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菱垂着头,眼睛盯着簸箕里的碎瓶子。
“你不要哭了,等会儿让老师看见,以为我们高年级的欺负你。”
许佳菱低着头,两只手去拿面前的簸箕,她举起来,把碎片倒进了自己的垃圾桶。
抽噎着把簸箕递到那个姐姐手上,哽咽道:“谢谢姐姐。”
说完两只手拖着垃圾桶往前走。
“等着,你能倒进去吗?垃圾箱都比你高。”
那个高年级的姑娘一把扯过许佳菱手上的垃圾桶,倒完之后还给她。
许佳菱还来不及再次说声谢谢,那个女生已经和同伴追赶着往教学楼去了。
这天她回去的最晚,妈妈和姐姐已经吃过晚饭。
蹲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大声问她:“你路上干嘛呢,这都几点了,不吃饭吗?”
声音极大,吓得许佳菱一个哆嗦,她很想回妈妈一句:我不吃。
可是她比谁都知道,这样说话的后果,她只能将书包抱回卧室,出来扒那一碗被孤零零的扔在餐桌上的晚饭。
面条已经坨的不成样子,筷子一夹就断,她只好嘴凑到碗边,用筷子拨着吃。
旁边是半盘凉拌萝卜,那是她最讨厌的一种菜,可是没人知道,她也不敢说。
妈妈已经洗完锅,从厨房里出来,摘掉围裙,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她想跟妈妈说自己的牛奶瓶碎了,但是看着妈妈的脸,她不敢张嘴。
她知道那个瓶子一点也不贵,可是也她知道,自己的妈妈要是听到她把它弄碎了,一定会发脾气。
都说太小的孩子不记事,她的确也不是全部记得,但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忘。
那时候特别小,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妈妈教她背乘法口诀,从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
中途但凡断掉或是打结巴超过三秒,脸上就会挨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那是许佳菱幼时仅有的一幕记忆:她坐在旧沙发上,对面是妈妈怒目狰狞的脸,和随时会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第一巴掌落在脸上的时候,她疼的哇哇大哭,这一哭,换来的却是连串的巴掌。
“你哭!你再哭!不打不长记性的东西,你今天晚上背不下来,不准睡觉。”
许佳菱就真的不敢哭了,她低头时偷偷看了眼手上的小熊手表,上面显示:02:21。
最后怎么睡的觉,她忘了。
只记得第二天,婶婶来家里,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立马把她从咯吱窝抱起来,急急问:“菱菱的脸怎么了?肿成这样?这孩子的脸怎么弄的?”
当时妈妈狠狠的剜了许佳菱一眼,颇不解气的回婶婶:“昨晚把我耗到了两点多,连个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天生的要挨打,给几巴掌,立马就背下来了。”
许佳菱记得,婶婶的眼睛红了,她在自己的腮帮上亲了一口,把她抱的更紧了。
“这才几岁的孩子,别的这么大的孩子,还说乘法口诀,就连从一数到百都数不全,你这太过分了,你看脸成什么样子了,你不心疼吗?”她说。
婶婶的这一番话,当时的许佳菱是没有记住的。
这是在她长大记事后,姐姐许妍在被窝里偷偷说给她听的。
姐姐大她两岁,她因为乘法口诀挨打的那时候,姐姐已经完全能记事了。
可姐姐没有告诉她,婶婶问出这些话后,妈妈是怎么回答的。
也许是那些巴掌打在脸上太疼,许佳菱总怕它会再一次扇向自己,所以连牛奶瓶碎了这样的小事,她都不敢跟妈妈说。
许佳菱想,幸好明天是周末,在家喝牛奶,也用不着瓶子,妈妈暂时还发现不了。
她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饭,捧着碗去厨房,洗碗的时候水开的太猛,胸口衣服上溅了不少水。
她慌忙用袖子蹭了几下,让水渍看起来不明显。
周末这两天,许佳菱连掏书包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姐姐发现书包里少了牛奶瓶。
可即便是再怎么不愿意,周一还是如期而至。
许佳菱看着妈妈给姐姐灌好牛奶,两只手绞在一起,躲在姐姐后面。
“瓶子拿出来啊,缩在妍妍屁股后面做什么?”妈妈开口。
许佳菱声音细若蚊蝇:“妈妈,我把瓶子丢了。”
“什么?”她好像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大声点!畏畏缩缩的成天!”
“牛奶瓶子碎了,我的。”许佳菱微微提高了声音。
停了几秒,她听妈妈问:“谁让你弄碎的,不想喝牛奶就省着。”
许佳菱低着头,说:“是刘文山抢走,拿上玩儿的时候给我摔碎了,不是我。”
“还犟嘴,你要是把它收拾好,放在自己书包里,别人怎么给你拿走?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不好,随便你,爱喝喝,不喝算了。”
等不到许佳菱说话,她已经丢下鲜奶瓶,回卧室睡觉去了。
许佳菱扯了一下姐姐的手,悄声说道:“姐姐我们走,不然迟到了。”
许妍在她耳朵边悄悄说道:“你要是不拿牛奶,以后妈妈都不会再给你喝了。”
“可我没瓶子装。”
许妍放下书包,让许佳菱等着,她悄蹑手蹑脚的回了小卧室,不一会儿,出来时手上抱着一个矿泉水瓶子。
许妍说:“先用这个装,等我把这两天的零花钱攒下来,给你买一个印着小花的新瓶子,行不行?”
许佳菱看了矿泉水瓶子好几回,最后点点头。
许妍问她:“刘文山拿你的东西,你怎么不给老师报告?”
许佳菱说:“他特别坏,谁给老师告状,他就越欺负谁。他拿走我瓶子的那天已经放学了,老师不在。”
许妍拧紧塑料瓶盖,把瓶子装进许佳菱的书包。
在家里耽搁了几分钟,上学路上许妍拉着许佳菱一路奔跑,总算在响预备铃前坐到了各自的教室。
班主任进来领读生字和课文,许佳菱取课本的时候,摸到了书包里的矿泉水瓶,因为低着头,她刚好看见同桌粉色盖子的玻璃瓶儿,里面是满满的一瓶牛奶。
许佳菱推了几下,把瓶子挤到了书包的最里面。
自习后的半小时是学校早餐时间,她迟迟不肯拿出牛奶。
同桌是一个女生,见许佳菱只是吃鸡蛋和卷饼,就凑过来问:“许佳菱,你今天没有带牛奶吗?”
许佳菱小小的啃了一口蛋清,没有说话。
同桌又过来,说:“没事,我有,你把瓶子拿出来,我给你分一半。”
“……我拿了。”许佳菱说。
她放下鸡蛋,从书包里摸出矿泉水瓶子,白色的牛奶在里边晃荡。
同桌问她怎么用这个装牛奶,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许妍给她把盖儿拧的太紧,还是同桌垫着衣服袖子帮她打开的。
许佳菱接过瓶子,说:“谢谢你,你力气真大。”
同桌好像没有笑话她,这让许佳菱心里轻松了好多。
她举着瓶子喝了一口牛奶,不知道是哪个男生,略带新奇的指着她的瓶子。
“许佳菱的牛奶瓶子跟我们的不一样,是喝过矿泉水的。”
许佳菱赶紧用身体护住抽屉,匆忙盖上盖子,将瓶子塞进书包,拉上拉链。
那一个早晨,她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最后,她是在放学路上,那条巷子的一个角落里,抱着瓶子喝完了剩下的牛奶。
第3章 第2章
剪头发这天,许妍和许佳菱哭了好久。
姐妹两个总下意识的用手去捋脑后的马尾,每次都只是摸到了有些扎手的后脑勺。
头发是爸爸领着她们去剪的,爸爸在一家旅行社上班,常年不在家。
可是只要回家,他总会带礼物回来,有时候是新衣服,有时候是一个小挎包,甚至还会是一瓶带橘子香味的儿童霜。
这些是许佳菱和许妍在妈妈那里得不到的。
许佳菱非常喜欢自己的第一个小挎包,红色的茸毛布料,上面有一个动画的猴头图案。
是你!:
爸爸刚带回来时,她总舍不得背,生怕弄脏了,弄坏了。
后来,恍惚间,许佳菱长大,就再也背不了了。
这一次爸爸回家,许佳菱和许妍还来不及将心思放在爸爸的礼物上面,就先剪了头发。
头上胡七乱八的板寸,那时候小县城里,女孩子都是留头长发的,即便是小学。
哭归哭,可许妍和许佳菱并没有怨她们的爸爸。
因为每天早晨的梳头,对姐妹两个来说,就像是没有睡醒时强加在睡眠里的噩梦。
早上六点多,妈妈总是顶着一头枯草一样的长发,拿着把塑料梳子,怒气冲天的坐在沙发上。
许妍和许佳菱蹑手捏脚的蹲在她身前,仿佛梳头这一行为,是她给姐妹两个莫大的恩赐。
“你昨天晚上怎么睡觉的,头发打结成着这鬼样子,还怎么梳!”
“干脆拔光,我也轻松!”
“真是欠着你们,每天这样糟蹋我……”
“……”
这是每天早晨上学前,家里必起的战歌,许妍和许佳菱这时候只会低头,咬牙忍受着头皮针扎似的痛。
开始的时候,她们试图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她们轻声说:“妈妈,你稍微轻点,头皮疼的厉害。”
另她们想不到的是,这话刚说出口,下一秒她们的头就被扯得狠狠倒向一边,后脖子长头发的地方,刀割一样疼。
头发死死的被揪在手中,伴随而来的还有撕扯般的骂声:“屁事多得很,去,大街上找个人,看谁手轻梳的好,你让谁来!”
再或者就是:“你赶紧去死,死了我也轻松了,你也不用再嫌我扯你的头发。”
而这二十分钟的梳头纷争过去,许妍和许佳菱还会照旧,背上书包去上学。
走在上学路上,她们仿佛与其他孩子一样。
终于在这一次爸爸回家后的第二天,吃过晚饭,带着她们剪掉了她们蓄了将近两年的头发。
当爸爸给理发师傅说,剪短,短到三四寸的时候,理发师傅跟她们再三确认。
许佳菱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理发店,第二天又是怎么去的学校。
只记得,那天早上,沙发上终于没有了妈妈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她的头皮也没有再疼。
到学校时,她在校门口徘徊了好久,看见有同班同学过来,她就躲在绿化树后面。
拖到快要关校门了,她才垂着头一路小跑,进了教室。
班主任照例准备领读课文,听见她打报告,说了句进来,她飞快的看了眼老师。
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愣,许佳菱越想把自己塞进课桌抽屉里,藏起来谁也看不见。
中午放学,同学们兴冲冲的跑回家吃饭,她不想混在人堆里,让别人对自己的头发指指点点,所以她是最后一个出的教室。下午因为值日生要打扫卫生,她不能像早上一样等着同学们走光她再走,于是下课铃刚一响,她第一个就冲出了学校大门。
回家后,依旧是骂骂咧咧的妈妈,她和姐姐谁也不敢说,这一天她们在学校是怎样度过的。
同学们头上别着的各色发卡头花,是许佳菱一整个童年的期冀。
许佳菱也没有学会女孩子们课余的跳皮筋活动。
她不敢加入她们,怕同学嫌弃自己,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在她跟姐姐许妍的小学毕业照里,穿着校服,留着短发的她们,站位是被安排在男生那一排的。
照片里的许佳菱微微低着头,像素不高的老照片上,看不清表情。
长大后的许佳菱时常想,也许再过几年,也许就是现在,这张照片上的老师和同学都忘了她是女孩子。
或者,根本忘了这个边儿上站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小学升初中后,同学们开始了解追星看杂志。
那一年,几个剪着短发,穿着坎肩,宣扬‘我就是我’的女孩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学校里的女孩子纷纷效仿,剪着头顶冲天的短发,往一侧斜的刘海挡住半边眼睛,手腕上偷偷戴着明晃晃的链条,下课老师不在时,会不经意露出来。
许佳菱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正合时宜’的头发感到庆幸,她跟姐姐甚至厌恶像麦秸一样束着的头发。
所以中学的时候,头发长到后脖子以下时,她们没有再去理发店。
刚开始扎头发,许佳菱总梳好右边,左边乱着,梳好左边,右边又会从手上散出一撮。
这时候,妈妈就用那刀子般的眼神看过来,好像随时都会一脚把许佳菱踹倒在地上。
“看你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心思不花在学习上,一天到晚的趴在镜子前面。”
许佳菱只好胡乱扎住头发,匆匆套上校服,拎起书包出门。
中学的课程,加上晚自习,她除了睡觉,在家里活动的时间总归没有几个小时,又哪儿来的‘一天到晚趴在镜子前面’。
许佳菱的中学同桌,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叫林娟,她喜欢把头发编成两个长长的辫子,搭在肩膀前面。她家里离城区较远,一般到晚上家长才来接她回去。
初二的时候,有一天下午自习,许佳菱的胳膊肘底下穿过来一张纸条。
她看了眼纸条,是林娟递过来的,可是林娟一直假装看书本。
许佳菱接过来藏在课桌底下打开,读到后面,她尴尬的红了脸。
纸条上面写道:
“许佳菱,我们坐在一起都一年多了,我发现你扎头发一直不对。你不要生气,我没有笑你,只是你的头发又多又顺,这样胡乱扯,好可惜。我中午和下午都不回家,你要是愿意,我教你扎头发。”
纸条最后还画了一个笑脸。
许佳菱也知道同桌是好意,她把纸条偷偷夹在了带小锁的日记本里。
重新撕了半张纸,上面写道:
“可以,谢谢你喔(笑脸),我晚自习会早些来,你想不想吃什么东西,家里如果有的话,我给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