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耳边传来韩毅钦压抑低沉的声音。
“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听见纸张摩擦声,是他在迅速利索地收起案几上的纸张。然后是瓷碗搁置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应该是体谅到她身体不适,不宜挪动,所以将不远处桌上的饭菜一叠叠端来了案几上。
饿得几乎脱力,可是她看不见,也没办法动眼前的饭菜,她忽然又有些脆弱的情绪涌上来,眼里逐渐潮湿。她长这么大,困难遇见过很多,但却从来没饿过肚子。
他大概见她不动筷,拿勺子给她勺了一勺米饭,轻声说:“张嘴。”
他这是要喂她?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她忍了好几下没忍住,就倾泻下来,语音微颤道:“不敢有劳大将军。我缓一会儿,可以自己吃的......”
她没饿过肚子,不知道缓一会儿后这种头昏眼花能否过去,可是她也知道这样的时代是什么样子,尊卑有别,岂有他喂她的道理?
虽然,小的时候,他不是没喂过她饭。看她受委屈哭得不吃的时候,就会喂她吃。
那一口口美味的食物满足了舌尖后,心情就会舒畅一些。
冰淇淋、烤肉、火锅,他都喂过,他那时候是真的把她当个孩子哄的。
可是,如今这情况,她已经是个少女,且家境落魄,而他甚至是个振臂一呼可唤数十万雄师的大将军。
身份如云泥之别,而她也不是个孩子了,可他竟然会屈身喂她吃饭,他的心就这么软,完全没在意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吗?
如此一想,感动的情绪也混杂进来,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别拘礼,我这里没有婢女,也没有婆婆。”言下之意,只能由他来喂她。
她终于微微张开嘴。
一勺米饭就喂了进来,甜甜的饭香溢满舌尖,从未觉得白米饭也能如此香甜。勺子在她舌尖刮过之后,便轻巧地抽了出去,手法是生疏却又小心的,没有磕到她的唇齿。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分明长着一双执剑握枪的手,可是他做来却谨慎又轻柔。
“若不是我考虑不周,也不至于让你饿着肚子做这些。”他言语之间十分自责。
她侧脸鼓出了一个小包,摇了摇脑袋表示不是他的错,她满脸还有未干的泪痕,鼻尖红红的,睫毛湿漉漉的,像只在啃萝卜的小兔子,显得又懂事又惹人怜惜。她嚼了两口迅速吞咽了下去。
“我知道饿肚子的感觉,是不是眼前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见眼前是什么?”
她光顾着吃,没法跟他说话,点点头。可心里却有一丝讶异闪过,他竟然也饿过肚子?莫非是行军的时候?她不禁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
韩毅钦察觉出她表情里的讶异,发现自己不该多话令她吃饭都分了神,他便边喂饭,边安抚道:“都过去了,你也是,都会过去的,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
“吃口肉。”他夹了一小块红烧肉放在米饭上面,喂到她嘴里。
细腻的肉质入了口,膘肥肉嫩,醇香可口,瞬间满口生香。
林副将来找韩毅钦议事的时候,随意的报了一声便打帘进来了,一进来,眼前的那一幕几乎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
大将军他、竟然在喂姜姑娘吃饭!
而且,即使他进来了,还不肯停歇的样子!一勺接一勺慢条斯理又小心翼翼地接着喂!
卧槽!
这特么这就看上了??
他顿时尴尬得不知道是接着汇报还是退下。
直到大将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还略带了点责备。他立刻一个干净利索地转身,飞也般地跑出去了。
啊啊啊!
他不知道里面会这样的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但他知道了,有了这个姜凝之后,以后进大将军的营房要汇报要等到里面让他进再进了!完全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了!否则哪天坏了大将军的好事,那他便无言面对韩老将军了!
赶紧去跟翎世子汇报!
姜凝已经渐渐好了很多,也吃饱了。见有人来了又闪了,不想耽误他的事情,便道:“我吃饱了。”
他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好像是恢复了一些气血,便点点头道,“今日便好好休息,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姜凝摇了摇头,她不是个喜欢把事情拖到明天的人,“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还剩一点点,画完明天便可以找工匠生产了。”
韩毅钦目光在她脸上又忍不住逗留了一圈,确认她恢复了元气,便妥协道:“也好。刚好,我也跟你说说如何安顿你。”
安顿她?
姜凝心瞬间提了起来,甚至不禁忧心起来,他是打算如何安顿他呢?在这个军营里,会有她的位置么?
“你若不想浪费才能,为这乱世出份力,那从今往后,我便以‘先生’称呼你,对你推心置腹。”
先生?
这是接受她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姜凝一下感觉整颗心都飞了起来,好似踩在云端,飘飘欲仙又感觉不真实。
竟然,这么顺利的可以留在他身边!
她本以为她可能确实能留在军营,做做连弩,但是整个军营那么大,若是不能在身边,并不能靠近他为他分忧解难。
没想到,他竟丝毫不忌讳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先生也并不一定是男子。”他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她右手手腕上,此时才忽然发现,她手腕有伤,红红的一圈血肉模糊。血痕在雪白的皓腕上,异常刺目,他瞳孔微缩,目光沉了沉。
一想到此伤可能是如何引起的,他剑眉拢了起来,甚至心中有丝怪异浮动。
自从相逢,便处处刀光血影,她衣衫上也溅着血迹,他竟没发现这是她自己的血!
他倏地起身,去拿自己的医药箱。
“那我需要穿男装吗?”姜凝倒是不排斥男装,毕竟,在现代也喜欢方便的衣服。但她私心里是不想在他面前着男装,毕竟,女为悦己者容。
但是男装在军营能省掉很多麻烦。倒不是要人看不出她是个女子,显然,要人看不出,以她的容貌而言,着实为难。但能收敛起一些女儿态,也有利于她在军中立足。
她目光疑惑地望着他猝然站起的欣长背影,身姿英朗,只见他踱步至墙边靠着的五斗柜上,取出了一个盒子拎在手里。
韩毅钦好似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解释道:“皆可。男装倒是方便些,你我若是以后议事,难免惹人浮想联翩,与你名节有损。另一方面,数十万士兵心思各异,男装能免去一些麻烦。”
名节......
姜凝心想,她深陷青.楼数夜,哪还有什么清白名节可言?
她心中感慨,他为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正。
曾几何时,若是有人调笑他养了个童养媳,他瞬间转成一张扑克脸,不苟言笑地与人讲清楚,若是对方说得过分了,他甚至会不客气地骂回去。久而久之,没人敢拿他们的关系说笑。等到她长大了,真正希望别人误解时,所有的人才不敢误解呢,一口一个姜妹妹,凝妹妹。
如今也是,其实,她倒是无所谓名节。
不过,想到他的小伙伴们好似正枯苗望雨地期盼他留个种,他该是怕惹人闲话的。
“但,你便是你,女子便是女子,无需遮掩,若是你不怕麻烦,在我军中,以原貌示人便可。”虽然韩毅钦都能想象她以原貌示人,不遮掩,在这军中甚至在这天下都是何等的引人耳目,必定不会太平。
可是,既然来到了他这里,他不会连让她做自己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你便是你.......无需遮掩......
姜凝竟从这话中听出了浓浓的保护意味,内心惊喜雀跃,与哥哥的重逢,比想象的顺利。
姜凝笑了笑道:“多谢大将军。”
“不客气。”他拎了一个箱子又折回来,轻轻搁在案几上,“右手,伸出来。”
他神色淡淡,下颚却崩得有些紧,带着些严肃,令姜凝下意识地心虚,他这拿的是医药箱?他这是要替她包扎?
见她呆愣的并未伸出手来。
他探手将她收着的手轻轻抓了出来,他是执剑的手,手心略微粗粝,指腹略粗糙,抓在她的手上似摩擦出了一股电流,从指尖酥酥麻麻地蔓延至整个身体,引起了一阵颤栗,她脊背都酥软了一下。
他将她的手轻柔置于案几上,侧着脸,动作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袖的衣料,那层红纱与血肉粘连,模糊在一起。
都伤得肉都翻出来了,她竟然还拿左手按着右手的衣袖画图纸!
若不是他发现她衣袖被血液浸染后越来越深的颜色,都不知晓她右手竟然受伤了!
他索性用剪子剪开了她的衣袖。
他侧着脸,动作轻柔地为她处理伤口,烛火跳跃,似为他的侧颜打上阴影,轮廓更是完美如神,只是那略微颦蹙的眉心为他染着一丝尘埃,隐约有一丝不悦夹杂其中。
良久,他道:“我并非苛待人的人,让人饿着肚子受着伤替自己干活。”
那一瞬间,姜凝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酝酿了起来。
她自然也想如过去一样找他撒娇,可是今非昔比,她怎会如此不识时务,在与他相见的第一天就跟他撒娇。
只得自己忍着。
“怎好劳烦大将军。”她咬着牙,忍着手腕间的刺痛,哽咽着低语。
他将她的伤口处理干净,洒上药粉,便一圈一圈地用绷带替她缠好,最后系上一个结。
“行军易伤,军中军医有限,将士们互相处理伤口正常的事。”
“恩。如此便多谢大将军了。”她点了点臻首,时隔多年,心头涌上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将军很暖。
第12章
姜凝从主营房出来,便被安排在一个难得的独立营房里,条件好得出奇,好到她都没想到,好似比主营房都不差。
她心满意足,更重要的是,这间营房离哥哥非常近,几乎是几步之遥。
短短两日,去世、穿越、落难、误会、脱险,可谓是跌宕起伏。
无论如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个时间,士兵们也都歇息下来。姜凝听着耳边的虫鸣蝉唱,推开了纸糊的窗扇,一股清凉的微风便扑面而来。
这个时代的空气质量极其优质,环境极佳,一轮清冷的孤月高高悬于山上,月色静溢,柔光轻盈的洒在整片营地,隐隐勾勒出的山形如眉黛,为白日里雄壮的军营洗去了喧嚣与棱角,平添了一分宁静与柔美。
入夜清凉,予人心几份清爽。
姜凝望着此时的明月高挂,想起当年,与他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他带她去毕业游。
那时候,也是对着这样寂静的月色,这样清隽的山景。
他坐在连廊的石凳上,惬意的舒展着长腿,月色将他硬朗立体的五官染上了几分柔和,侧颜看起来多了一分温柔俊逸。而她也微笑着坐在他身边,时不时赏赏月亮,时不时看看他。
他问她:“凝凝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她说:“想好了。”
“做什么?”
“A大,读物理。”
他有些诧异,狐疑地转过来望她,“现在热门的不是金融、计算机什么的么?凝凝成绩那么好,进那些最好的专业应该都没问题。怎么会想选物理?”
她侧过脸,认真地注视着他,她无比郑重地说:“哥哥,这十年都是你在保护我......以后,凝凝也想保护你......哥哥不是说漂亮国技术领先?”
他好似被她的话给怔住了,眼中眸光浮动,她知道,他被她感动到了。
月色如此温柔,边上的人神色又是如此动容,她不由得想倾诉更多真情,她接着说:“哥哥是军人,哥哥既保护国家也保护凝凝。凝凝被你熏陶了那么多年,早已不会在乎哪个专业赚钱多了。此生惟愿也是,保护哥哥,保护国家。”
“保护我......保护国家......”
他一时间大概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照着她的话低低地喃喃。良久,才展颜一笑,抚了抚她的脑袋,动容道:“我随便一说,你便记住了?”
姜凝扬着下巴道:“才不是随便一说。哥哥说的时候分明很严肃很有危机感。”
他笑了,满脸赞赏道:“谢谢你,凝凝。你能做到。”
此刻,另一时空的姜凝,对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勾起嘴角,轻声道:“哥哥,上回,你没等到,这回,让凝凝来保护你.......”
轻柔的话音消散在微风中,风吹无痕,却是一个延续的誓言。
*
姜凝住的营帐条件虽不错,却没有能洗浴的浴桶,甚至没有热水。
她忽然想到,军营里的大老爷们,平日里锻炼就喜欢找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为难自己,谁又会费事烧热水洗浴?而且这时代的人应当是没有日日沐浴的习惯。
如今这又是夏日。
若大夏日的,自己还矫情地去要热水洗浴,那往后又如何随军?
会被哥哥嫌弃麻烦的。
她如此一想,便咬着牙,用凉凉的水擦拭身体。
姜凝打着寒颤裹好衣物准备入睡,却发现自己下半身开始洪水泛滥,心道糟糕。
光是布怎能抗得住?
她的心也在滴血,闭目痛思,究竟是明日起来躺在满是鲜血的床单里更丢人,还是连夜去找哥哥帮忙更丢人?
这可不像现代,若在现代,形势所迫,让喜欢的男生去帮忙买卫生棉那是在玩暧.昧。
古人觉得女性月事很脏的,很避讳的。这时代或许也是如此,若她去找哥哥帮忙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定会被嫌弃的。
但好些时日呢,早晚得麻烦。她想起哥哥说,若有需要,可找守卫士兵通传。
她咬了咬牙,走到营帐外,盯着士兵沉肃威严的脸半响,也说不出要棉花或草纸之类的话。
士兵得到过韩毅钦的吩咐,甚是恭敬,行礼道:“先生可是有事?”
姜凝怀疑棉花这等金贵物,冬日里用得起做棉衣的也就几位将领,夏日里,恐怕没人有这等物品。草纸她的营帐虽有,但那几张哪够她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