来,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端正整齐。
来人足够得高,邵春芳局促之余,得仰视他。小音很自然地学一嘴家常给他听。傅雨旸依旧四平八稳的口吻,叫人听着,即便明白他有意奉承,但也挑不出理来。他说比方、比喻不在于精,恰当最重要。
“你的那些脑洞,可不就是春天的蚯蚓,泛着往上冒。”
说罢,他谢过春芳女士的辛劳,请她到外头喝茶。
正巧,外头值班的社区医生吃过饭上门来,问傅先生要不要重新埋针。
邵春芳就势说要走了,茶不喝了。
傅雨旸还有一袋半的点滴要打,邵春芳看了眼小音,也干脆由她去,说自己回去了。
岂料傅雨旸说不,他要小音送妈妈回去。
“那你呢?”周和音本意是问他,你要自己看顾着点滴。实在话,他还没完全退烧,刚才感受到了。
二人很寻常地对话。如同再普通的夫妻彼此交代今日的去踪,傅雨旸说他一个人不要紧,下午还有会要开,再问她还回不回她住处,回的话,“我晚上过去。忙完手里的活。”
像极了一个丈夫告诉妻子,我今晚家来吃饭。
邵春芳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一路,傅雨旸再亲自送她们下楼,停车场泊车处,周和音自顾自牵开门上驾驶座,邵春芳从电梯再下来又是一顿晕,她自个开门上副驾的时候,实则不太舒坦。
迷糊地上了车,车门还由傅雨旸扶在手里,她也不晓得。
里头的周和音看妈妈这样,翻包里的清凉油,要给她抹抹。
同样的行径,小音也这样待过傅雨旸。
邵春芳嫌她婆婆妈妈,说不用了,你好好开车。
待她们母女俩话停顿下来,外头扶着车门的人,才稍稍俯身些下来,朝副驾上的人,正式邀请,“如果您和小音爸爸方便的话,我想请你们吃顿饭。”
邵春芳提在手里马甲袋里的打包盒子还沾着干净的水珠子,她面上不显地随手搁到挡风玻璃前,也正经答复他的话,“我来这一趟,她爸爸不知道,也不代表他。”
“至于你说的请,说到底,我是个妇道人家,再怎么泼蛮,外头我还是要给她爸爸颜面的。这事,她爸爸自己转不过弯来,谁也说不通。”
“我这样说,你也不要觉得我改口什么。到头来,这天底下没有强得过子女的父母,好歹,都是她自己受的。”
站在车外的人,端正温和的颜色,“是。但不影响我感谢您,茶馆那天是一遭,今天也是一遭。谢谢您的心意。”
于是,这一话的邀请暂时作罢。傅雨旸同小音说话,要她好好开车,“到家给我个电话。”
最后还不忘促狭她,“记得锁车。”
“知道了,就那么一两回,一直说。”
傅雨旸端正吓唬她,“一回都不可以。”
*
回到六家巷,家门口,周学采正好也散席而归,手里有主家给的喜糖。
他见娘俩从外头回来,只同邵春芳说话,问她去哪里了?
邵春芳随口,“店里。”再掂掂手里的袋子,“她晚上要带吃的走,我去拿保鲜盒的。”
至于周和音,她即便要和爸爸说话,老周也不睬。
她要爸爸手里的喜糖,周学采随手一松,丢给她。
小音翻开喜糖盒子,说里头都没好吃的糖。
邵春芳连忙让她轻声些,叫人家听到了,不礼貌。
一家三口一同往堂屋里走,邵春芳问中午多少桌啊……
周学采也不答应,只说喝多了,要去靠靠。
果然,妈妈说得对,爸爸并不想谈。
周学采才进了房,邵春芳就拿指头捣捣小音,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晓得手里吃的是什么东西啊,喜糖。
嫁女儿的喜糖。你还在这挑挑拣拣。
“没听见你爸爸连多少桌都不稀罕回啊。”
周和音吃一颗讨彩头的“早生贵子”的枣在嘴里,不等邵春芳反应,径直去房里,给邵春芳吓了一跳。
门口的小音问,“爸爸,你要不要喝茶啊,我给你泡杯茶。”
“不要。”周学采两个字。
门口的人不服死,去给爸爸泡了杯浓得不能够的茶给他,站在床边,殷勤得很,南面床头柜换到北面床头柜上去。
“你喝喝看!”她催和衣而卧的人。
周学采不耐烦,叫她出去,“让我睡会儿。”
“那你喝一口呢!”
周学采一只手握拳,搁在眉心处,不听女儿的话。后者越挫越勇,一味要他喝一口。
周学采这才醒一眼,投到那杯茶上,“我那么好的明前龙井,你一下瞎放这么多!”
“那不是你每次喝酒都要喝浓茶的嘛。”
“浓也有个度。你当你妈炒菜放油呢!”
哈哈。邵春芳炒菜出了名地爱放油,万师傅都怪她,油厨子。
周和音这边笑,周学采躺在床上,再严肃的目光盯着她,盯到她不敢笑了,再俏皮地问他,“那这茶还要不要,不要我倒了。”说话间,嘴里含着那颗枣。
周学采没提这过度的茶,只不大快地命令她,“出去。”
床边的人这才灰溜溜地走了,走到门口,手扶着纱门的门把手,再清醒不过的声音,“爸爸,虽然喜糖不好吃,但我知道,你带回来,就是给我的。”
这些年,一向如此,哪家有喜宴,周学采从来习惯把喜宴上的糖带回来给女儿。
周和音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邵春芳都没想到,没想到女儿非但没惹老父亲发火,反而爷俩轻飘飘揭过了。
有些事情,急火,总会焦。跟灶膛里烧的饭一样,想要吃那香脆又不糊的锅巴,且要看着火。
不过头,不少时。
缓缓而治。
三日后,傅雨旸那头给周和音发了一个地址和电话,说是先前约的私房菜,还是托人才拿到的两桌。
他要在那里请生意伙伴,匀出来的一桌,他叫她,“请你爸妈去吧。”
周和音一看那私房菜的名字,很有名头的那种,当然,人均消费也咋舌的那种。
“是原本想自己请他们的?”
他晚上过来得晚,周和音等他都犯困了。
傅雨旸答得也很明朗,外套和领带脱解下来,扔到一边,坐床边同她说话,“嗯,请不请再说吧。”
周和音笑话他的委屈,再起身来,到他膝上去,点拨他,“请他们不要这么贵的,尤其我妈,一百个从头嫌到尾。”
他们才吃不惯那种分餐制的所谓中餐。
傅雨旸一手揽住她,一手来撩她耳边的发,安静一隅的灯明里,“不要只看到贵,就没看到我的诚意嘛?嗯?”
他说这家私房菜一票难求,钱在其次,就是求的盛名之下的口味。而他,不想一个人去尝这其中的滋味,跟你去赏山赏水一个道理,好的风景和滋味一样,乐在其中时,唯有与人分享,那喜悦才会double,
乃至,成千上万。
“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分享而已。”
第76章
◎质子◎
周和音会意这一句, 紧接着,她告诉傅雨旸,有回春芳女士回娘家, 她和爸爸出去觅食对付晚饭。
周学采全程就只有一句。
“什么?”傅雨旸配合她的卖关子。
“这家你妈不能来吃,太辣。”
当时的周和音, 还不懂一个男人惦记家庭、妻女的所谓“分享”的心情。就只觉得爸爸好没意思, 好不容易说动他出来吃一顿,他全程只记着他老婆。
“因为老婆是自己选的,孩子嘛, 是耕耘的意外。”
周和音锤傅雨旸,刚想夸他来着, 他下一句永远叫你破功。她甚至好奇了,“可是功成名就的男人都是换老婆, 没听说把耕耘的意外丢掉的!”
说完,有点后悔了, 好像有点机锋感,不禁对号入座到他父亲了。
傅雨旸却不以为然, “男人弃糟糠那还是他本质上不行,现象不归于代表,功成名就不背这锅。至于孩子,丢不掉,那是生物物种的本能,也不代表会养会爱。”
他说这话时,面上浅浅的笑意,口吻却很严肃。
周和音伺机地望着他, 不时, “你生气了?”
“气什么?”他好笑地反问她。
周和音才不和他绕, “我就随口一说,可你好像不是。”
他分明借机在说他父亲,也说自己。
“嗯,所以说现象不足以归纳于代表。”傅雨旸干脆再说白一点,“聪明的女人才不会由人说弃糟糠一说,一拍两散我也要拿到我该得的,日子还长着呢。”
爱己才会爱人。
“什么是该得的?”膝上的人问他。
傅雨旸今日没饮酒,清醒,冷静,俯首看她的一双眼睛,也来落吻来,好叫她闭上眼睛,“钱。乖乖,抓不到心,就学会抓住钱。”这世上,唯有金子不会贬值。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喜欢这样的你。”
傅雨旸不惮教会怀里人,心机乃至算计。
“你不怕我拿你教的最后去对付你嘛?”
傅先生莞尔,“真这样,那么,也是我该得的。”
总之,他要她从头至尾做清醒的周和音,爱恨分明,恣意烂漫,“把梁珍没得到的,全弥补回来。本该95分的周和音,到我这了,不加分反而掉分,那么就是我的不合格。”
“我不要你背过去的枷锁。”周和音隐隐地红了眼眶。
“傅雨旸,你不该欠我任何。”
人始终不能做过去的质子。“这话,我跟你讲,也会跟爸爸讲。”
她不要他因为过去的一点前尘往事而对她另眼相待。这看似公平实则一点不公,“我宁愿你待我和你从前交往的女友一样的心境。”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周和音两只手推在他胸膛前,推拒的力很明显,傅雨旸一把把她扪到眉眼下,重复他的否定,“和从前一样的心境那就完蛋了,笨。”
早就不一样了,傅雨旸说,从他一脚踏进周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是一个质子了。”
“因为我哪怕当真教会你什么,由着你把我的家当搬空,一想到我手把手教会的小孩真和我两清了,总归不服气的。”
原本,周和音和妈妈讲的话,她是想有适当地对傅雨旸保留的。眼下,被他说动心防,她告诉他,妈妈其实也有顾虑的地方。
比如他们差的一轮年纪。
“妈妈怕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白头偕老。”
也是这一刻,周和音才明白,一个骄傲的人,为了所谓的世俗喜欢,他其实搁下了许多,或身段、或尊严、或如他皮骨一般的骄傲。
傅雨旸伸手来描摹周和音的眉眼,最后停顿在她的眉梢处,好看鲜活的人儿,头发到筋骨都是媚人的,他承认他觊觎这样的鲜活,也得承认生老病死的现实。
“小音,也许我不该来江南的。”
比起得到、失去这些,傅雨旸说全他妈扯淡,有些事情,有就是,没有就是没有。
有是有的滋味,没有是没有的命数。
老天爷既然没有批他命中无的命格,那么一切就事在人为。
……
*
次日一早,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地响,周和音伸手摸到,蒙着被子接起来,声音嘟囔且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