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们结束了一场很顺利的约会。
这是他的社交礼仪,还是约会里养成的习惯, 不愿深想。
简觅夏头也不回地进了铁门。
路温纶的西服交给了英籍师傅制作。简觅夏事后想想,也觉得那晚表现太过。路温纶没长进,她怎么也去跟着没长进, 故意宰他, 扮演一个gold digger, 沪漂捞女。
简觅夏烦绕三千丝, 手里熨斗放在薄毛料上, 听到蒸汽滋滋声恍然回神,抬收熨斗, 还好面料尚未受损。简觅夏到茶水间冲了杯咖啡,猛灌一杯, 拍拍脸颊告诉自己要认真工作。
容易沉浸自我世界,但换言之专注力很强, 她喜欢和无言的事物打交道,用它们展现出不可思议的美丽。
山本耀司从一开始就将感情、激情、哲学思维全部放在服装上。他说创作是一生的事,创作就是如何活出你的人生,你不能将生命与创作分离, 绝不可能。简觅夏深以为然。
于设计师而言, 绝不是画画图纸,穿穿衣服就能造就“时尚”。所谓时尚,不过是他们一切的思考。
下午三点过, 唐钰按约定来了。她穿珍珠白胸衣式的背心和高腰牛仔裤, 背Chanel Gabrielle小号流浪包, 手持GoPro相机, 在拍Vlog。
“新包?”唐钰拍片子或出席活动时常让简觅夏帮忙做stylist,简觅夏对其衣橱了若指掌。
唐钰笑嘻嘻说:“还是入手了。”
“不愧是包小姐。”
唐钰出了名的爱买包,估计小时候的奖杯墙都塞不下她家里的包。
向阳乐意给买,他们觉得给女人花钱天经地义。但其中有怎样剧烈的吼叫争吵,又有怎样幽微的脆弱流露,简觅夏知道的不多。
唐钰坐在沙发上翻图录,其中一本是S自己出的。S定制精良而昂贵,许多年轻人只有在结婚的时候才能来做一套定制西服,善经营的瞿老板于是推出了婚礼系列,与婚纱设计师品牌合作。
简觅夏细细翻过,现在站在沙发后边和唐钰一起看。
向阳早就买了对戒,家里也商量过婚事,可今年忽然没消息了。简觅夏没过问,唐钰亦不说,跟小时候一样。
唐钰抬起左手轻轻翻页。手腕上有一点很浅的疤痕,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头几年唐钰都会遮住它,现在却大方示人,一点不避讳。
*
那是中学时代最后的暑假,唐钰即将去美国柯蒂斯,处于成年交界线边少男少女在泳池派对上疯狂玩乐,然后唐钰的手被垂落的玻璃划断了。
家里人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坚持陪她康复训练,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按动琴弦了。
向阳每天都去看她,每次都被轰出来。唐钰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人,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砸了一墙的奖杯。她母亲默默捡起奖杯,装进箱子收紧储藏室。
唐钰有一整年都无所事事,向阳留在北京陪她。
张约翰也来看了她,她抱着他大哭一场。仿佛从未离散过。
张约翰说,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打小还在一个院儿的时候,张约翰就听唐钰拉琴。男孩爱作怪,笑女孩像嚎丧,唐钰不服气,两个人扭打起来,还摔坏了唐钰一支琴弓。
后来大了,张约翰也知道欣赏古典音乐了,他要她弹舒曼给他听。唐钰不要弹钢琴,但是告诉了张约翰一个故事,舒曼和克拉拉夫妇,还有勃拉姆斯。
不知何故,从来不言情爱的张约翰一直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里。天才钢琴家勃拉姆斯在舒曼家的客厅对克拉拉一见倾心,终身未娶。
唐钰在他怀里哭,他又说起了这个故事。唐钰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历史上根本没有这样一段故事。
那本该是她人生起点的音乐会,他独独缺席,却不想是她的终点。他们的终点。
似乎从那天开始,纯真就在被蚕食,梦在瓦解,青春要散场了。
唐钰合上了图录,起身去看面料。简觅夏给她量尺寸,陪着她高高兴兴地录了段视频,送她离开。她撑着阳伞,背挺得笔直,像从前那样。
*
简觅夏很晚从路温纶那里得知,回北京去看唐钰,那时唐钰已经和向阳在一起了。
他们整日整夜待在一起,看起来多么幸福啊,让人徒生羡艳。简觅夏和路温纶说,好想你在身边。
路温纶说好,接着就有女声说,天天打电话不嫌累得慌。路温纶捂住话筒和那边说话,简觅夏问为什么吴茜在你那边,路温纶说他在阳台上,吴茜在隔壁阳台,他室友是吴茜炮友,还让他们和她打招呼。
简觅夏费劲翻墙,追踪他们的社交账号。路温纶说打游戏时候其实在派对上,明明和哥们儿吃火锅,结果还有一帮女孩,他们玩笑说把路温纶国内那位娇妻的行径投稿吐槽君,就真的有女孩匿名投稿。
但真正让简觅夏崩溃还是那则帖子。当时童冉正为crush流连相关小组,看到一则红贴,楼主说最近有了crush,他们说了什么话,深夜发简讯,一起自习,约定假期要去北欧国家游玩,然后发了男主角的侧影照片。
童冉发来链接,附长串问号,说这不是你男朋友吧。
还真是。
简觅夏直接把贴子甩给路温纶,后者一点反应都没有。那边三更半夜,当然得不到回应。第二天,路温纶说帖子已经删了,让她别计较了。
删掉之前的几百楼回复,大半夸楼主和男主角好甜,祝福他们早日捅破窗户纸。
不计较,那么不计较吧,简觅夏已感觉到路温纶对付她的情绪渐渐力不从心,她不想太过火惹得他厌烦。
然而没多久,陌生小号私信简觅夏,发来随手拍的模糊照片,好心提醒她注意男朋友和他身边的好朋友。简觅夏拿着截图直接质问吴茜,反倒被路温纶吼了一顿。
即使后来搞清楚,是路温纶的同学,发帖的女孩故意挑拨,简觅夏也觉得是与非都差不多了。
路温纶说和那个女的已经没来往了。哄她睡觉,他说,夏,除了你还有谁啊,你不要再跟我怄气了。
他们约定假期见面,路温纶说要回来,又变成给她买机票飞英国。简觅夏找了各种借口问妈妈要账户流水,准备学生签证,她算着打工攒下来的钱,想着过去后也不会因为没钱而犯难。
毕竟去见喜欢的人,又是第一次出国,她心底愈来愈期待。
临出发前几天,简觅夏不归家的借口都找好了,可是忽然又为一点小事和路温纶吵了起来。
他说,你到底要怎样,我还不够满足你吗?
简觅夏蒙住眼睛,哽咽说,我要求你怎样满足我了吗,我就是不想你去看球赛,你们很多人又在一起,我看到就烦!
路温纶解释说没有那个女的,简觅夏说可是有吴茜啊,谁知道你们兴奋起来喝了酒会怎样。
路温纶开始有点不耐烦了,龙襄也在,你怎么不计较。
一刹那,简觅夏觉得自己入定了。
她和龙襄做了彼此熟悉的网友,龙襄和男友感情好得不了,当然不计较。可路温纶说出这句话,好似在人心上划了一刀。
“路温纶,我就问你你有心吗,你有哪怕一分钟认真听我说的话吗?还是说当初根本是因为龙襄谈男朋友了你才要和我在一起。”
“你在讲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和龙襄什么都没有,我的意思是有女的又怎么样,吴茜和我只是朋友,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是我不想跟你讲道理吗,可是那些女的都这么贱——”
“简觅夏。”他真的生气了,声音低沉可怖。
“我知道了。”简觅夏努力让声线不颤抖,“路温纶,我们分手吧。”
“夏……”
“你太坏了路温纶,哪怕你有一点考虑到我也不会这样,以前我们还是朋友,我这个朋友要为了别人让步,现在更是。做你女朋友很了不起是吗,都来啊,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人,自以为是只顾自己冷漠空洞。是,你受不了我,你以为就有人受得了你吗,每天都担心谁会不会又惹到你了,你们那些玩笑话在我看来很恐怖。既然你这么受不得一点委屈,为什么我的委屈你就总是无视?我现在也不想说委屈了,路温纶,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是折磨!……”
简觅夏看不清了,“无数次我想象我们可能会分开,可我总是想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你还记得吗,是你跟我告白的,你当初说的话哪一点做到了。你保证太多次,可凡事都有最后一次。”
吵了好久,他没有哪句话是她要的。她在哭出声来之前掐断了电话。
眼泪啪嗒啪嗒打在手机屏幕上,她胡乱切到好友删除页面,犹豫了一瞬,摁了下去。
回想起来真是又心酸又好笑,幼稚死了。
简觅夏打开手机给瞿老板发消息,确认采购送货来的具体情况。退出聊天框,往下翻,看到路温纶的头像。
他还是那个微信号,连头像都没有变——她给他画的速写。那天就想问为什么不换,但想想都知道他一定会说,有什么必要,没必要。也许对他来说,坚持并不是一种坚持,不变才是常态。
*
少顷,简觅夏给林浅野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在不在家,她下班后想去拿点东西。
“好,我买菜做饭吧。”
简觅夏家里都是男人做饭,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超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竟然问人家盐价,给售货员笑得不行,说你妈妈太幸福了。
说起来林浅野很有川渝男人的特点,会下厨,手艺蛮好。简觅夏会炒的几个菜还是跟他学的。
他们的的确确共度了相当长的欢乐时光。
简觅夏到林浅野家,径自拿钥匙开门,进门后把钥匙丢进了金鱼缸里。
林浅野在炒菜,听见声音让简觅夏去盛饭。
Loft式单人公寓,一眼能将室内看完。书桌上放着一个纸箱,表面有她的涂鸦。
他已经把她的东西收拾出来了。她走过去翻看,底下有图录、广告册页和光盘什么的。
当初拜托林浅野帮她的成衣系列拍平面,她把很多资料都给了他,后来用不上,一直没拿走。那会儿比现在还要拮据,他正转型广告导演,借她做试验,另拍了支广告短片,模特都是他们的朋友或者朋友介绍。她回国不久,疲于“广结善缘”应付人际。他邀请她一起去山里,他们跳进瀑布清泉,他说她像水中小白龙,惹得她笑不停。
林浅野把炖汤端过来,简觅夏惊讶,“大手笔。”
“蘑菇汤而已,好久没炖汤了。”
两个人坐在茶几旁吃饭。
林浅野手机提示音响了,他调静音,没看。
饭后简觅夏去洗碗,林浅野打开投影,在电脑里翻电影。
“看什么?”他问她。
“你选吧。”
他们看洪常秀的《这时对,那时错》,看过,一起再看一遍。
还记得第一次和他聊起电影,她说也看洪常秀,都市寂寞青年找到知音。
靠在沙发上吃冰淇淋,吃完,电影也播完了。
简觅夏说:“难得没喝酒。”
他说:“我送你下楼吧。”
“没事。我走了。”
轻盈地道别,如来时一样。他们身边总是过客。
*
简觅夏搬着箱子到路边打车,回到家戴蓉戴青坐在沙发上吃西瓜看电视。
问简觅夏,说不吃。正要回房间,两个女人叫住她。
“交男朋友了?”
“什么?”
戴青说:“楼下张叔叔看到那天有人送你回来,法拉利。”
“没有。”简觅夏感到疲倦。
戴青果然开始说起市面上到行骗手段,要简觅夏警惕,不要被骗了。
“能骗我什么?要钱没有。”
“骗你去贷款套现给他,你看看新闻,好多的。”
“没有,别人就是有钱。”
完了,一松懈说漏了嘴。
戴蓉说:“张叔叔说那辆车两千万啊。”
“可能吧。”简觅夏应了一声。
女人们又说要警惕感情骗子,玩玩拍拍屁股走掉,回头要来疗伤。
简觅夏不悦,“开法拉利怎么了,我不能有人追,还是不配被别人真诚喜欢?感情你情我愿,有什么谁吃亏谁不吃亏。”
戴青张了张嘴,说:“夏夏,妈妈是……”
“我知道,担心我嘛。没钱小孩试错成本太高,吃不得亏,从小就在规则里见缝插针,可就是这样我才是成了这个样子!事事小心,畏首畏脑,没有人约束也像被什么束缚着……妈妈,你们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我的人生。”
戴青有些无措。
“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了,各自的破事自己解决。”
戴蓉说:“我们关心你啊,你这么冷漠……”
“说实话我就是这种人,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说我淡漠冷血了。”
戴青让戴蓉别再说了,这些年她已经意识到过往的错误,如果孩子说出来能够好受一些,那就说吧。
“我们受到的教育是这样,又同样施加给了孩子……”
简觅夏回到房间,关门的时候脚踝撞到柜子,疼得弯腰,手里的箱子撒了出去。
一卷针织彩线滚落到床底,简觅夏跟着去捡,而后停下来,蒙住脸。
以为过了青春期就好了,可是愈长大,愈觉自身渺小。看到层次更多了,懂得的潜规则更多了,红外线般密布的限制令人胆寒。
简觅夏收拾好房间,去卫浴洗澡。客厅的灯已经熄了。
简觅夏抱着衣服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戴青走来开门。
“对不起妈妈。”
戴青挤出笑,摸了摸简觅夏脸蛋,“以前的事也改变不了了,现在你想做什么妈妈都尽力支持你,勇敢好不好?”
简觅夏在浴室待了很久,浴巾包着头发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看到路温纶十几分钟前发来的语音。
她回“不听语音”,把手机丢到一旁,上床阅读枕边书。
很快那边再次发来消息:明晚有安排吗,一起去听爵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