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雨旸挂在楼梯栏杆上外套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翻出来,没有接,径直挂断了。人也从楼梯上下来,再歉仄的声音,说今天这趟事他也没料到,胜在小音好么样地回来了,后头的事,他来料理。他那头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邵春芳听着话音不对,反问傅雨旸,“什么叫你来料理?”说着,冷不丁地摆出几分丈母娘的谱,“我可警告你啊,作奸犯科的人,一步不准登我的门啊!”
“我可不管从前你父亲什么位置,你舅舅家又有谁做官!”
边上的周学采还被小音死死抱着呢,不大欢喜春芳说这些市侩话,“行了。”他才说了两个字,周和音又再用力地抱紧一分爸爸。
周学采还能不懂自己丫头的套路。她就是生怕他发火,或者发难那个谁。
“你老勒着我,我怎么说话!”说着,老周摘开了小周的手。
人往堂屋方桌那头走,桌上有茶,周和音被爸爸摘开,随即转身,要上楼拿手机。
周学采喊住她,“干什么?”
“我打电话给堰桥。”
“你是人家谁,管东管西的。”
“爸爸!你们都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伤了一个后辈的心,是种什么样的侮辱。”
“一个大学毕业的精壮小伙,这点挫折都挨不住,能做什么!”
说今天的事呢,有人把从前的旧账也翻出来。周学采静默看一眼女儿,当真感慨,多大年纪的女人都喜欢翻旧账!
男人的视角总归冷酷点。这是事实也是百态,周学采端起一杯正值翠绿芬芳的热茶,“你少同我烂好心,有些事不归你管,你也管不清。凡事不要老往乐观处想,你怎么不想想,那个人今天如果不是打你一巴掌,朝你捅刀子呢!你逞什么能!”
这是第二遭。爸爸和傅雨旸的观念不谋而合。
或者,这就是他们男人冷酷局外人的思考。
周和音不以为然,“那是你们。我不行,我就是看不惯男人朝女人挥拳头!”
“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你给我件件管到?你是王还是法?”
“爸爸,你为什么要和我掰这个?”
“我要你认清现实。我要你好好地过自己!”
边上的邵春芳过来踢一脚小音,低声呵斥她,这个时候不要顶真,你爸爸说的也没错,顾好自己再去顾别人。
周和音瞬间只觉得自己成了最固执最不清醒的那个人。“妈妈,你也见过书云,你看到那个场面,我不信,你会袖手旁观的。”
“你爸爸和雨旸都是为你好,囡囡,外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我们不能样样管到的。”
“可事实是书云不是旁人啊,她努力地想过好自己,为了给儿子一种假象,她宁愿真空般地对自己的孩子。她帮了我和傅雨旸,帮我们认清对方,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理中客地假装没有看到。”
冒进一腔热血的人,为了别人家的事,险些得罪父母般地争执。傅雨旸终究不忍心,过来牵她的手,“好了,我答应你,这件事我管到底。”
周和音的脸还肿着,傅雨旸请春芳女士再去拿点冰来,“她为了我,不想你们知道,到现在都没正经冷敷呢。”
四目相对里,周和音丝毫不忌惮边上父母的眼光,指责傅雨旸,“我讨厌你。讨厌你的口是心非,讨厌你话回回说的那么重。”
“你帮书云,明明不只是道义,你就是落单惯了,能体会到书云待你的好,她是你亲姐姐的伙伴;”
“你帮堰桥,也不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外甥,书云托付到你。你明明很欣赏这样的后辈,也因为爸爸苛责你的缘故,你更希望不要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诅咒;”
“可是你今天说了什么,你那样赶走堰桥……”
“是。小音,我气昏头了。可是我也要你明白,身在那样的家庭,原罪是不错,可是他要有起码的知情权。”
周和音不大明白,傅雨旸口里的“他”,是堰桥还是他自己。或者都有。
“要么自己去摸索这个知情权,要么由别人告知,再拿出起码的态度来。”
傅雨旸说,他可以轻易把他们母子都带走,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情意。
然后呢,他反问小音,“这样的家庭关系存续着,此间的痛苦与折磨,只有当事人缘在其中。”
说到底,人只有自救。
割舍,面对,都是。
“小音,堰桥不去面对他父亲的过错,那么,书云的苦难,远远没有结束。”
“可你说什么父债子偿!”周和音的两行热泪蹭到他衫袖上,“我不肯你这么说。”
去拿冰的邵春芳过来,看到两个人当着周学采的面抱在一块,确切地,是他们的女儿死活抱着人家。
周学采依旧在堂屋上位上端坐着,看着傅雨旸接过邵春芳手里的冰,是拿保鲜袋包着的,家里没冰袋。
傅雨旸从今天穿着的正装上翻出方巾来,把冰再裹了一层,来贴周和音的脸。
只揶揄她,宴会是去不成了,就在家里待着吧。
“至于堰桥那头,放心,他不会出事。我保证。”
“但宋春桃我要堰桥给我找出来。”
“然后呢?”周和音手捂着冰块,惶惶问他。
果然,听傅雨旸道,“算账。”
厨房里,邵春芳已经烧好晚饭了。菜不算多,但勉强对付一顿也足够。她要傅雨旸留下来吃晚饭,某人朝春芳女士言笑,“先存着吧。我今天确实有事,那头几十号人等着我。”
“本来要小音去的,她临时给我开了天窗。”
匆匆来的人,要匆匆去。临走,正经的礼数,饶是周学采并不多回应,傅雨旸还是认真道再会。
周和音坐在方桌边的长凳上,听傅雨旸说,“我走了。”
她气鼓鼓,“你要联络堰桥。”
“要为你的气话、重话,道歉。”
傅雨旸气笑,“喂,我是舅舅哎。”
周和音后背朝着爸爸,话却是朝她眼前、身后两个男人说的,“不管。敢作敢当才是男子汉。”
傅雨旸不置可否,“先找到打你的再说!”
说罢,人迈步到外头的夜色里去。
堂屋的父女俩,还听到傅雨旸在厨房门口朝春芳女士说他走了,要春芳女士别送了。
*
S城说小不小,说大,即便地幅辽阔,总有个尽头。
宋堰桥联系上父亲一回,电话里,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但到底没能把这个滥赌成性的爹找出来。
而傅雨旸的电话,堰桥却不接了。
最后,傅某人放话出去,只要他宋春桃露面,他帮他还了赌债。
不到半日,傅雨旸的公务电话上接到一串陌生来电,宋春桃口里骂骂咧咧,问候傅雨旸,是不是缺个半子送终,才打主意到堰桥头上来。
傅某人:“你这么说,倒是开发了我的灵感。”
宋春桃才不听他放屁,笑话他,倘若真要做你的大善人,就额外再给我两百万。
傅雨旸问他,“这是卖儿子的数?”
宋春桃还要吐什么大话的,傅雨旸耐性用光,“要钱可以,见面谈。”
他叫宋春桃晚上八点在书云现在的住处等他,“你能找到那里,就该知道,那房子是谁的。”
“傅老二,你和那个婆娘只是个堂亲,我不懂你这么维护她是为什么,该不是你老头子的糊涂账吧?”
“见面告诉你。”
晚上七点不到,傅雨旸就过来书云这里,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位,一样西装革履之人。
他们还没吃晚饭,傅雨旸要书云弄点吃的给他们。
“另外,叫堰桥过来。”
书云支吾,赔不是的口吻,“雨旸,他不成器,不行,去B城的事就算了吧。”
傅雨旸喝一口大麦茶,眉眼倨傲,“你要算了就算了。”
书云满腹的委屈与难倾诉。
再听傅雨旸道,“那也把他喊过来,我和他赔个不是,小音交代我的。”
书云哪里敢应他这句,“是他自己没肩膀担待,雨旸,我知道你的一片心,是我们都叫你失望了。”
“谈不上。我三十好几了,不也由人几句话说得下不来台面。区别在于,我这种老油条有手段挽尊,脸皮薄的年轻人只会置气罢了。”
“你打电话叫他来,别说我在这,就说……你要和他爸爸,离婚。”
傅雨旸吃一碗雪菜肉丝面的时候,正好想起来给周和音打电话,叫她过来。
“你在哪里?”
“书云这儿。”
“傅雨旸你要干嘛?”
“所以,我叫你过来,劝着我点,不然我作奸犯科了,我岳母大人就不要我了。”
那头,周和音即刻有忙着下楼的动静。
傅雨旸莞尔地挂断电话。
周和音匆匆从楼上下来,她难得今天没加班,回来没一会儿,晚饭都没吃呢,接到傅雨旸的电话,妈妈问她这急炮仗的样子,去哪?
她在门口换鞋,“傅雨旸在书云那里,我怕他和堰桥那个爸爸动手!”
换好鞋的人,匆匆抬手去移门,出门的神色。
不防地被周学采喊住,爸爸说了什么,小音没听清,回头,听爸爸再道,“我陪你去。”
“……为什么?”
“……”爸爸没言声,只跟着换鞋。
“爸爸,为什么?”直到父女俩一起在亮月下往外走,小音依旧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哪能开车。”
“我可以打车去。”小音拆穿爸爸。
周学采却还是往巷子里走,“昨晚,你妈说,你阿婆没由人安排命运,到了我,我也没由你阿婆安排,再到你,我更安排不了谁。”
“爸爸……”周学采的脚步很轻很快,直直向前。周和音赶也赶不上的节奏。
走在前头的父亲,始终没有回头,“你说得对,再怎么,也没有父债子偿一说。不然,我哪天犯了错,那些人来对付我的女儿,那才是最不该的口业。”
周和音心上一恸,奋力地追上爸爸的脚步。
与他并肩一齐走的时候,周学采恍然,原来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再也不是追着他后头,小鸭子脚步,哒哒地,即便握着爸爸的手,也因为爸爸手掌太大,只能一只手握住爸爸一只手指。
任何时候,小音对父母的爱与感怀都是,“爸爸,你和妈妈,是我生来就有的一笔财富。”
*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这笔无形的财富,注定是人世间,难平衡的一种落差乃至差距。
周和音和爸爸赶到书云住处,正巧晚上八点刚过一些,院墙的西门没有关,周家父女俩径直进来。
堂屋里,傅雨旸与那个宋春桃,北南两面对坐。
方桌当中搁着傅雨旸的手机,通话录音正是下午宋春桃打给他时说的,信息量有三点:
一,宋春桃承认了多年对妻子有言语及身体上的暴/力,包括性/暴/力;
二,揣测傅雨旸的用意,想要堰桥这个半子,顺带着敲诈勒索;
三,攻讦傅雨旸的父亲,认为书云是傅缙芳不正当的私生女。
与傅雨旸一块过来的男人,是傅的个人律师。谢某人提醒老傅,这录音做不得证据哦。
傅雨旸在坐北朝南的位置上,佯装,啊,这样啊,好可惜。“但不要紧,我只是工作习惯,每一笔通话都得存下来听而已,不作证据也无妨,我只要我们堰桥小子听到就行了。”
“是不是,堰桥?”
宋堰桥站离这处风波最远处,他不看他的亲生父亲,更不看这样高高在上冷漠倨傲的傅雨旸。
傅雨旸任由录音放完,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块,撑扶住自己的太阳穴,缓缓,他重新启口,道出的话,显然是冷静组织过的,丝毫不在乎门口周学采也过来了,“堰桥,那天我话重了,我和你道歉,我答应小音的,要做到。但你答应我的,也得做到,你比我幸运,起码二十出头就看清自己父亲的真面目,而不是等我这个年纪,男人过了三十,世界观比城池都坚固,很难打破的,偏我动用昂贵的雇佣费用,最后得到了我父亲多年冷落家庭的真相。”
“人性很浅薄。浅薄到,差劲跟差劲比起来,哦,原来我还不是最差的,顿时心里就舒坦些了。是的,我们的父亲比较起来,显然,堰桥,你的父亲差劲些。他朝自己微时相恋相守的妻子动手了,因为自己人到中年的窘迫不如意,因为缺钱缺生活的动力,因为他拿日子没办法,拿别人没办法,只能发难他最亲近的人,言语、拳头、乃至性……”
“别说了!”迟迟沉默的儿子突然暴躁起来,脖子上青筋可见。
傅雨旸没如他愿,继续道,“这些年,你但凡留心点,也该察觉父母的裂缝的。”
为人子过来人的经验,他笃定堰桥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正如他的父母,傅雨旸多次劝过母亲,不行分开罢,是母亲自己舍不得,妄念一般地痴守了一具躯体一辈子。
唯一的真相就是,堰桥知道,只是没意识到这么严重,任何一个孩子都惧怕父母的分崩离析,怕家庭的瓦解。
可是,他们不知道,孩子给予的勇气,才是一个母亲裂缝里最大的生机。
只要你看过一颗种子能顶开一块巨石,你就会相信。
“堰桥,我说这些,你不要觉得我在事不关己地说教,相反,我在反省,反省在你这个年纪,甚至再小一点的时候,我该更笃定些,劝他们离婚的。”
“你爸爸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维护你们母子俩嘛,我可以告诉他:因为补偿。我晓得书云事无巨细地待我好帮我,多少图点什么,为了她的儿子。我可以补偿书云些,因为她和我的亲姐姐一样大,她和时若玩耍过;也因为你,我想亲自带带这个小孩,我倒要看看,上梁不正,下梁是不是真的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