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悠悠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哎,你怎么跟巫婆一样,还能占卜?”
许佳菱白她一眼,郝悠悠靠着她的肩膀憨憨的笑,意思叫她不要生气。
许佳菱也跟着抿嘴一笑,说:“不信走着瞧,今天晚上,或者最迟明天,一定会下雪的。”
“噗!许佳菱,你要笑死我。”
又一个同学卡绳,郝悠悠从许佳菱手上接过跳绳,“我来甩。”
许佳菱来回伸展五指,搓搓手背,问她:“你笑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我就是听见你刚才的话,跟我奶奶那一辈特别像,她们管这个叫‘变天’。每次哪里一疼,就说天要下雨或者下雪。”
郝悠悠眼睛一直盯着跳绳,听见许佳菱半天没有说话,以为她生气了。
她斜眼瞥了一眼,见许佳菱正用右手覆在左手背的地方,来回揉搓,动作很轻。
“许佳菱,对不起嘛,你不要生气。”
郝悠悠悠见许佳菱还在端详自己的手。
正好另一组都跳完了,她急急的放下跳绳,过来挽住许佳菱的胳膊,看着她道:“我就是一说,没有笑你的意思。”
许佳菱把左手插回衣服兜里,用肩膀撞了一下她,“哪儿那么夸张,走吧,该我们组跳了。”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数学老师要讲习题,许佳菱听后面几排的同学窸窸窣窣的在闹什么动静。
声音越来越明显,数学老师正在画图,对着黑板问了声:“你们都在激动什么,要不要来这儿讲?”
郝悠悠调转笔头,敲了敲许佳菱的课桌。
“快看,下雪了!”
她语气里掩不住的兴奋,下巴抵在桌子上,惊道:“你是怎么猜到的,你带手机了是不是?偷偷看的查的天气预报。”
许佳菱用书推开她的笔,没好气的:“我那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只能打个电话发条短信,还能看天气?”
数学老师画好了图,郝悠悠赶紧转过去坐好。
许佳菱转头看向窗外,雪花越飘越密,风口的雪随着寒风在空中旋舞。
她本就听不懂数学课,也不爱学数学,微微一出神,思绪已经跟着窗外的大雪飞回了八岁那一年。
许佳菱记得,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
八岁那年冬天,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不对劲,磨了几天才去找自己的妈妈。
“妈,我的左手手背,还有食指后面这三个手指,这几天疼得特别厉害,也不知道怎么了。”
妈妈当时很不耐烦的剜了她一眼,皱着那永远都不能舒展的眉毛,气哼哼的骂她。
“就你身娇肉贵,你以为大家都不冷?下课了不在教室里乖乖坐着,出去疯玩儿,手不烂掉才怪。”
许佳菱觉得冤枉,急着辩白:“我没有出去玩儿,我们班学生都不爱跟我一起玩儿。”
妈妈一把把她推到一边,“让开,不知道帮忙,就添乱。”
“就这副样子,肥的跟猪一样,人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你玩儿。”
她一边梳着自己枯草一样长发,一边骂骂咧咧。
许佳菱不死心,还是把左手伸出去,尽量抬高到妈妈能看见的位置。
“妈,你看一下,真的疼。”
“你让开!”
妈妈握梳子的手往下狠狠一抽,一股钻心的痛从手背上传来。
“啊——”
许佳菱的惨叫似乎穿透了整栋旧楼,她一下子蹲到在地,把左手抱进怀里,嘴张的很大,口水和着眼泪一起往下掉。
许妍跑出来看得时候,许佳菱还在那里,鼻涕眼泪爬了一脸,却没有哭声。
许妍蹲下摇她的胳膊,把她拉过来,在后背上拍了足足一两分钟。
直到许佳菱终于“哇——”一下的哭出声来。
许佳菱一边哭一边把左手往毛衣底下藏,她太疼了,她怕妈妈再抽一梳子下来。
那样钻心的疼,是许佳菱很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来,都会下意识护住左手的。
那天之后,许佳菱的手肿的很厚,手背上还有青紫的梳子印。
渐渐的,手背上裂了口子,刚开始很小,她只能听姐姐的话偷偷往上抹护手油。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裂口越来越大,有时候还会流出黄色的水。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妈妈看见了,许佳菱心里还有些高兴。
她主动说:“早上特别疼,中午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特别痒,我也不敢挠,都烂了。”
谁知道下一刻,筷子在餐桌上摔的满天响,震耳发溃的声音砸下来。
“你怎么不去死,你干嘛不早点说,现在烂了,你到处招摇,是想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不管你们吗?”
许佳菱筷子都忘了放,呆呆的看着妈妈那张脸。
她好想大声喊:我开始疼的时候就给你说了,可你又用梳子在上面狠狠抽了一下,当时就肿了。
刚刚就在妈妈发现自己手烂的那一刻,许佳菱还以为,自己会收到心疼或者关心的话。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茶几上扔着两双手套,手套的大小只够右手,许佳菱的左手已经套不进去手套了。
她又怕妈妈骂,勉强带上,也没想后果,等到了学校,早读摘手套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摘不下来了。
手套是针织的,裂口流脓,毛线粘在了手背上。
她本来没注意,脱到一半撕的生疼,老师已经进来,她只好把手藏进桌仓底下。
一页读完翻书的时候,她一只手翻,动作笨拙,正巧叫老师看见。
她赶紧垂下头,看着老师脚在她旁边停下。
“许佳菱,你怎么回事,教室里很冷吗?你舍不得把手拿出来。”
许佳菱头几乎垂到了课本上,声音细若蚊蝇,“老师,我的手套摘不下来了,上课不能戴手套,所以不敢拿出来。”
语文老师声音语气严厉,“手套摘不下来?是粘了胶水在上面吗?拿出来!”
许佳菱听见同学们在低低的笑她,她慢吞吞的把手放到桌子上。
她看见裂口流出来的水已经渗透了手套,结了黄色的一点硬块。
等老师托起她的手再说话时,声音已经不似刚才严厉。
“这怎么了?是弄伤了吗?”
许佳菱站起来,低声回答老师:“不知道,刚开始有点疼,后来肿了,然后就裂了口子。”
班主任挪开凳子,拉着她往办公室走,边说道:“这种情况怎么不跟你妈妈说,你自己硬扯手套,皮跟着手套走,脂肪都能看见了,跟我去办公室,我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带你去看医生。”
许佳菱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脂肪,只是老师的这些话,她记了好多年。
手从裂口到流脓,半个手背都烂了,她也没哭。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怕沾在被子上,都是把左手搭在被子外的床边,夜里也不敢翻身,她也没哭。
偏偏这个时候,平时严厉的班主任牵着她的手,急急的往办公室走,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教室外的风刮在脸上,眼泪都要冻住了似的。
她喏喏的喊了声前面走的人。
“老师。”
老师回头,不知道是不是也叫风吹了,老师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许佳菱回道:“我妈妈知道,她说天气暖和之后,慢慢就好了。”
“谁说的?”老师突然大声,许佳菱吓得一抖。
“小孩子的骨头还没有长好,这样的冻伤不管,以后会留病根的,你妈妈她不知道?”
许佳菱垂下头不敢说话。
“那你爸爸呢?”老师又问。
许佳菱这次立马抬头,说道:“我爸爸在外面,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班主任在过道里站了半分钟,手上一直拉着许佳菱的手,最后她还是把许佳菱拉回了办公室。
许佳菱记得,她拜托另一个老师去班里帮忙领读课文。
老师很快地洗了一块热毛巾,将她的左手连手套一起裹在热毛巾里,这样来回好几遍,老师的毛巾上也沾了脓。
许佳菱更不敢抬头,眼泪却一直掉。
老师找了把剪刀,说手套不能摘了,只能剪掉。
许佳菱下意识护住手套,她怕回去妈妈问起,手套不见了,一定会挨打,冬天挨打真的很疼。
班主任告诉她:“你不要害怕,我给你妈妈打电话,就说是我剪的,中午上课来的时候,我赔你一双新的。”
许佳菱摇头,说:“谢谢老师!我攒了零花钱,放学回去的时候我自己买。”
许佳菱记得,当时老师叹了口气,然后很小心的帮她剪掉了手套。
后来也是老师让她先回的教室。
不过,另许佳菱高兴的是,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发现门口脱着一双大皮鞋,她跑进屋,果然是爸爸!
她记得爸爸以前说,要到春节才回来,没想到居然提前了这么多天回家。
她左手背在后面,右手伸进爸爸的大手中,握成拳头,按照以往,爸爸会收拢手指包住她的小拳头,像包小笼包一样。
可是那天爸爸看起来不高兴,他照旧包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拉她的左边胳膊。
许佳菱看到爸爸脸瞬间就黑了,变得非常凶。
他把自己的大黑皮手套套在许佳菱手上,抱着她去看医生。
路上许佳菱说:“爸爸,你的手套好大呀,套上暖和,还空荡荡的,沾不到手烂的地方。”
她记得爸爸那天一路都没有说话。
回家之后爸爸跟妈妈吵,说孩子的手好不了了,就算是治好烂掉的皮肤,骨头也落下了病根。
许佳菱非常害怕,她害怕的不是吵架,也不是手,而是爸爸如果骂了妈妈,等爸爸再出门工作,妈妈一定会更狠的骂她打她。
……
“许佳菱!”
“许佳菱。”
“啊?”
许佳菱抬头,迎上郝悠悠凑过来的脸,她脑子短路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在教室。
她摸到自己的左手背,伤口早就看不到了。
郝悠悠说道:“你在干什么,放学人都走光了。”
教室里还剩下三三两两的同学,许佳菱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歪了歪头。
“走吧。”
出教学楼时,她把手伸进了棉衣兜里,她没有告诉郝悠悠,奶奶辈说的‘变天’,在她这儿是真的。
她的左手骨疼痛难忍时,就是每一次的大雪将至。
她也想起,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曾经在她本来就疼的手背上,狠狠的抽过一梳子。
第6章 第5章
许佳菱的班主任最近又想出了新招。
他去教务调了班级学生的高中入学成绩单,从数学老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佳菱脑子里顿时蹦出来四个字——大事不好。
果然,这天的每一堂课间,都有人被叫去办公室。
许佳菱是被单独叫去的,一见她,班主任就劈头盖脸的对着她开火。
“许佳菱,你也太让我刮目相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这样看来,让你跑到咱们班来学文,还真是委屈你了,是不是?”
许佳菱太了解这个班主任,所以只能做小伏低,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应。
他又开始说:“难怪你瞧不起我们这个班,原来确实是我们的庙容不下你,是吧?”
“我没有,老师。”这个必须反驳,许佳菱心想,自己只是暂时还不适应文科班女生多的环境,不是他所说的看不起。
班主任似乎对她这句反驳颇为满意,转头又把注意力回到了成绩单上。
他指着用红笔圈出来的那一行,说:“我对你还真是有误会,原本以为你来咱们班,是因为在重点班混不下去了,照这成绩……”
突然他话锋一转,说道:“语文126,数学130,英语差一些114,剩下的各科几乎满分,这样的成绩从重点班跑出来,你们班主任就没劝你?”
许佳菱保持着恭顺的姿态,说出准备好的台词:“老师,我学文,是因为我喜欢文科,跟我的理科成绩没关系,跟升学成绩也没关系。而且,分科之前,我就听说咱们这个班班纪严明,我是个比较懒的人,需要这样的约束。”
这段话说完,许佳菱心想,幸亏郝悠悠不在身边,不然肯定追着她一边打一边骂她是金奖演员。
因为她学文的理由,再俗气,再简单不过了。
就是化学物理听不懂,数学更是一塌糊涂。
学文科,至少学不懂的只有一门数学。
班主任似乎信了她的话,语气好了许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考试,你这一次次的月考成绩是什么意思,对我不满?还是对这个班不满?”
许佳菱抬眼,看着老师的眼睛,真诚的说道:“老师,我绝无此意!月考成绩才是我真实的水平,至于中考,那是我们那届刚巧试题简单,我命好。”
也不知这话哪里不合适,引得旁边数学老师一通干咳,正在批改作业的人还低低的笑了一声。
许佳菱就差对天发誓了,她真没有不愿意考试。
但凡是学生,谁又不喜欢自己有个像样的成绩,她当然也不例外。
接着就是班主任老声长谈的一些问题,从批评成绩,到给各科立目标,再加以保证,一系列的程序走下来,课外活动都结束了。
许佳菱是踩着下午自习的预备铃进的教室,可惜屁股还没坐稳,郝悠悠就急哄哄提醒她:“星期四今天,自习是谁的你忘了,老师要讲练习册,你都没去办公室拿来发给大家……”
郝悠悠的话许佳菱是顾不上听了,她猛站起来,却又故意收住脚步,不急不慢的从后门出去,门一关上,立马换成百米冲刺的速度。
嘴上还在碎碎念:“真是挨打不挑日子,什么事都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