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数全按着江南人家习惯来的。
邵春芳不怪外甥,怪那还没露面的舅舅。说请他上门吃饭的,他倒好,人还没露面呢,这半堂屋的东西,贼得很,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上门了!
万师傅笑话春芳,不得了,这有钱的姑爷就是好,千把块一瓶的酒整箱整箱地搬,“看来上回叫他喝那十块钱一瓶的洋河,当真委屈他了。”
春芳噎万师傅,“待会紧你喝。还堵不住你的嘴。”
万师傅笑得更盛了,“我当然要喝的呀,我喝的是自己的媒人酒。”
周和音任由他们取笑,只专心留堰桥,要他留下来一道吃晚饭。
“不用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去的。”
“你还在生他的气?”
堰桥不置可否。人往周家门楼外走。
周和音一路送他出门,“他大可以叫司机送过来。差使你,无非是想和你揭篇过去,或者由你过来,我再劝和劝和。堰桥,你得明白,他就是这么个人,再活生生不过的人了,会犯错,会固执,会守着他的神坛不肯下来。”
“可他还是下来找你了。”堰桥冷不丁地回头。
周和音吓了一跳。
“啊,是。他不找我,我不会理会他的。”
“不后悔?”堰桥哂笑。
“不知道。”周和音今天穿的裤装,白色恤衫外头罩一件蓝色长袖衬衫,很中性的扮相,人在浅浅月色里,分明独立。“但我可以确定,我会比阿婆离开他父亲那样,过得更好。”
“书云也会的。”善解人意的人,时时刻刻会体谅人心。
堰桥叫她留步,再往巷子口走了好几步,他才回头,“老傅说的一点没错。我妈这样,我是有责任的……你帮我告诉他。”
周和音默默点了下头。
最后,“生日快乐。”
“谢谢。”
“你还会去B城嘛?”周和音追问了句。
堰桥没答,只身往夜色里走。脚步渐远,步履不停。
*
傅雨旸到的时候,连同对过的姜太太都过来看了。
好像他是什么贵客,又像似远行的人久归。
一向热络活跃的周和音却离他们世故的交际,远远的。
她反正知道,傅先生一个人足可以应付。多少人看着他,他也不会洋相的。
邵春芳见面就怪他,买那许多东西做什么。某人不放在心上,却把手里一个礼袋递给邵春芳,说那些烟酒吃食您也用不上,这份礼物是单独给您的。
是个奢侈品的包。
春芳女士当着外人的面,不大自在,说这样贵的东西,她用不来的。
傅雨旸宽慰她,“就是用来携东西的。您总归要出门的,用得上,也一定用得来。”
姜太太在边上七嘴八舌地夸春芳好福气,女婿比女儿还贴心。
傅雨旸对于外人的言论一律听之任之,只四平八稳地说笑,“因为实在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就投机取巧了。想着您是这家里最大的辛劳,替小音送算是感恩,替小音爸爸送算是敬重。”
“总之,您开心,他们就开心了。”
一顿体面话,才把这微微局促的场面打开。
周学采全程没言声,只招呼客人喝茶,连同万师傅。
直到傅雨旸在周家堂屋的方桌正式坐下,客为上,他坐在最上位的北座上。
周和音帮着妈妈倒茶拿碗的,她一直不言声。人到傅雨旸跟前了,剔开周遭的俗套应酬,他看着她认真倒茶,端正问她,“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因为你要和他们说。”
热水冲开上好的明前龙井。
傅雨旸轻声道,“你都不帮我。”
周和音瞥一眼他,他却正经颜色问候万师傅,以及后辈觉悟喊万师傅的妻子,万师娘。
一杯馨香的热茶泡好,傅雨旸当真有点渴,趁热往唇边送。万师娘提醒他,少喝些,还有第二道茶,意思意思,你丈母娘可烧了一桌子菜。
热茶是迎客,第二道茶是红枣蜜枣加桂圆煮得甜汤茶。只有这第二道茶,是待新姑爷上门才有的。
不但傅雨旸要吃,万师娘要小音一道坐下来吃。
周和音口无遮拦,“我怎么也要吃啊,我可不可以不吃啊!”
外头端枣茶进来的邵春芳即刻朝她唬脸,说她没规矩,这张嘴,什么快来什么!
万师娘笑囡囡,说不行,你必须吃,将来你出嫁了,新娘子出门前,没别的吃,就是这碗甜枣茶。
图得就是好彩头,早生贵子。
两碗红汤一般的枣茶端到傅周二人面前,最先难住的是傅雨旸,他当真惧怕江南一切的甜食,这碗红枣甜汤,几乎荟萃般的甜。
二人面面相觑。傅雨旸莞尔的笑,笑着去拨动碗里的调羹,舀上一个来,送到嘴里,不夸张,甜到五脏六腑里去。
他连吃了三颗枣,递进般的甜,再往碗里瞧的时候,好像已经适应了。而边上从小到大吃甜食的人,好像看不下去了,她一面吃自己碗里的,一面伸手去端傅雨旸的碗,问妈妈,“是不是都吃掉就行了,我帮他吃吧,他留肚子吃晚饭。”
说着,周和音把傅雨旸碗里剩下的枣连汤倒到自己碗里。
总之,吃掉不浪费就交差。
万师娘也拿小音没辙,安慰春芳,“她多吃点也应该。”
周和音端着满满的碗,从方桌边走开,由他们几个男人一道说话。而她坐在堂屋边的小凳上,一颗颗把枣子喂进嘴里去。
方桌上,万师傅的加入,三个男人谈话还算顺当。万师傅问到傅雨旸B城那头的情况,他也无有不答。
热茶冷了,正好撤去准备正式晚饭了。
空档里,周学采问傅雨旸,“那头都解决好了?”
答话人默契懂对方问的谁,端坐在上位,“嗯。”
饶是如此,周学采还是叮嘱几句,“她到底年轻,很多世故险恶,她没摸得透。我话说重了她觉得我凉薄,情意向来是两面刃,你堂姐这回事,管好了没准人家还不记你的好,管不好还惹是非官司上身。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一味听她哭哭啼啼两句,就全由着她。”
“你放心。我心里很有数。”傅雨旸回应周学采,“他不惹到小音头上,我还不会这么利索地朝他。”
总之,“人情世故也好,小家利益也罢。我一不会让自己妻儿老小跟着受罪,二不会为不值当的人拼自己的前程。”
有这句话就够了。周学采静默颔首,外人看,翁婿轻微的交锋,点到为止。
一顿家宴也吃得和煦顺当。就是因为万师傅的加入,正如邵春芳所言,周家翁婿联手,都没喝过这个老.江.湖。
席上,雨旸就朝邵春芳要热茶缓缓了。
听到他这样说,邵春芳连忙喊住的架势,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你们哪个出洋相,明天出去都由人笑死。
今天正好买了什锦的罐头,邵春芳要小音去开两罐,让喝酒的几个缓缓。
万师傅不肯,抢过春芳手里的酒瓶,说小气鬼,喝你几瓶五粮液了,就舍不得起来了。
你火烧眉毛喊我救场的时候怎么就想起我来着。
万师娘虎惯了,当着周家女婿面就来撕老头子耳朵,骂他为老不尊,你要喝回去喝,春芳啊,你就给他一瓶,让他回去喝个够。
酒一多,就人来疯,一把年纪了,不害臊!
周学采出面拿和,他作为家主,一不能为难了上门的客,二也要招待好了万师傅。他叫小音陪雨旸上楼歇歇,他来陪万师傅喝。
万师傅不答应,说学采两面派,哦,你不肯的时候,为难人家对瓶吹的地步;一旦松口了,又体恤起女婿来,到头来,你们一团和气了,我成外人了,不行,我不答应!
絮絮叨叨上头的人,这一刻都没明白,真正醉的是他万师傅。喝大了,舌头都捋不平了。万师娘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周学采这才扔掉杯子,哄着送万师傅回家去,个么我把酒带到你家去,我们换个地再喝!
就这样,唱戏般拉拉扯扯,周学采才把万师傅哄着送出门。
邵春芳一味地朝师娘打招呼,说真是的,开心的事,喝成这样。
万师娘没放在心上,说他个老痞料,一向馋酒,倒是要新姑爷笑话了。
那头,傅雨旸由着周和音扶到楼上去,跌跌宕宕地倒在她的床上。楼下人不晓得他,周和音还能不晓得,“行了,cut罢,男主角!”
傅雨旸躺在她的蚊帐里,佯装酒醉的去找她蚊帐小风扇的开关。
在她枕头边找到了那个开关,帐顶上三叶塑胶页的小风扇转起来。
某人跃起身来,徒手去碰页扇,抓住扇页,不让它们转。
闲心玩过,丢手,那微风在他头顶上转,正好散酒气。他只说,“这个万师傅不牢靠,爱劝酒,下次再会他,还得让他吃苦头!”
周和音从洗手间投来个冷毛巾,递给他擦,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接。只扽她的手,“你帮我。”
周和音干脆把冷毛巾匀在他脸上,等他发作。
一分钟过去,他一点反应没有,连呼吸都平缓到减速。
站在床边的人这才来揭他脸上的冷毛巾,掀开,他阖目之态,不等她开口,傅雨旸扽她手臂,两个人跌到一处去,周和音怕他疯,又不敢喊,只拿手格开他的脸。
傅雨旸伸手摘开她,然后俯身来,衔着烈烈的酒气来吻她。
帐顶上的微风,把他身上的气息,一息息全波澜般地吹拂开。
暴戾的吻,最后浅浅落在她眉心上,无关任何欲/望。只静静地朝她说,“生日快乐,宝贝!”
周和音格不开他的人,只能伸手环住他颈项。有点吃味道,“你都可以送妈妈一个包,而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
少来。
傅雨旸问她,“现在几点?”
“九点多了。”
他再说,酒店那里已经退掉了,“我彻底无家可归了。”
“我今晚就睡这吧。”
“你想都不要想。”
“那你送我回家。”
“回哪里的家?”
“你的家。”
傅周二人再下楼的时候,傅雨旸正式和二老告辞,说谢谢他们今天的忙碌与招待。也说带小音出去会儿,晚点送她回来。
过生日的最大。邵春芳也晓得女儿等他一天了,索性也由他们去了。
*
瞿昙看到一辆白色丰田泊停下来的时候,第一时间问候傅雨旸,你大爷的!
放我两次鸽子了!
副驾下来的傅某人,厚颜无耻,说两次他都有苦衷。
然后再介绍周和音给瞿昙认识,“你的客户,周小姐。”
他们停车对面,是栋没有灯火的别墅楼。
瞿昙说,傅总动用多少房产中介,才找到了这栋书房能改造房顶的别墅楼。
庭院里久不住,里面的草长超过了人高。
瞿昙要来勘测量房,傅雨旸死活要留到这一天,瞿老师说,傅总资本家没有心,押我来江南也就算了,大过节地还这么晚逼人加班。
推开吱呀生锈的铁门,这里无人住过,主人居货在手里,不是等着资金链周转,也舍不得把这处房子割让掉。
挂售第二天,信息就到了傅雨旸手里。他一眼相中这个房子,答应全款支付,定金也付得对方反悔不起的地步。
只是过户,他说要等女友看过后,再作手续。
这就是傅雨旸送周和音的生日礼物。
他说过的,爱江南做旧的房子,也爱里头鲜活的人。
“周和音,任意门我是办不到,但我可以把B城的房子复刻过来,这样,房子连同我,都在江南了。”
他要把房子写她的名字,和她阿婆一样的心境,任何时候,她都有家可回。
“那你呢?”她问他。
“我自然是,你在哪,我在哪。”
“可是,你的根本在B城。”
“不要紧,今天我能飞过来,明天就可以再飞过去。”
周和音摇头,说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飞行而不疲累的。
傅雨旸不解她的意。
过生日的人,几步小心翼翼走在庭院的青石板路上,意欲往玄关大门处走,她要进里看看,说着顿步下来,半回首,“这个房子真的可以做成你B城家里一样嘛?”
边上的瞿昙没好气,说他们夫妻俩一根筋地俗。
周和音朝这个不认识的设计师加一个业主诉求,“我喜欢他家楼梯上的走马灯。”那种在脚踝处,感应就亮的一排小夜灯。
“傅雨旸,我说过的,最远不过六个小时。我也不要一个人永远为我飞行。”
他们都跨过这许多的障碍了,双城记也不是不可以。
家又不是牢笼,一定得锁在里头。家是我们走多远,都可以本能回归的地方。
“那么,这里可以成家吗?”傅雨旸问她。
周和音抬头看仲秋的月亮,说这个庭院,八月半祭月,看得好清楚呀。
“我从前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和爸爸在阿婆的前面重起一栋小楼。就觉得北屋也够我们一家住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和自己所爱的人,有情建立起一片独有的天地、屋宇,然后在这座房子里,每日劳作生火的过日子,不厌其烦,拿彼此的优点去包容对方的缺点,一天天,一年年,直到家里攒够足够的经济与精神,来抵抗一切外来的干扰,以及最最严酷的生老病死。
“傅雨旸,你刚那算求婚嘛?我不会答应的哦,我还年轻,我过年去我舅舅家还可以收压岁钱的,我一结婚就没压岁钱拿了。”
“想多了。我没有跟你求婚。我也不会跟一个还贪图压岁钱的孩子求婚。”
“那你买房子给我干嘛?”有人跳脚。
“高兴,我高兴就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