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音妈妈,叫你笑话了。我看得出,你是个爽快人,正因为你爽快大方,教出的小音也才那样体贴懂事。你们都是这么好的人,我更不能叫人看轻了。无论如何,我想来一趟,就……有些事是我们母子眼见不够,不关雨旸什么事。”
“嗐,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越这样,我越要懊悔那天在酒店那样了。”邵春芳连忙喊住,说人人有一片不足以朝外人道的苦心罢了,“我就这么个女儿,她爸爸那么横,到现在不肯松口,你瞧,不也是没辙。我那天也是急呀,你说她年纪轻轻的,说好听点,人家说雨旸惯着她,说不好听点,那就是跟着他。人言可畏,男女这些风波事上,哪回不是我们女人多吃苦头和嚼舌啊。”
书云红着眼要掉眼泪的,听到邵春芳这么说,突然坚韧地告诉小音妈妈,“千万别这么想。平平等等谈对象而已,小音比你想得还灵得很,她和雨旸即便没结果,吃排头的也不会是她。有结果,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傅太太,那些人要说由他们说去,无非就是酸话,小音妈妈,你要看得透,咱们是过来人,感情也好日子也好,要自己过得起来,那才是真。别人口舌上的,全是假的,不值当!”
邵春芳瞬间对书云改观了,不妨告诉她,这些天来,也只有听她这番话,她心里才算有点落定感。
“你不知道我们家那口子多倔啊,天天躺他身边,翻来覆去的,他即便心里松这口气,面上也难转圜。我气得咧,里外不是人……”
书云说我懂,我都懂。
不生儿,不知父母恩。几千年嫁娶根深蒂固的思想在,从来娶媳妇热闹,嫁女儿淌眼泪的。
何况,小音和雨旸,中间还夹着一层上辈的不如愿。小音爸爸转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
“但小音妈妈,你不要怪我说句偏私的话啊。”
“父债从来没有子偿的道理。他傅雨旸的人品,也不会只在小音一个人身上才开始败的,他从前也处过对象,顶多不投契地散了,没听说哪个女方要来讨打讨杀的。”
书云说着说到自己身上,她那个没影的丈夫,有点钱就由他吃喝赌掉了,当真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话,“那么,我这辈子就真的不要过了。”
“我还由着雨旸带他去B城做什么。我确实一直存着私心,我总想着,我真心待这个堂兄弟,他看不看得上我都不重要,能凭着一点情意,顾一眼我的孩子,我就足够了。”
邵春芳多少从小音那里听说了些傅雨旸和书云的缘故。眼下,客观再添点斟酌,告诉书云,“你也替你这堂兄弟作保了,就该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帮你自有帮你的道义和感情,不然平白无故带堰桥回去做什么,你以为多管一个人那么容易的呀。”
一周前,还婆婆对妈妈那股子别扭劲的两个女人,一会儿,又抱团起来。
邵春芳也不叫书云喊她小音妈妈,直接喊名字,他们茶馆里里外外都是这么喊她的。
至于,宋堰桥这头,老妈在那里嚼女人话,他不稀罕听。借着上洗手间的由头,跑到茶馆的后巷里抽烟了。
周和音找过来的时候,有人第一时间踩灭烟头。
周和音没问他抽烟的事,只问他,“什么时候动身?”
“老傅调令结束。”
“上回你帮傅雨旸找地方拍视频,我还没有谢谢你。”
“我帮他,没有帮你,不必谢。”
周和音笑,“我其实有点意外,你会愿意跟着傅雨旸。”
只比她小一岁的宋堰桥,忽然偏头过来汇她一眼,“你是在笑话我?”
“相反,我在佩服你的坦诚和勇气。”周和音认真回答他,也告诉堰桥,“傅雨旸就那么个人,他带你在身边,绝不只是因为书云的缘故。”
“还有什么缘故?”
“他喜欢你的脾气,和他那时候很像的臭脾气。”
“这是未来舅妈的临别箴言?”
周和音比任何人都坦荡真诚。“未不未来,我都不吝啬告诉你们。”
她把傅雨旸举荐自己秘书的事告诉堰桥,“确实他无论是领导还是舅舅,都不会把偏袒或者欣赏挂在嘴边,对于知遇之恩,最好的还报,就是做到也超过他的期许。”
这里好热,周和音讲完她想说的,就要进去了。走到门边,冷不丁地回首过来,朝堰桥,“哎,你知道和音玫瑰嘛?”
白衫的人不应她。
“反正就是一种玫瑰花啦。其实我觉得,有时候有些人真的想得太多了,花店里的玫瑰,经过的人,看一眼,觉得好看,喜欢,又有什么呢?对不对!”
宋堰桥两手抄袋,夹巷里空调的外机嗡嗡作响,他朝臭屁的人狠狠蔑视一眼,“太吵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
傅雨旸的调令还有一周到期。
他每日的工作行程排得满满的,应酬交际也满满的。
满到他夜里两点多来周和音住处,与周公缠绵的人怎么也喊不醒,某人不乐意,死活要她醒一下,和他说句话再睡觉。
觉头上的人,才不听他。
他便拿别在外套里衬口袋上的一支钢笔即兴在她脸上画猫猫的胡须。
迷糊的人捉住他的手,就着他的腕表看时间,然后喊救命,求他睡觉,无比认真地说教他,“为了我,请认真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好不好!”
傅雨旸也求她只醒一秒,回答他一个问题就好。
“什么?”
“S城随意落脚一处,最远,能接受离你父母多远的车程?”
周和音不懂他的意思,却被他的问题问醒了,唇边两撇促狭的胡须,然后迷蒙的眼睛,盯他出神,“什么意思?”
“回答我。”
“你当初那晚来S城,高铁几个小时?”她反问他。
傅雨旸认真想那次,好像是六个小时。
哦,原来,最远不过六个小时。
于是,周和音认真答复他,“不超过六个小时都行。”
“周末,陪我见个人。确切说,是人家想见你。”
“谁啊?”周和音最讨厌卖关子的人,一下,弄得她瞌睡全没了,死活缠着他要他告诉,见谁?
傅雨旸抛下她,去洗漱。只说是个很吹毛求疵的人,见了也白见的主。
*
到了周日这天,天光久违得好,炎炎烈日。
邵春芳难得下午没事,约了书云来家里,教她酿黄豆酱。
邵春芳自打老母亲过世后,许多日常的手艺早就抛开了,一是端午包粽子,二是夏天酿黄豆酱。
就这短短一周,邵春芳和书云的话匣子,压根不是打开,是泄洪一般。
春芳女士朝书云抱怨,她那个婆婆呀,当真是个女先生,凡是女人会的,梁老师一样不会。
这些年来,周家吃的许多年节的东西,都是邵春芳从娘家拿回来的。后来老妈妈过世了,就买现成的了,要不就是邻居给点。
偶然说起黄豆酱,书云说她会,她可以教春芳酿。
周日这半天,两个勤劳的妇人,在南楼的平台上,把煮熟的黄豆子细细地掺滚上面粉,这层包衣很重要,也是蜕变的开始,能出鲜美的豆酱就靠这一层质变的“霉曲”。
一粒粒裹上面粉包衣的黄豆,书云教春芳把它们铺匀在竹扁上,铺上一层干净的毯子,由它们上面隔绝空气,下头又能散热透气,搁置在阴凉通风里静静地捂。
一周后,会出现黄绿色的霉曲,剥开绒毛,下头干净抖落的孢子粉。
那时候再用盐汤下缸。
书云说得头头是道,春芳女士属于耳朵听懂了,脑袋没懂,手更没懂。
看热闹的周和音,干脆替春芳女士开麦,“书云老师,您下周再来一趟,指望我们春芳女士,这缸酱估计又白瞎得多。”
臭丫头。邵春芳难得洋相之余,朝书云念叨,你瞧见了吧,真真女大不中留。
书云中间人的觉悟,说笑她们母女,“你妈妈还不是为了你们,她学会一样,你们就多吃一样。这老话说得好,小时候要修个外婆家,结婚了,要修个丈母娘。”
“到底是我们雨旸有福气。孩子能修个好外婆,自己修了个好丈母娘。”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邵春芳啧啧几声,她原本是想打探傅家两边的,没成想,倒被书云策反了。
周和音问起妈妈,那么傅雨旸妈妈那头,有什么亲戚,你问清爽了嘛?
邵春芳没好气,能问个什么出来啊,无非是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小孩嘛,好像也没听说哪个有问题。
要强的春芳女士,干脆眼睛一闭,不管了,说再多、想再多,今天也吃不下明天的三顿饭。嗐。
她们这一头忙着晒豆子捂豆子,弄停当后,也下午四点多了。
书云提出告辞,春芳要留人家吃晚饭。
书云说什么也没同意。正巧周和音拾掇好自己要出门,她晚上约了傅雨旸,准确是他宴客的一个应酬局,要她去,见见几个人。
时光尚早。周和音提议送书云回去,因为邵春芳送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给书云,她提着去坐公交也不大方便。
这样正好,皆大欢喜。
周和音送书云回去的路上,后者就和小音提起现在住的这个房子,虽说对于雨旸来说买下没几个钱,但到底住在别人屋檐下。
书云不当小音是外人,跟她说,也算提前透气给雨旸听。她打算堰桥去B城后,就搬出来了,宋家她是不会回去了,她一个人怎么都好,租个小住处,慢慢来。
有双手,怎么也饿不死。
周和音没回应房子的事,倒是宽慰书云,你能这么想,就是好的。
“其实你早该告诉堰桥的,婚姻有丑陋,确实不该遮掩着。书云,你不要怪我小孩子多管闲事啊,傅雨旸和我说过,但因为你自己没提,我只能当作不晓得。今天你说了,我无论是子女心情,还是傅雨旸这边的心情,都要劝你,婚姻里朝女人挥拳头的男人,任何情分都不值得去找补了。”
副驾上的书云,连连点头,饮恨般地掉了几颗眼泪。
周和音见不得这样的疾苦,也只能点到为止。他们局外人,怎么都有好多道理讲,但实情,当局者就是容易迷。
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割席得清楚的。
人总是需要自救。
这一刻,周和音突然明白,傅雨旸明明一片热忱待他们母子,但总是面上淡淡的缘故了。
即便是他亲生的姐姐,许多事务、边界,他也是希望姐姐能自己走出来,断舍离唯有自己。
周和音送书云到现在住处,车子停在上回来的停车场边上,书云无论如何也没让她停进去,说这边下车就行了,几样东西她也好拎的。
“已经耽误你这一个小时了。”
小音反过来宽慰她,“开车子都要一个小时,你过去一趟岂不是更不容易。”
书云会心地笑,由衷地夸小音,“我现在是晓得了,晓得那晚,雨旸能那么低声下气等你下车的原因了。我那么说他,他都没二话,就是一心想你下来。”
“因为我们小音确实值得。”
“书云,我也谢谢你。当真的,如果那晚没有你在中间调和,也许我就走了。实话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他,我知道他也是。”
*
车子掉头,后视镜里还看到书云朝小音挥了挥手。
周和音车子起步没多久,她习惯性地看车里后视镜,才一会儿,她们刚才分手的停车场过去一点的巷子口就聚满了人。
开车的人本能地减速,直觉不大好,又把车子靠边停下来,观望了几秒。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周和音心上的直觉奏效,因为她看到了书云的身影。
这边,即刻熄火下车,依旧忘记锁车门的她,一路小跑,折回头,巷子口的一群人在拉架。
即便夫妻的事,边上许多邻居也看不过去,说打女人还得了!
周和音拨开人群,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黝黑男人,揪着书云的领口,谩骂有词,说她攀上高枝了,就想把他甩了,这还没离婚呢,她就对家里不管不顾。
你当初没钱的时候,是老子养的你。连同你那个烂醉如泥的老爹!
哦,见我没用偿了,就带着我的儿子去舔别人的鞋底子。傅书云,你他妈真是犯贱。
邵春芳给的几样吃食,哩哩啦啦散地一地都是。
谩骂出声且面目狰狞的宋春桃说着就要朝老婆挥拳头,书云领口被他揪掉好几个扣子,狼狈不堪。
边上几个男人都拉不住这个发了疯一样的狗。
周和音光听这几句就已经额角生疼了,她迎面就朝书云走来,搀扶起她,也替她捂住袒开的胸口,二话没说,想掏手机报警。
忘了手机还在车上,就问书云要手机,然后气血只往上涌,质问书云,“这样烂泥的人,你为什么要忍受他?”
那头的宋春桃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开拉搡他的人,上来就来招呼这个多管闲事的臭丫头!
书云见状,连忙背身过来想替小音挡。
无奈,一身酒气熏天的宋春桃手劲太大,掌风抡过来,一半打在书云的脖颈上,一半结结实实断在小音的半边脸上!
第82章
◎当局者迷◎
时隔大半年, 傅雨旸重新迈进六家巷,这里的一烟火一青砖,于他都是不生分的。
垃圾收集站才到点开门, 姜家的阿宝就被妈妈差出来扔垃圾。她一手提着一个分类的垃圾篓,才迈下门楼的台阶, 就看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叔叔进了周家门。
阿宝认识这个叔叔, 去年中秋节,她给小音姐姐送蛋糕,蛋糕弄得这个叔叔一袖子都是。
又添了一岁的阿宝, 站在台阶上,看这个高大的叔叔从梁阿婆的北屋迈过门槛。
他好像一点都不晓得, 梁阿婆的北屋已经被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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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新租客一家三口刚搬出来一周,租客太太尤为地细致, 屋里屋外全打扫了一遍。
连同天井旮旯都用水冲过,处处纤尘不染, 外头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