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午夜里等待机会的狼一般,一旦等到机会,非得咬下一块肉不可。
即便是如此重要的会议,身为主持局面的人,祁知矣刚才还是走神了。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
好在没有人发现。
刚商议完新一年里,各个世家给玄天宗提供的灵石比例,只等着祁知矣拍案定下。
“可。”祁知矣道。
会议顺利的进行到下一项。
等到所有常规的问题都讨论完,不少人坐直身子,仿佛已等待多时。
内心的蠢蠢欲动几乎要透过眼神溢出来。
彼此目光交错。
“这一次建康妖族事件里,我记得玄天宗也有四名弟子,是同妖族卧底一起去建康的。”有人开口提到。
“其他门派中,凡是牵扯到建康的弟子全牺牲了,唯独玄天宗弟子毫发无损,这也太诡异了吧?”
又有人顺着这话题往下说。
“如此古怪?那几名弟子都是什么身份?”
... ...
也有玄天宗长老为本门弟子说话。
“只不过是几个刚入门一年的小毛孩,连修道这条路的起点都没摸到呢,哪会有那么多歪心思?”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孩子可不像我们那时一样啊。”
“正是!那个玄天宗内的卧底,不也是入门十年不到的年轻人,谁会想到他是妖族卧底呢?”
又是几个人应和道。
玄天宗内的几位长老坐在原地,脸色很难看。
谢家家主抚摸着自己发白的胡须,面色坚硬如玄铁。
他坐在这,像是其他人的长辈,仿佛半截身子就要入土。
论辈分,在场大部分人都要尊称他一句师叔。
“依我看,除谢家以外的那三名弟子都应该审讯,严查不怠。”王家家主说。
议论声不绝,王家家主的这句话几乎是一锤定音,平息了风波。
在场没有人再有异议。
大部分人认同他的观点,同时,对他十分恭敬。
还有一小部分人不服。
可忌惮于他的身份,又明白自己毫无话语权。
因此并未作声。
不论是谁,都在此刻,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唯一一个没说过话的人。
“我还以为,诸位都已经决定好了。”
祁知矣低头把玩手中的琉璃杯,茶水荡漾出一圈圈淡淡的金色涟漪。
“没想到还会来询问我的意见。”
“此事事关天下苍生,又牵扯到玄天宗。尊上身为玄天宗太上,您的意见,我们又岂敢无视呢?”
那人话语文质彬彬,可每一句都是坑。
先是扣上“天下苍生”的帽子,又是提醒祁知矣的身份。
“是吗?”
祁知矣淡淡的应道,“之前的卧底裴川,伪装成玄天宗弟子,是我玄天宗的一大失职和疏忽。”
“现在诸位如此警惕,也是难免的。”
桌上有几位还记得,年前祁知矣提过,要收秋露浓为徒弟的事情。
当初在宗门里引起很大的讨论。
祁知矣收过的弟子屈指可数,如今也有两百年再未收徒了。
突然提出要收一个弟子为徒,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生怕祁知矣摩下又纳入一名大将。
而那人不仅是话题人物,还当场拒绝了祁知矣。
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忍不住猜想背后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
因此,他们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这群人始终对祁知矣保持警惕。
玄天宗最富声望的太上,当今天下第一人,最具传奇性的祁家家主......
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身上有着太多复杂的面孔,而每一面都可能锋利如名剑。
这些年间,他除了对手上握有的权力把控着以外,对其他一切都兴致缺缺的样子。
百无聊赖。
而更早一批认识祁知矣的人清楚。
任何人想要去探究他,就要有流血的准备。
提起这件事之前,他们做好了祁知矣会生气的准备。
“那尊上是愿意把那三个人交出来吗?”某个王家的弟子问道。
“能坐在这的,都是这一代各个家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也算未来修真界的中流砥柱了。”祁知矣说。
“怎么说话像凡间来要人的衙门一样?”
祁知矣抬眉去看他们,目光所经之处,神情各有不同,但都掺杂几分震惊,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之近的与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对视。
有人久久没有回神。
祁知矣不但没生气。
反而语气轻松,甚至带有几分调侃。
这是采取怀柔手段了?
所有人都很迷茫。
不知道祁知矣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尊上,这怎么能说是向在玄天宗要人呢?”王家弟子说。
“妖族的事和所有人息息相关,调查自然应当严谨。难道,您就不担心又被妖族插入了眼线?”
“你们这是?要逼我表态吗?”
祁知矣缓缓侧头,面色从容。
“不,怎么敢呢?您坐在那个位置上,是众望所归,又有谁敢插手您的想法?”
“可我们今天来到这,不正是为了共同对抗妖族?为了所有人共同的利益,适当的一点牺牲是必要的。”
弟子解释道。
他嘴上说着谦卑的话语,背脊挺得笔直。
昂着脖颈,甚至比懒散靠坐的祁知矣要更高一点。
“你们说的这样轻飘飘,总是让我有一种人命很不值钱的感觉。”
祁知矣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您不能这样想。”
弟子侃侃而谈,“像您这样的人,处于那个位置上,再去思索这样尘埃一样的小事,是很不划算的事情......”
“那怎样才算是划算?”祁知矣反问。
弟子卡住了。
盯着祁知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次会议,祁知矣一反常态。
今日说的话,几乎抵得上平日见他一整年间说的话。
仿佛接力似的,有人试图开口,想要劝解祁知矣。
可有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我记得那个少女。”
王家家主的话语回荡在空气中,向外扩散,“她曾经闯入我江陵王家,打伤了王家弟子。”
他这一开口。
其他所有他人,都没有再说话的必要了。
谈话的性质变了。
新上位的老大,和不甘心的二把手暗中较劲。
任何人再插嘴,都只会显得不识抬举。
祁知矣盯着王家家主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初祁知矣把这件事压下去,导致知道的人并不多。
当时,更多的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祁家、王家婚期延迟的事情。
这也是导致两家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
“她打伤的,是我王家本家的嫡女,王霭。”
王家家主顿了顿,目光森严凌冽,一如他的态度。
那是数百年来沉淀的上位者气质,给人的感觉像是用脸贴着风暴,睁不开眼。
所有人都知道他下一句话是什么。
——就这样也要包庇她吗?
这恐怕是最近吃到最大的、最复杂的一个瓜了吧。
玄天宗长老们顿时心潮澎湃。
纷纷扭头看向祁知矣,激动不已的等着他的回复。
“那秋露浓以下犯上,伤我王家弟子,死不足惜。”
一个弟子怒难自禁,忍不住插嘴道。
众人定睛一看,那是王霭的表兄。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祁知矣不咸不淡。
“晚辈闹了事情,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本不应该插手。”
“这事我本不想追究,可如今又似乎和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彻查此事,哪是众心所向。”
王家家主说着些虚伪的话语,微微移动上半身。
看向祁知矣的眼神中,那些闪烁的恶毒和怨恨都能投射在祁知矣脸上。
“那祁尊上要这样做吗?”他问。
“你是在用道义来压迫我吗?”
祁知矣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一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不如我们以后,行事都用道义来衡量吧?”他嘴角划过一丝弧度。
“哪个家族最遵守道义,就优先占据最好的仙山、灵石和天材地宝。”
“各位意下如何?”
满堂寂静。
有人憋笑;
有人觉得自己被扫射到,面目含怒;
更多人在这僵局中茫然四顾,和周围人交换各样的眼神。
奇怪。
祁知矣罕见的开了个玩笑。
王家家主却面色一僵,以为他在羞辱自己。
这过分熟悉的一句话,让他不由想起了某些事情。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五百二十五年前——每一天我都记得十分清楚——我曾经,也这样和你说过。”
话音还未落地,祁知矣已经出现在老者面前。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权高位重的王家家主目瞪欲裂,死死的盯着骤然靠近的青年。
喉咙间传出铁屑的味道,而他说不出一句话,
祁知矣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却重得宛若一座山,让他动弹不得。
“不同的是,那时我的位置是在台下,而您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座位上,冷眼俯览一切,有着随意处置我生死的权力。”
“那时......我恳求过你,希望能答应我的请求......”
“而现在,您真的还要和我继续谈论这件事吗?
祁知矣直视着老者浑浊的眼眸。
“我、我......”
王家家主张嘴,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一同回荡在他心中。
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祁知矣竟然还没忘!
祁知矣竟然还没忘!
那是王行之和秋剑主陨落后的第五年。
折仙剑的归属,和王行之的事件一直没有定下来。
在那五年间,祁知矣几乎要将江陵王家的门槛踏破。
他百折不挠,继之以死,几乎抱着不死不休的决意。
最后......王家是怎么妥协来着?
祁知矣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威胁王家,最后才折中取了个方案。
那时与现在对比之下。
身份的两度逆转,形成了极其讽刺的一幕。
大多数人,由卑微低贱到手握重权后,总是恨不得抹去自己所有不光彩的过往。
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一段过往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桌上的年轻人看着这两人的反应,始终不得其意。
可怎么会有人当众提及自己毫不光彩、低贱的过去?
王家家主心想。
其他人也都是震惊。
刚才他们还在想,这样听这两人之间的八卦,是不是有点不大得体?
而现在,那些“体面不体面”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像一柄重锤一般重重敲打在所有人心中。
——祁知矣更强了。
他的修为到底有多深厚?
他如今究竟到了哪一境界?
无数个疑问在人们心中升起。
修真界陷入了太久的平静了。
人存在的地方,就会建立权力极度集中的权力组织。
他们沉浸在这种手握一切的感觉之中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
这个世界!
从一开始就是以绝对的力量为尊的啊!
如果刚才祁知矣是想杀了他们,那会怎么样?
恐怕整个修真界的局面,会在一夕之间被改变!
“我太了解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了。”
祁知矣在一片死寂中转身,面向桌上所有人。
他慢条斯理的掏出手帕,擦拭刚才接触过王家家主的一只手。
他的视线犹如实质般,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诸位都是从小在各个仙门世家中长大的,被教导着,要成为修真界中的佼佼者,傲视众生。”
“在你们眼里,自己和周围凡人并不是同一种物种。”
“凡人在你们眼里犹如朝生暮死的浮游般渺小。”
“活得太久了,许多事情诸位也都忘记了......也可能是不屑于记住。”
“可我和诸位不同。”
祁知矣脸上挂着玻璃般的笑容,瞳孔漆黑而深邃,透着阴沉黯淡的光。
“在我被祁家承认之前,修道对我而言是像天边一样遥远的事情。
“我的起点比诸位低太多。做不到像诸位一样,如仙人一般,从空中轻飘飘的打量这些事情。”
“以至于这五百年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深深的刻在我脑中。”他低声说。
每一件事,他都永远不忘记。
“诸位安康,这次商议到此结束了。”
祁知矣瞥了眼众人。
现场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可祁知矣毫不在意。
路过王家家主时。祁知矣停下,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
“您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呆了有七百年余。我刚入玄天宗时,您就是那样的一手遮天。”
“而在我少年时期有人教过我一句话:善始容易,善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