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菱把和林娟交握的手放进被子里,说道:“本来我想用洗衣机烘干再晾的,但我们家的洗衣机声音特别吵,我怕我妈骂。”
林娟转过来,侧对着许佳菱要问什么,突然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许佳菱!”
许佳菱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朝着门口应道:“啊?怎么了妈?”
“你出来。”
林娟偷偷扯了扯许佳菱的衣服边儿,问:“咋了?”
“没事,你躺着,瞌睡了就先睡。我出去看?”
许佳菱滑下床,摸索着胡乱蹬了两只拖鞋就出去了。
她一出去,林娟也坐起,小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林娟有些害怕许佳菱的妈妈,总觉得她不像自己的妈妈,至少她能肯定,如果她带朋友去家里住,妈妈一定会跟自己一样高兴。
“啪——”
客厅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密。
林娟跳下床,贴着门边,她听见了许佳菱妈妈的声音。
而且那声音还在,像是在拿棍子抽人,可是也没有谁喊疼。
大概过了有半分钟,林娟蹑手蹑脚的出去,走廊上暗沉沉的,她很小心的贴着转角的墙。
后来林娟告诉许佳菱那天晚上的情况。
她说当时她把头探出去的那一瞬间,要不是屋外的滚滚雷声,她都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即便后来过去了好多年,再想起那件事来,林娟也总是会比许佳菱先红了眼睛。
昏黄的阳台灯底下,孤零零飘荡着几件滴水的校服,许佳菱站在一件衣服前面,背对着客厅,她身侧是咬牙切齿的母亲。
林娟看到她光溜溜的小腿上,受着一下较一下用力的抽打。
就在十几分钟前,她还笑许佳菱的两条小腿跟胖藕一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阿姨突然要打许佳菱,只是看见,许佳菱从头到尾都没有哭一声。
她看到许佳菱妈妈扬起的,是一根大人拇指粗细的青绿色竹棍,有半个许佳菱那么长。
许佳菱没有发现林娟什么时候来的,只听见她怯生生的说了句:“阿姨,不要打了。”
她怕林娟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说白了,就是嫌丢人。怕同学笑话。
索性低着头,不看林娟,也不说一句话。
可能是打累了,母亲气喘吁吁的靠在沙发上,嘴里骂骂咧咧,时不时用棍子在许佳菱身上戳。
她们忘了那天上床是几点钟,两个人都没有顾上看表,因为后来许佳菱的母亲丢下棍子回房间时,命令许佳菱重新去洗校服裤子。
原来只是因为,许佳菱校服裤脚的泥点印没有洗干净。
林娟陪着许佳菱,因为小腿疼的蹲不下去,许佳菱只能站着在水槽里洗,她个子不高,够的很吃力。
上床后,林娟看许佳菱的腿,一道一道凸起的竹棍伤痕,有好多横七竖八的交错在一起。
还有些是两三道伤痕在一个位置上,肿的更凶。
林娟突然想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问她:“许佳菱,我想起来了。初一的时候,有一个星期的体育课,大家都穿夏季校服,你在外面套了校服外套。老师害怕中暑让你脱掉,你死活不肯,是不是就是你妈妈打你了,身上有伤,怕同学看见?”
许佳菱本来趴着睡,她把脸埋进枕头,算是默认。
林娟说的,就是爸爸给二百块钱那次。
林娟突然伸过来手,抱住许佳菱的胳膊说了一句话。
刹那间,咬牙忍了一夜的许佳菱,孩子一样的泣不成声。
林娟说:“佳菱,你跟我去我们家吧,给我们家、当小孩儿,我妈妈不打你。”
多么幼稚的一句话,可这十几年来,也只有这一个人对许佳菱说过。
她在用她的方式,明确的表示想要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那以后,许佳菱再也没有带任何一个人去过家里,母亲的棍子总是不分时宜,她不想让同学笑她自己可怜,更笑话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张婧是她的好朋友,可越是好朋友,越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她更不会破了不带朋友回家的禁忌,这禁忌与任何人无关,只是她许佳菱命该如此。
第8章 第7章
“妈,你看见我放在这儿的糖了吗?”
“什么糖?”回答许佳菱的声音高的有些刻意。
许佳菱太过了解自己的母亲,若她真不知道,一定不是这样的语气。
她要么直接装没听见,要么会啐一句:我管你那东西在哪儿。
既然她非这样故意问,许佳菱也回道:“就前几天,我同学堂姐从日本带回来的‘不二家’棒棒糖,一个小袋子,她给我的。我带回来分给咱们三个了,你当时就在跟前。我那一份找不见了。”
“不知道,我没注意。”母亲简短的回了句。
许佳菱合上抽屉,回自己屋,找遍了置物架,还是没有。
她突然想到,兴许是谁怕热化了,给她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迎面一股洋葱和萝卜的味道,她再一次试图劝诫:“妈,下一次切开的洋葱和萝卜你能不能用保鲜膜裹起来,或者装个塑料袋也行,不要这样随便就扔进冰箱,你闻不到味儿吗?”
母亲突然吼道:“你赶紧闭嘴!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嫌我不会做这做那。你有本事,往后我做的饭你别吃了!”
许佳菱合上冰箱,看着她,说道:“从我能够到灶台开始,我总共吃过几顿你做的饭啊?妈。”
她不知把什么东西狠狠摔在桌子上,哐的一声。
“你是不让人把话说出口是不是,我说一句,你顶十句。从小惯得嘴犟的死毛病,死性不改,瞧你那德行!”
许佳菱问:“惯?谁,你惯我?我什么德行,我是杀人还是放火,是违反学校校规还是扰乱社会秩序?我做了哪一样?”
“你赶紧把你那臭嘴闭上,要死给我死远点!”
迎面砸过来一个东西,许佳菱象征性的偏了偏头,拿东西砸在肩膀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许佳菱听声音应该是针线盒,她没有低头看,只是执意于她的糖。
“你以为闹这一出,我就把正事忘了。我再问一遍,我的糖呢?”
身后传来卧室门的开合声,走出来的是许楠。
她小许佳菱几岁,长得已经要比她许佳菱高半个头。
许楠几步过来,说道:“你不要再骂了,是我吃的。”
“……”
许佳菱愣了一下。
她吃惊于许楠讲话的语气,疑惑的看着她,直直看了好半晌。
“吃了?没了?你为什么要吃,我分了三份,你自己那份呢?”
许佳菱看着许楠那张脸,她永远一副俯视周遭的姿态,仿佛自己和许妍生来就是她的奴隶。
许楠说:“反正你又不吃,还不让别人吃?”
许佳菱不可思议:“可那是我的东西,不管吃不吃,那都是我的!即便你要吃,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的么?”
许楠很不屑的哼了一声,转身对母亲道:“妈妈,我把针线盒给你捡起来哈。”
母亲皱着眉头瞥了许佳菱一眼,说道:“你都十七八岁的人了,不吃那两颗糖能死嘛?为了那点东西大吼大叫,也不嫌丢人。”
“东西就放在那儿,你自己不吃,怪谁?”
许佳菱感觉一股气血涌上了脑袋,她全身像是触电了一样,麻的打颤。
她无法理解母亲和许楠的逻辑,自己的东西被拿走。理由却是自己不使用那个东西。
自己不用的,就活该是别人的么。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道理。
“许楠,你很快就十六了,不是六岁。我送你一句话,粪土之墙不可圬,跟着你妈好好学,我看你是哪种粪土。”
许佳菱转身刚迈出两步,有什么东西扔过来贴着脚后跟落地,她头也没回,那些骂骂咧咧的话,即便是她堵上耳朵不听,也能背的比《出师表》还熟。
也许外面那个状若疯魔的母亲,永远都不知道。这样不平等的对待,带给另一个孩子的,将是怎样的一种伤害。
许楠出生的时候,许佳菱还小,那时候小地方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二胎三胎危机,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小孩,是自己的妈妈生的,一昧疼爱就是了。
许佳菱清楚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放学,路过一家新开的精品店,里面全是一些小巧亮眼的东西。
不过她的零钱倒是不够她去这里面消费。
要走开时,她往里面看了一眼,迎门竖放的一个架子上,上面挂着一款特别瞩目的发卡。
许佳菱想了想,揪着背包带子进了店。
发卡是分两只,巴掌大的卷纱做成的花朵样式,每一只花朵下面,坠着两条大约十厘米左右的小麻花儿辫。
颜色有点浅黄中带些微绿,许佳菱叫不上它具体的颜色,只是看着喜欢。
售货员站到她跟前,声音很温和:“这只有我们店有,新进的发卡样式,专门适合小姑娘戴。”
许佳菱抬头,刚好透过精品店的镜子,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重新将发卡放回原位置。
临出门前,又退回去问道:“你们那个发卡一种颜色只有一对吗?”
“是啊。这是新货,比其他头花和发卡贵一点,进货的时候怕我们小县城不好卖,所以进货少。”售货员回她。
许佳菱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一对儿多少钱?”
“八块。”
许佳菱嘴角不由的下撇,抽着书包带子出去了。
那时候她和同学们除去每天的早餐,零花钱大多也都是两三块块,多的也就五块钱。八块钱买一对发卡的确有些不合实际。
回家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到许楠又在那儿喊着让人给她扎头发。
妈妈给她用黑皮筋扎了两个牛角一样的啾啾。
许佳菱进屋,把夹在笔记本里面的零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三块五毛。
这是她自己存的,自从二年级的时候丢了年奶瓶,那以后她都会下意识的攒几块钱,两毛,五毛的存。
她想的是,如果哪天又丢东西,还可以补回来,兴许能免一顿打。
“三块五,还差四块五呢。”许佳菱自己嘀咕。
后来的一星期里,许佳菱每天带水杯去学校,下午热的时候就去接凉水喝。
小伙伴们出去买冰棍的时候喊她,她总找借口推脱。
这样叫了几次,她再找不出更多借口,索性说上次吃了冰棍拉肚子,她妈妈不让再吃了。
周五放学的时候,她在广场边的座椅上把一把五角贰角一块的钱,一张一张的捋平。一块的垫在下面,五毛放中间,绿色的贰角币在最上面。
然后对折成方块的形状,装进衣服兜里,手在兜兜外面压了几下,往那家精品店去了。
路上她还在想,那个发卡那么好看,会不会已经卖光了,或者她上次看上的那个颜色已经叫人买走了。
许佳菱几乎是跑着去店里,手一直压着校服兜。
她一进去,眼睛都没有往别处转,看到发卡还在那儿,顿时一喜。
“这个,能不能帮我装个袋子。”两只发卡放在一起,花朵的大小都盖住了许佳菱的手掌。
售货员微微一弯腰,手伸过柜台接过发卡,笑着说道:“好,这个花卡你是卖出去的第二对,前两天一个姑娘闹她妈妈,把一对儿粉色的买走了。”
许佳菱揩掉额角的汗珠,从衣服里捏出早就数好的八块钱。
售货员还在柜台上的一个盒子里取了一颗‘大大’泡泡糖,说是感谢光临,连带着花卡一并装进了袋子里。
许佳菱第一次自己去买精品店的东西,觉得包装袋都特别好看,也舍不得装进书包,巴不得叫满街的人都看见她手上拎着什么。
那时候不知道,满街的大人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一个小孩子。而当时的自己,却以为自己做了一回主角。
她回家放下书包,献宝似的喊道:“许楠,我有好玩儿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啊?”
刚一说完,就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许楠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许佳菱的手提袋。
许佳菱坐在沙发上,把许楠抱到身前,取出花卡在她头上摆弄了好半天,最后也没戴上去。
她剪了长发之后,就再没有碰过发卡头花之类的东西,所以动作有些笨拙。
许楠气的捶她,说扯到头发了,许佳菱只好喊妈妈来帮忙。
妈妈过来看了眼东西,先问了句许佳菱哪儿来的钱。
许佳菱说:“是我攒的,我这一星期没有花钱,上一星期也攒了三块。”
“这儿还有颗大大泡泡糖!”许楠揪着袋子晃了晃,把糖捏在手里。
许佳菱的手往前伸了伸,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花卡的确非常好看,正好和许楠的浅绿色棉布格子裙很配。
许楠起初喜欢的很,天天戴着去幼儿园,后来她说幼儿园其他小朋友也有了,她就生气的扯坏了上头的绢花,把她挤进了沙发缝儿里。
许佳菱发现的时候,心里莫名的难过了好久。
时至今日,她再面对母亲和许楠的样子。突然想到,当年她说花卡是自己省了两星期的零花钱买来的时,许楠没有听懂。可她的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她把钱下来之后,那两个星期里是怎样过的。
许佳菱将门反锁,带上耳塞。
自从许妍出去上大学,卧室就她一个人。
她还是有些难过。
不管这样的事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她还是学不会看开,每发生一次,她都照旧委屈一次。
还是无人问津的满腹委屈。
她给许妍打电话,大概叙述了一遍事情原委。
许妍回她话也是一样:“你又不爱吃那种甜糖,没了就没了。等会儿出去买几袋自己爱吃的薄荷糖。”
许佳菱安静了好久,真的没有人明白,她在意的根本不是那几个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