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吧!”她看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宋定山静静看着她,轻声应着,“嗯。”
触碰在开关上的手颤抖着,一个小小的下按动作似乎比扣动扳机还要艰难。
按下去,就再也不会见了……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两个人都微笑着,似乎在竭立让自己展现着最开心快乐的模样。
啪!
光明消失,黑暗重新降临这个世界。
张小雅伸出双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把所有的声音和情绪压回肚子里。
好一会儿她才声音轻快道,“估计还有一会儿,坐着等一会儿吧!”
“是啊!”黑暗中宋定山的声音中也松驰了很多,他走到客厅中央,在来时的位置席地而坐。
两双眼睛微微适应了黑暗,却再也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只能影绰的看见对方的轮廓。
有些距离,近得不可思议,却永远无法触及。
张小雅也如那次一般,掀开窗帘坐到飘窗上。
不要沉默,不能沉默,沉默简直要让人窒息。
她拉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觉得拥有了更大的支持和力量打破沉默。
“铜元戴在身上吗?”她问。
“在呢!”他答。
“你回去肯定还是在战场上吧,一定要小心啊!”她说。
“我会的。”他保证。
“这几十年的历史你也大概看了一下,有些事要小心避过去哦!”她嘱咐。
“好。”
“对了,那时候有计划生育了吗?可以多生几个,有伴哦!”她犹豫的建议着。
他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放心吧!”她答应。
“…不要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他无法放心。
“晚上安静嘛,适合工作。”
“…出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吧!”
“哇,你连朝九晚五都知道啊!”她调侃。
“…多交朋友,多晒太阳,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
“哦。”
“如果聂正找你,要把多余的钱给你你就收下,如果没有,也不要去找他要了。”
“嗯,我知道。”
“…如果他给了……现在的整容技术很好,你可以——”
她接过话,“行吧,如果他把余下的钱给我,我就拿去做整容手术,行了不?”
“嗯……你年轻也、不算小了,遇到合适的人早点谈恋爱,结婚。”
“天啊,你这是穿越时空来催婚吗?”
“……电视上说,大龄产妇会、有危险。”
“天啊,你这是什么时候背着我看得什么电视剧啊!”
“……我希望你能有爱人有亲人,我希望你不那么孤单。”
“……没有孤单,你看我现在有车有房,有吃有喝,我很快乐。”
风从开着的窗户缝隙吹起来,轻轻撩动窗帘。
“我那天、在电脑上看到一个有意思的测试题。”
“什么测试题?”
“如果你是火车驾驶员,来到一个叉路口,左边铁轨上有五个小孩,右边有一个小孩,而你无法停车……”
“走哪边是吧?”
“……嗯。”
“走他该走的那一边。”
“……可是如果那一边的小孩很乖很懂事很——”
“你说谁最痛苦呢?”
“嗯?”
“那五个小孩子?还是那一个?都不是。做选择的人最痛苦。无论他做任何选择都会痛苦,会后悔,会自责,可他有错吗?没有!所以,不要纠结,走他该走的那一边。”
“……是吗?”
“是。”
窗外,一颗流星忽然自夜幕划过,整个夜空被划成两半。
“小雅……”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惊慌。
“嗯?”
她突然想起来了,想起那天流星划过时,她曾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她曾以为自己什么也没祈求,可是有的。
她想,有个亲人…有个家……
她闭上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泪自紧闭的眼角划下。
你……要好好的……
黑夜中,那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番外一
1、
“给孩子上户口?”
“嗯。”
“叫什么名字?”
“张小丫。”
“张小丫?这是小名吧,没取个正式点的名字吗?”
“一个丫头片子,有个叫头就得了,取什么正式的名字。”
“……那叫张小雅吧,雅是美好的意思。”
“行行行,你看着随便填吧!”
这一年,办事员给她取了一个寓意美好的名字。
——张小雅。
2、
这几天,爸爸心情特别好,每天进出都高兴的哼着歌,也不再喝酒打骂她和妈妈了。
然后,她发现,妈妈的肚子忽然胖了,爸爸更高兴了,指着妈妈的肚子告诉她,那里面的是弟弟,让她以后好好照顾弟弟。
她懵懂的点点头,心想,要是爸爸每天心情都这么好就好了。
后来,有一天爸爸带着妈妈出门,对着留在家里看家的她说:好好看家,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糖葫芦?!她看村里的小朋友吃过,听说比玉米杆还甜,甜到能把牙粘下来。
她摸着满嘴的小米牙,想着村里小明的大豁牙,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吃爸爸即将带回来的糖葫芦呢?
没有给她纠结的机会。
因为爸爸没有给她带糖葫芦回来。
他带回了脸色比院子里的雪还要白的肚子忽然瘦下去的妈妈和比以前更坏的坏脾气。
她没敢问,每天瑟瑟的帮着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更加孱弱的妈妈喂猪喂鸡,生火造饭。
可爸爸依然很不满意,喝醉酒后就骂骂咧咧的拿她们母女两个出气。
那天,妈妈难受的趴在炕上起不来,她自己一个人烧火做饭。
她虽然小但经常帮妈妈,早就会做饭了。
灶膛里的火烧的旺旺的,锅里冒出米香味,她踩在板凳上,伸长胳膊掀起锅盖,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粥。
爸爸忽然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她吓得缩紧了肩膀,勺子搅动的动作都小了。
可还是没有躲过。
他骂她是死丫头片子,赔钱货……
怒气上来,一脚踹飞了她踩在脚下的板凳。
失去支撑,慌乱之下她整个人扎到粥锅里。
整个村子响起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年小脸嫩,半边脸烫的血肉模糊,手上烫起了肿泡。
妈妈抱着她吓得直哭,想带她去医院,爸爸不同意为赔钱货花钱。
奶奶从隔壁过来说妈妈小提大作,从缸里舀了一勺大酱糊到了她的脸上。
说那是治疗烫伤极有效的偏方。
后来,她的脸化脓了。
脸上的疤痕恐怖的吓人。
那一年,小朋友给她取了新名字。
——丑小丫。
3、
过年的时候妈妈会带着她去走亲戚。
路很远,走着去很累,她不想去。
可妈妈要去,她说,那些都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妈妈说,她是二姥爷他们养大的,那个经常饿死人饭都吃不饱的时代,养活一个孩子是十分不容易的。
妈妈每次进门前都会嘱咐她,要有礼貌,要会说话。
会领着她挨个叫人。
二姥爷、二姥姥、三姥爷、三姥姥、大伯、大伯母、二叔、二……
妈妈的亲人好多啊,她都记不住。
不过二姥爷家的人很好,没人骂她和妈妈也没人打妈妈,难怪妈妈愿意来。
二姥姥还会拿出很多零食给她吃,那么大的盘子,装得满满的,还会摸着她的头看着她脸上的伤怜惜的说:“可怜见的,张栓柱忒不是东西,丫头脸这样也不说带去医院看看,这不得留疤啊!”
妈妈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讪讪。
二姥姥就会叹气劝妈妈,“你这孩子也是,肚子也不争气,这么久肚子还没信儿呢?”
妈妈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扣着手指不说话。
“抓紧时间怀一个吧,没个男娃到底没底气啊!”
正说话间,外面进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和她差不多大。
小女孩头上戴着一个好看的蝴蝶发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特别好看的棉袄,脚下还踩着一双大红色的鞋子,那鞋子比镜面还光亮。
她看了看自己边缘磨破的黑棉鞋,往后错了错,想要藏起来。
小女孩一进来,二姥姥就抱起她搂着她又亲又笑。
小女孩搂着二姥姥撒娇,在看到她的时候,小女孩吓了一跳,啊的大叫起来。
“啊啊鬼鬼,奶奶有鬼。”
二姥姥赶忙抱着小女孩出去哄。
她知道她的脸很吓人,于是赶忙低下头。
好一会儿,二姥姥才回来,对妈妈说,“孩子胆小,娇气,别当回事儿。”
妈妈赶紧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二姥姥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拿着一身衣服和一双鞋子。
“这衣服新买的,我们宝儿没穿几次,我看小丫身上衣服太旧了,给她穿吧!”二姥姥说。
妈妈忙不好意思的拒绝。
二姥姥不容拒绝。
衣服是暗红的棉袄,鞋子是黑色的小皮鞋。
衣服穿上有些紧。
妈妈忙说:“过几天暖和了把里面的衣服减两件就好了。”
鞋子也有些小,很费劲才蹬进去。
“这鞋真好看,小丫,谢谢二姥姥。”妈妈打量着鞋子说道。
脚趾蜷缩并拢在鞋里很不舒服,她抬头,“妈,挤脚。”
妈妈拍打了她一下,看着二姥姥不好意思道,“这孩子,鞋撑撑就大了。”
二姥姥脸上的笑容淡了淡。
回家路上,妈妈骂她不懂事,不会说话。
怎么能当着二姥姥的面说鞋子不好呢!
她呐呐。
走到半路,实在忍不住,再也走不动。
妈妈问她怎么了。
她说鞋子挤脚,疼。
脱下鞋子一看,袜子已经洇出了血色。
皮鞋虽好看,又结实,但太硬了,她幼嫩的小脚到底扛不过它。
那一路,她还是换会了自己的破棉鞋走回去的。
4、
“要是你姥爷还在就好了!”偶尔妈妈心情好时会抱她搂在怀里,拿着姥爷的照片一遍遍摩挲念叨着。
照片上的人年轻又英俊可她从来没见过。
“姥爷去哪里了?”她问。
“他啊……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是个大英雄,去打坏人了……”
她忍不住问妈妈,“姥爷为什么要去打远处的坏人,他…为什么不打近处的坏人?”
“近处哪有坏人啊!”妈妈笑她。
她沉默。
没有吗?
心情不好时,妈妈就会看着她哭。
一遍一遍的抱怨着:你怎么不是个男孩的,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你要是个男孩你爸就不会打咱俩了……
她听着妈妈一遍遍的呢喃,心里想,她是男孩就好了吗?
可她永远不会是男孩,所以妈妈只能自己努力,肚子大起来又瘪下去,本就不健壮的身体越发孱弱。
5、
……啦啦啦、啦啦啦,张小丫是丑小丫,丑小丫是张小丫……
有时候小孩子的天真,血腥的残忍。
小孩子很敏锐,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势利,但已天然知道那些残缺的不受父母重视的孩子是可以随意欺负排挤的。
她在村子里没有一个玩伴。
球球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世界。
刚到她家时,球球还很小,土黄色的,只有巴掌那么大,小小的三角耳朵软趴趴的搭在脑袋上,一双水汪汪黑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人时简直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开始时他走路都走不稳,一晃一晃东倒西歪的像个毛茸茸的小圆球,还每天都黏在她脚边,好像她是他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一样。
他会在她烧火时,乖乖趴在灶堂边陪着,尾巴偶尔悠闲恣意的甩动,有好几次甚至不小心把毛烤焦了,吓得他汪汪叫,乐得她哈哈笑。
等他长大些时会帮她叼各种东西,会咬着篮子陪她去地里挖猪草;待她上学时,他就每天乖乖坐在家门口等她,一看到她就会高兴的扑过来,转着的圈的摇尾巴撒娇,那亲近激动的模样好像他们已经一年没见了一样,可明明,他们分别才不过半天时间……
因为他,她的世界都温暖明媚了。
那天放学,第一次,球球没有出现在门口。
心脏骤然紧缩,她丢下书包跑进家门焦急的叫着他的名字。
妈妈听到她的叫声,从堂屋走出来。
她问妈妈,球球哪儿去了。
妈妈犹豫了一下,告诉她,球球让你爸他们杀着吃了。
她觉得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她看着妈妈不停的动着嘴,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走进的屋里,她看着爸爸和几个平时交好的人坐在饭桌上喝着酒聊着天。
桌子中间的大盆上,盛满了肉。
那天后来的记忆,她其实一直很模糊。
妈妈说那天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啊啊叫着掀翻了桌子,像疯子一样撕咬捶打着桌上那些人。
几个大人竟有的被她抓花了脸咬坏了手。
那个男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大恨,把她打了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