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晚怔住,看着他镇定的双眸,刹那间,她就察觉一二,愕然道:“你报的警?”
易辞洲怕吓着她,抬手拥着她的后脑勺,将她贴近,道:“是邵梨,她看懂了你的画本,知道你在白纸上乱涂乱画就是想说明你自己就是那个账本,所以她报警了。”
她颤着声音道:“那证据呢?”
易辞洲抬了抬眼,释然一笑,“为了配合她,是我告诉她易宏义这些日子的交易记录都记在那幅董其昌的山水画里,于是她费尽心机偷梁换柱,送去了公安局。”
话音刚落,舒晚脑中一刻倾塌,邵梨聪明,她没有什么惊讶的,但是易辞洲居然主动将老爷子的证据双手呈上,这一点,她实在是没有想到。
她苍白着脸色,双手不觉抓紧了他的衣襟,问道:“然后国内那边就联系了泰国警方,在这守株待兔?”
易辞洲没有否认,“是,这种交易,当然要抓现行,有军□□支、有钻石,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舒晚闻声,抖得更加厉害,她死咬着下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你呢?你故意自投罗网?把自己当成证据,然后一举端了老爷子的南国黑市?”
所有的一切,仿佛就在此刻定格,像一个蒙太奇电影,充斥着两种时空的碰撞,让人看不透看不明。
除了可怕、疯狂、变态,
舒晚竟然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易辞洲的举动。
易辞洲依然温柔,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马上就还你自由,好吗?”
他目光越来越坚毅,也越来越贪恋,像诀别前夕的告白,悠远漫长。
舒晚难以言喻,她复杂地将手松开,不再吭声。
她不知道易辞洲会带她去哪,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可以笃定的是,易辞洲会护着她,哪怕赔上生命。
此刻,万程万强两兄弟和对方的那个头领已经被抓了,警方也在排查易辞洲可能逃亡的路线。
沈特助接到消息,汇报给远在国内的易宏义。
老爷子一怒之下将手机狠狠扔了出去,摔了个稀烂,“我这是认回来了一个孽障啊!!——”
他就知道,这个大情种会败在女人的身上!
舒晚,他现在就要刻不容缓地处理掉!
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孙子,他也不要了!
大不了,还有易飞白的小儿子,
他的继承人多得很啊,
犯不着盯着这么一根独苗耗尽心血。
他扔了拐杖,大步走出房门,给沈特助又打去电话,“解决那个女人!现在立刻马上!”
然而他刚说完,门口就已经有特警破门而入。
老者僵了一瞬,
手中手机砰然坠落。
对决,大概就是这么一瞬间。
泰国警方和易宏义的两方夹击,让易辞洲带着舒晚,从那拉提瓦北上,一路充满坎坷艰辛。
等到了曼谷,已经有人帮他预约好了私人机场。
一路疲惫,让两个人眉眼间布满风霜尘埃。
舒晚忽然有些怕,她不知道易辞洲意欲何为,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她只知道,他作为南国黑市的幕后触手,已是穷途末路。
易辞洲坐在车里,将窗户全部摇上,然后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
似是下意识地害怕,舒晚条件性地往后缩了缩,但她没有缩回手,而是任由他握紧。
夜色浓郁,倒映着头顶的椰子树,热浪在耳畔翻滚,掀起丝丝难忘的回忆。
这么久了,他们从未在同一时间把对方当成相爱一生的伴侣。交错的过往,在岔路口四散奔逃,根本不敢让人再回首相看。
易辞洲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眼眶不由通红,颤着唇角说道:“我说过,我会亲自了断这一切。”
舒晚怔眼凝视着他,掌心炽热心中猝痛,“所以,你要偿还我吗?我的命,我的脸,孩子的命,你都要还吗?”
易辞洲视线流连在她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最终,定格在一双熟悉的眼眸,屏了呼吸,哽咽着道:“阿晚,你不爱我了,但我想你记我一辈子……”
呵。他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他不会告诉她,她的助听器里藏了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他所有的决定都只是为了让她永远记得他。
人啊,就是这么越活越卑微。
一开始是为自己而活,而慢慢地,就变成了为别人而活。
他的轨迹已经被打破,所有充斥过的美好倒头来都变成了虚无的假象,最后,他只剩下了自己。
车里的空气,在此刻变得稀薄。
时间已然不多。
易辞洲笑笑,一如当年那般鬼使神差,抬手摸了摸她圆润小巧的耳垂.
冰凉,又沁着一丝温度。
车外,已经有人焦急在催。
易辞洲深吸一口气,咬着下颌打开车门,一把抱出她,一路将她送到一架私人飞机的登机梯前。
艾瑞克已经在等着了。
舒晚错愕,回头问道:“易辞洲,你要做什么?”
易辞洲洋洋一笑,满眼尽是温柔,“送你离开。”
舒晚愣滞半秒,眉头紧皱,“你知道的,老爷子手段太多,他能找到我在哪……”
不等她说完,易辞洲便摸了摸她的头道:“不会了,再不会了。”
他说完,看向艾瑞克,【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了,保护好她。】
艾瑞克神色冗杂,目光来回逡巡,【你真的要这么做?这样很危险。】
易辞洲却依然看透般讪笑,【因为我欠她太多,没法还清了。】
舒晚背对着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看艾瑞克的神色,她能明显感觉到黎明前的黑暗有多么动荡飘浮。
趁她不注意,突然,易辞洲一把扯下了她的助听器,然后松开了她,在她后背轻轻一推,就推给了艾瑞克。
舒晚脚步踉跄,抖得差点没有站稳,艾瑞克赶紧扶住她,才险些没有摔倒。
她懵了懵,完全不明随意地回头去看易辞洲,然而还没等她发问,他便转身大步朝车子跑去。
背影,没有丝毫犹豫。
艾瑞克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拖半拽将舒晚带上了飞机。
她走了几步,忽地脑中闪过一念,回头问道:【他不一起走吗?】
艾瑞克抿唇摇摇头,回复她:【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虽然他不明说,舒晚也能猜到。
老爷子不会放过,所以他必须亲手斩断。
易辞洲上了车,疲惫地搓了搓眉心,手心里,尽是舒晚的温度和味道,他已经爱得沉沦,爱得痛不欲生。
良久,等看着那架飞机平稳起飞后,他沉沉对前排司机道:“下去,我来开。”
司机不解,却也照做。
他发动车子,径直就朝反方向的大路开去。
路上,是路灯点亮的浮华,隐隐绰绰闪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如烟。
他太过贪婪,也太过吝啬。
他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曾拥有;他做什么都出手豪阔,却始终放不开自己的爱。
终于,老天爷惩罚他了啊。
他的偿还,大概就是如此。
易辞洲拨转着方向盘,将后方跟来的一辆黑色轿车甩至尾后。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
能跟着舒晚助听器的跟踪定位追过来,除了沈砚那个阴狠的老头子还能有谁?
越往南开,车就越少,最后只剩下了这两辆似是棋局追杀围剿的黑白两车。
到了这,他就回不去了。
他生于淤泥,再也洗不干净,那么他就亲自来了断这一切。
那场大火,夺走了她的第一条生命,夺走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让她在无边无垠的痛苦中,一次又一次地面对钻心刻骨的修复手术。
从头到尾,老爷子把她当成一个工具,利用她、威胁她。而他呢,也把她当成了一个工具,既是迎合老爷子的手段,也是发泄情-欲的玩物。
他娶了她,
他是她的丈夫啊!
既然如此,他就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后视镜里,那辆黑车已经逼近。
道路偏僻,没有路灯。
“哈哈哈哈哈哈……”
易辞洲微微眯眼,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眼底尽是舒晚逝去的笑容。
前方漆黑漫长的大路上,他突然往左打死,整个车子横转着漂了出去。
而黑车来不及反应,一头迎撞了上去。
制动长鸣,
“轰——”地一声,
两辆车相碰的一瞬间,天上的星星都亮了。
似火花,那么美,那么浪漫。
满是热情的温度,和悔恨交织的温情。
最后那一刻,易辞洲微弱喘着,一手攥着舒晚的助听器,一手拿着手机,颤着满是血渍的嘴唇,发了一条语音。
这条命,他终是还她了。
他放下手机,笑了,
心满意足地笑了。
天上与地面的交汇,却是不一样的烟火。
舒晚坐在飞往德国的私人飞机上,不知道为什么,似是有感应一般,窗外最亮的一颗星迸出星光火花之时,她胸口忽然疼得厉害。
她看着窗外漫天繁星,银河的尽头,仿佛有人在对着她唱歌。
可她没有助听器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舒晚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似乎还有一丝男人指尖的余温,在冰凉的耳垂上恹恹残喘。
她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等飞机降落,
明天的太阳,更加耀眼。
也许一切,都会变好。
再也没有那些不堪往事,再也没有那些声声蚀骨。
第125章 尾声
◎尾声:二十年后的“我爱你”。◎
春雨来得温和又短暂。
整座千城,都沐浴着春晨的曙光,在风中摇曳、轻摆。
“温董事长?”记者看着那个怔目望窗的侧颜,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侧头问道。
舒晚不由回过神来,愣了半秒,扶了扶耳朵上的助听器,笑道:“不好意思,出了会儿神,你刚才说什么?”
记者年轻,有些拘谨,她谨慎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神情,见她双目确实带着一丝恍惚,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按下录音键,尴尬说道:“温董事长,刚才我们聊到二十年前,您揭发了易氏背后的南国黑市之后,便去了德国,那您是什么时候回来接管TPN集团的呢?”
舒晚捧着茶,温和地看着她:“两年后。”
年轻记者点点头,又认真问:“但据我了解呀,当时易辞洲非常喜欢您,您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报警呢?”
舒晚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她将披在肩头的羊毛披肩轻轻扯到胸前,垂了垂眼道:“没有为什么。”
年轻记者一听,不禁噎住,便转移了话题,随便闲聊般地问:“那您回国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男孩,他是……”
话未说话,舒晚面不改色地打断她:“徐记者,采访时间到了。”
徐记者怔了怔,她抬眼看去,舒晚已然不悦,便知道自己身为记者问了不该问的隐私问题,逾矩太多,最后只好收拾东西,表着歉意离开了。
舒晚看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眉头越来越紧蹙。
她略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不多时,门被推开。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
他见舒晚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整个人带着严肃之气,下意识屏气凝神,抬手搓了搓面颊,有礼有节地问道:“……妈,你找我?”
舒晚转过身来,视线不紧不慢在他身上逡巡,淡然道:“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你新谈的?”
“……”男孩顿时愣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瞠目结舌很久才道:“哪个小姑娘啊?”
“易安澜,你别给我在这装。”舒晚冷冷说道。
易安澜表情一僵,瞧她快要生气,赶紧道:“她是我大学校友,比我大一级,现在也在实习,我这不是给她找个采访机会……”
“所以就安排她来采访你妈妈?”舒晚挑眉问他。
易安澜扯了扯嘴角,伸手挠着脑袋,“难道采访我爸?他都在天上了。”
“易安澜。”舒晚脸色更沉。
大男孩立刻噤了声。
他知道,舒晚没什么忌讳,除了他生父。
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爷爷和生父都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不是她哪根筋搭错了、大发慈悲把他生出来,有可能都不会存在“易安澜”这个人。
他紧张地攥了攥手心,试探性说道:“妈,您觉得她采访得好吗?”
舒晚看着他,不觉嘴角失笑,语重心长道:“挺好的,下次别采访了。”
“这样啊……”易安澜更是尴尬,杵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熟悉的影子,舒晚恍惚一瞬,竟以为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高大笔挺的身影。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拿起平板电脑打了个视频电话,“不说你那些红颜露水了。跟你教父视个频,多少天没跟他老人家说话了?”
易安澜见舒晚没再追问,赶紧走过来,理了理衣衫,坐在了屏幕前。
须臾,视频就接通了。
易安澜:【教父,下午好。】
艾瑞克看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满眼都是笑,他抬手说:【最近过得好吗?】
易安澜点点头:【好,我妈也挺好的,我最近在公司里实习。】
艾瑞克笑得更欢,他往前坐了坐,似乎想看他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问:【你的女友呢?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你妈妈接受采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