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错。”
十七微笑,嘴角溢出黏稠的的血液。
他的内脏已经被搅碎,魂魄也被萧柳撕咬得残破不堪,神志越来越模糊。他呼吸时发出的声响,宛若一个残破的拉风箱转动。
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在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从这具躯体抽离。
那便是,他真正的死期了。
祁知矣抱着秋露浓,扭头,终于是看向他了。
他目光幽深,像两条曲曲折折的漫长走廊,透着垂怜和痛恨。
青年立在他面前,夜色中仰视,居高临下,又仿佛与世隔绝。
“我是骗了她。”他缓缓的开口。
“我早就知道她是秋露浓了。”
“我一直都在演戏,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祁知矣顿了下,望向了怀中的少女,缓慢而深沉道。
“而我要让她永远记住我,谁也无法替代的那种。”
十七那张绝世的脸庞上,神情像是被冻结一般僵住。
他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错了,看着青年阴暗中俊美的侧脸。
什么错了。
到底是什么错了。
骗了秋露浓?就是为这个?
不是为了天下大业?
也不是为了将她从高处拉下、踩在脚底下,欣赏她痛恨又怨毒的神情?
他又痛又急。
噗的一下,更多的血沫喷涌而出挤满了口鼻,染红了祁知矣的靴子。
十七抬手试图抓住祁知矣的衣摆。
徒然无力。
祁知矣依旧在静静的诉说。宛若在诵吟动人心扉的诗句。
“这些年,我做了太多错事了。”
“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原谅我。”
“她的身边也有太多人,我无法肯定,自己一定在其中胜出。”
“但是,如果她对我有所亏欠,那就不一样了。”
“所以,我才会让她知道我所做的一切。”
“我故意让她亲眼看到我因此入魔。”
“我就是要她无法再忘记我。”
祁知矣直直的看向十七的眼睛。
他一字一顿,瞳孔倒映着火炬般的光芒,炙热,明亮。
“深刻的,可入骨髓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替代的。”
十七已经停下了,不再试图质问。
他瞪大双眼看着祁知矣,一脸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费尽心思,只是为了这个?
十七呆呆的躺在地上,谁也不看,宛若在等待自己的死亡,又像是心若死灰了。
他忽然又颤抖着捂住脸庞,声音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好了,你可以去死吧。”
祁知矣横抱着少女,一跃飞到空中,远远的俯视那个小小圆点。
风吹起了他沾染了血迹的衣袍,也吹动他眼底的涟漪。
“这一天,我真是等了太久了。”
... ...
“那是什么?魔族吗?......不对!那是祁尊上!”
空旷的平地上,几名弟子仰头指着空中,语气惊恐。
进入魔界后,弟子们发现好几人都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他们分为几组,四处寻找失踪的弟子。
祁知矣翩然落地,抬眸时,眼角还是一抹猩红,给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增添了几分艳色。
弟子恐惧的握住剑柄,被他的威仪吓得不敢做声。
“你们要找的人,都在那。”
祁知矣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
那场战斗,浩大得宛如千军万马之战,周围大部分魔族都被波及到了,在威压之中化为灰烬。
而祁知矣早就设好了结界,保护住谢争春几人。
从远处吹来的风,轻轻拂起众人的衣摆。
血腥气息,混杂着灰尘的味道飘散。
弟子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看了祁知矣几眼,却发现他说完后,便没有再注意他们。
仿佛他们都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青年微微垂头,侧脸被晦暗不明的光影镀上一层亮边,几缕墨发从脸颊落下。
他正注视着怀中的少女。
弟子不敢再多看,道谢后,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直到他们走远,祁知矣以袖捂面,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来。
方才,少年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仍然在他耳边回荡。
“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
他祁知矣,如今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青年手指轻轻擦过自己的眼角,入魔的标志赫然挂在脸上,透着一股妩媚与邪魅。
在那张清冷而端正的脸上,分外刺眼,宛若雪地上滴落一点血滴。
他在入魔前,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将足以牵动整个修真界的网,交到了祁仞璧手中。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刻,祁知矣分外冷静,一股庞大的幸福和颓然同时在他心中荡漾着。
幸福是因为,他真的做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血债血还。
颓然则是,直至最后,他也没能从那阴影中走出来。
入魔后的世界,对大部分人而言,和死后的世界一般可怕。
代表着一切混沌的未知。
直面自己的心魔,比直面地狱还恐怖。
可祁知矣早已做好了准备。
秋露浓和王行之死后,他早已变成了一个锐利得能斩断一切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让祁知矣感到诡异的是,入魔后,自己竟然还保留着理智。
由他心魔所生的魔障,并没有完全吞噬他。
反而和他逐渐融为一体。
他就是魔。
魔也是他。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诡异的在那一副躯体里共生起来,宛若兄弟。
祁知矣猛地反应过来。
在他内心深处,他执念中最顽强的一部分,竟然是与秋露浓有关。
就连魔障,也太过于害怕失去秋露浓了,害怕到疯狂。
为此不惜与和他融合。
这个连自己也算计的伥鬼,把额头贴在了秋露浓白皙饱满的额面上,小心翼翼,终于克制不住的低笑起来。
他横抱着秋露浓,一步一步的往远方走去。
从这里到魔界出口,若是御剑而行,也并不遥远。
真是熟悉的一条路啊。
祁知矣走在这条道上,忍不住思索。
当年,王行之背着他逃离那场噩梦,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呢?
是悲伤,是痛恨,是难过还是什么呢?
没有人说得清。
祁知矣太高兴了,又太难过了。
极致的悲欢在这一刻达到顶点,不断冲撞着本就脆弱的神志。
在穿过人魔两界的界限后,他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
人界恰好是黎明。
晨曦给苍白的两人染上温暖的金色,墨发在风中飞舞。
他抱着仿佛睡着的少女,用力的好似要把秋露浓揉进自己的血肉里,素白的衣袍上血迹斑斑,身后拖得老长。
和五百年前,终于是不一样了。
... ...
人界的秘境外,四大世族的人翘首以待,神情或悲戚、或紧张期待。
近几百年内,最优秀的一批弟子都派往魔界了。
集齐了整个修真界的中坚力量。
如果连他们也覆灭了,修真界也只能等死了。
魔族入侵,可能对凡人的血肉没太大兴趣。
但他们第一个占领的,肯定是各个世家名下的仙山。
这是自古以来人妖魔三族的必争之地。
这情况,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哀叹声、苦恼声频频响起。
一片喧嚣声中,有人惊呼。
“谢家的新任家主不见了。”
“祁家家主也消失了!”
... ...
两家弟子面色俱变。
也只能是混入魔界了。
这也太胡闹了吧?
这两家都刚经历了巨大的变动,骚动还未平息,家中人心散乱。
眼下又遇见了这么离奇的事情。
见过皇帝亲自出征,鼓舞士气。
可没见过皇帝穿着士兵衣服,混入战场的。
“是为了......那祁尊上和秋剑主吧。”有人了然。
其他人摇头不解。
世人都知祁仞璧视祁知矣为恩师,也都知道,谢争春和秋露浓同窗情谊深厚。
可至于这样吗?
真就值得吗?
为了两个声名狼藉之人。
秘境出口的结局波动,众人紧张不已,看到一名弟子率先御剑而出。
他狂喜到不能自己,高声喊道。
“诸位道友!魔尊以被人铲除!消失的两位家主也都找到了!”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欢呼,称赞声还在口中,结界大开。
一众人的视线中,一个修长的身影踏步而出。
青年步伐优雅宛若青莲,衣袍飞舞,怀中还抱了个少女。
他的状况其实并不雅观。
素白的长袍上血迹斑斑,发丝凌乱,面色苍白。
端的还是一副清冷无瑕的作派,美若谪仙。
明亮、刺眼的阳光照在了他的侧脸上,足够在场所有人看清他的面容。
也认出了他怀中之人。
正是方才所有人口中唾弃的两人!
祁知矣抱着秋露浓落地,缓步往前走。
两旁的修士犹豫又呆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和他靠近。
此时。
再问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是他救了我们?”
“不对,是他们救了我们......”有人纠正。
众人神情变换莫测。
可祁知矣好似并不在乎,只是往前走。
一名弟子愣在原地,挡住了他下山的路上。
祁知矣瞟了他一眼。
“这是要做什么?”
弟子的双股抖得如同筛子,战战兢兢。
“他好像是.....让你别挡路的意思?”
另一个人欲言又止。
青年的身影远去。
无人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拦。
酸儒模样的老者踏过树林,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祁知矣面前。
“让开。”祁知矣冷冷道。
“你们竟然活下来了!你们竟然活下来了!”
德光尊者不敢相信这一幕,震惊到失语。
听到这,祁知矣停了下来。
他转身望向德光尊者,资历最老的佛修,据说是这世间最善于读解天道之人。
“这个就你所信奉的天道?”
他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简直可笑。”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祁知矣垂头,目光晦暗而幽深,明亮得宛如有流星滑过的夜幕。
“最起码,我所信的道从来都不会输。”
“她总是会赢。我也赌她赢。”
... ...
秋露浓缓慢的睁开双眼。
她眨眨眼,逐渐清醒。
一间古色古香的房子,奢华贵气,估计是在四大世家。
窗外阳光明媚,午后的暖阳洒在桌上。
肩膀上偌大一个洞,已经快痊愈了。不知是谁给她疗伤过,
秋露浓起身,盘腿坐在床边。
这一幕,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又是打完架后晕倒,然后在一个房间里醒来。
为何她秋露浓,每次动手后,都要这样躺一阵子?
第一次这样醒来,好像是在玄天宗。
那时,她住的只是一间简陋的木屋。
而那一次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还是......十七。
秋露浓低头,摸到床边的折仙,拔出剑。
清澈透彻的光芒照亮了半个房间,宛若剑身上悬挂着一轮明月。
没有了系统,这好似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仙剑。
不会说话,更没有什么别的金手指。
所以,她是把自己的金手指给解决了吗?
秋露浓不后悔。
她坐在床前发了会呆,周围清冷寂寥。
然后她起身推开门,屋外两排的护卫齐齐扭头,目露惊喜。
“快去禀报大人们!”
最先过来的人是谢争春。
然后庄羽也紧跟着过来,抱住秋露浓,两眼泪汪汪。
屋内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
进来时,这两人都板着一张脸,神情凝重肃穆,又暗藏激动,
仿佛是都悲戚的着手准备葬礼了,结果棺材里的人自己醒了。
秋露浓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半个身子躺进棺材的人。
有这么严重么?
她心里嘟囔着。
“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庄羽把带来的话本和食盒摆在桌上。
“从祁知矣那接过你后,我们检查过很多次。”
“明明没有任何大碍,可你一直处于昏睡中。”
“我去问过祁知矣,他什么也不告诉我。”谢争春靠在窗边,眉头紧锁,眼下一团青色。
“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亮的阳光从他背后落下,剪下一片阴影。几个月不见,他好似又长高了。
原本的稚嫩消散,清瘦的骨架介于青年和少年交界处。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庄羽无意识的又重复了一遍。
“魔军已全部覆灭了,魔界稳定,秘境内通往魔界的入口被设下限制,宗族轮流派人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