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是。”
“那么你是他的侄女?”
“也不是,”她说,“我和他没有一点点亲缘关系,我是被他从圣彼得堡捡回来的贫儿。”
她没有撒谎,然后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他:“我们结不成婚了,对吗?”
他像她回答他那样,说:“是。”
痛楚,那绿树白花所散发的甜蜜芳香所带来的呼吸痛楚,给他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情感负担,怪不得她说懂得“饥饿的痛苦”,怪不得她说心中突发“amor patriae”不是指艾斯格尼亚庄园,原来那是指圣彼得堡。
她说:“我没有你,可能永远不会变成一个正派的人了。”
他能说什么呢?他说:“我很遗憾。那么,罗莎德琳,你爱过我吗?”
“没有。”她说,这也是罗莎德琳的美好品质之一,她根本懒得撒谎。于是婚姻之神在达西眼前用大拇指按熄了明亮的蜡烛,抬起拇指指腹来看的时候,已经被烧得焦灼乌黑,他觉得荒唐的地方是,弥尔顿的这首长诗居然叫做《快乐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高中生涯好像真的快要结束了。
第5章 月夜还魂
========================
婚姻的本质就是痛苦。
亨利·沃顿勋爵是如此评价婚姻的:“婚姻的魅力之一就是:它把生活中的欺骗变成了夫妻双方所必需的。”事实果然如此,他和罗莎德琳于1820年结婚,这场婚姻丝毫没有幸福色彩。
除了共同的聚会,亨利勋爵从不知道罗莎德琳在哪里,她也不了解亨利勋爵在干什么,婚姻关系像家庭生活里一个名存实亡的幽灵,罗莎德琳生性冷淡,心底绝不会有亲密的情感,爱这种感情从来不会在她的心底萌生。他期待的婚姻也令人痛苦,晚上到床铺上,她取出小盒子——丝带绑住底部的羊肠套子,等到他丢掉这东西之后,她又更新了设备——印度橡胶制作的子宫托,材质柔软得让每个粗心的丈夫都察觉不到。
她毫无生育的欲望,然而他迫切的希望有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孩子,丢掉了所有的避孕设备后,她更加花样百出,试想从她体内拉出浸泡明矾和水的海绵与长丝带是什么感觉?这之后他出于粗暴的心情,婚内强/暴了她,罗莎德琳终于怀孕,1823年,她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哈利·沃顿,不过她对这个儿子漠不关心,像是从未生下他。
悲剧起源于道林·格雷。在亨利·沃顿的人生中,最喜欢的两个人,其一是罗莎德琳,其二就是道林·格雷。世界上有很多略有姿色的人,也有很多人被称赞“美得不可方物”,然而世上真真正正的,至臻至纯的美丽却极为稀罕。泽金上将把十二岁的罗莎德琳带来伦敦时,亨利勋爵第一眼看到她就被一种震颤的情感俘获,看到她的瞬间他就觉得被一种恐怖攫住,他太希望她一直保持那种纤细纯粹,与理智、智性毫不沾边的美丽了,于是从她走过来的瞬间,他就大发议论享乐主义,讨论对智性的憎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她施加不道德的影响,她的思维多多少少扭曲了,他一直疑心1811年上将的死源于他和蕾辛对她灵魂深处隐晦的撺掇,1812年她不顾青春年华,嫁给了老鳏夫——克尔索勋爵,等他死后,她又于1818年和约克公爵结婚,并将他逼到自杀……这一切,敢说背后没有他的影响吗?
后来他又认识道林·格雷,这个年轻人的美是超凡脱俗,难以想象的,于是亨利勋爵很乐意将他和罗莎德琳摆到某个沙龙的一处去,让他们两个人偶一样漂漂亮亮的摆在那里,弹琴也好唱歌也好,这两个他非常喜欢的美丽的人凑到一处,然后他再对这两个他一手影响的人大发讨论。
然而这两个漂亮的人儿彼此看对了眼,婚姻关系越轨。她非常喜欢道林·格雷,为了他甚至愿意多回家,因为亨利勋爵常把他请回家,他们两个美丽的人儿凑在一起跳瓜德里尔舞,奇怪的是,亨利勋爵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因为他知道她虽然喜欢道林·格雷,但心内却不会有他的位置,也不会爱他,她对任何人都有一种冷淡的隔膜。
1925年冬日,罗莎德琳生育下他们的女儿——罗莎德琳·沃顿,于是这对儿女把父母的名字整齐登对的继承了下来,生育下女儿后,罗莎德琳却执意站在敞开的窗口旁吹冷风,谁也劝不住她,她只是执拗的说:“走开!我可是俄罗斯的女儿,我永远不畏寒冷!”
这句话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三个月后她的这种恶习就积成恶果,她原本还只是着凉,后期恶化成结核病,然后1925年11月一个月夜,道林·格雷带上她私奔逃亡邮轮,并跳下轮船殉情,目击者告诉她,道林·格雷抱着罗莎德琳跳下去时,她其实早已断气,他只是狂乱的亲吻着她的脸颊,紧紧把她抱在怀中,然后跃入冰冷的海水。
她和他死之后,痛苦无处不在,他一味吸食鸦/片,反复出现幻觉,连儿子哈利,女儿罗莎德琳怎么成长起来的都不知道,亨利勋爵忘记了他们是如何长大的,当某一年他的女儿弹着琴,儿子站在钢琴旁唱着低音部,犹如当年的他与罗莎德琳时,他才惊讶的发觉他们两个已经这么大了,大得如此显眼,等到哈利返回学校后,他才开始注视女儿——可是罗莎德琳·沃顿真是让人失望啊!她已经十六岁,不仅性情温驯,而且一点也不像罗莎德琳,除了那头耀目金发。她不爱骑马,一运动就了就气喘吁吁,纤细得风一吹就倒,总而言之,哪一点都不令人满意。
从此,他移开了目光,继续沉醉于鸦/片酊带来的醉生梦死的世界,重重的幻觉,对他来说,美已经永远的逝去了,所有的美丽都因为那两个至美之人1925年的死亡而褪色了,他就那样麻木着,等待有一天因为过量服用鸦/片酊而离世。他浑浑噩噩,连女儿罹患恶疾都未曾察觉,医生都束手无策,她的病反复无常,等到几乎是最后一晚,医生也只能宣告放弃,以沉痛的表情请他进女儿的卧室:“今晚估计是最后一晚。”
他才骤然惊觉却又后知后觉,原来罗莎德琳·沃顿已经病重到这个程度了?他进她的房间里,看到罗莎德琳·沃顿被神秘的痼疾折磨得脸上血色尽失,唇中血色如被吸血鬼吸食殆尽,一阵细小的动静都能折磨得她的眼珠恐惧的,滴溜溜的转上半天,她看到亨利勋爵,呼唤他:“……爸爸。”帷幕暗暗的垂下,光线微弱得恐怖,这些都明白无疑的昭示着罗莎德琳·沃顿已经走向生命尽头。
“罗莎。”他也呼唤她。
罗莎德琳·沃顿则用颤抖的声音说:“……用我的教名叫我吧,爸爸,那样更使我安心。”
他浑噩的脑袋也愕然了,瞬即他哑然了,因为他完全不记得女儿的教名是什么了,只记得这孩子叫“罗莎德琳”,他尝试着说:“……凯瑟琳?”
那孩子绝望的,用挺长的睫毛盖住了青色的眼睑,然后说:“爸爸,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教名。”
他说:“抱歉,但你得知道,你母亲不信天主教,她信国教……”信国教就是委婉表达的什么也不信的意思,而亨利勋爵更是不信仰神的,然而就是这样一对夫妻,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对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兄妹,罗莎德琳·沃顿和哈利·沃顿都信仰天主教。
“爸爸,我们平时欠缺交流,现在……好好和我聊聊吧,这一次,你不会吝啬语言吧。”她说。
亨利勋爵说:“你说吧。”
“我小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对我还很温和,但是从布罗德伍德琴行买来琴以后,我开始和老师学琴之后,你就对我显得非常冷淡了,那是为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太平庸了。罗莎,你除了头发,完全不像你的母亲,并且毫无艺术才华,不像你母亲。你母亲在艺术方面有着超凡的才华,不管是绘画、音乐、舞蹈,她都像艺术之神亲自用乳/头奶喂大的,要我来客观的评价你,你就只是一个庸人。从你学琴开始,我就绝望的发现,你毫无所谓的才华,或者天赋。”这些话在他的心里面酝酿了多少年?他自己都觉得非常讶异。
“我没有妈妈美,也没有她有才华,”她喃喃的,低声的说,“可是她将你抛弃了,对不对?她无情的抛弃了你,抛弃了哥哥,抛弃了我,刚生下我不久就和别的男人私奔了,死在了海里……哪怕她再美,再令你迷恋,可是她没有道德,也没有责任感,更不属于你。”
“罗莎,我从不用道德、责任感甚至什么别的东西来框定她,不用那些你自己把自己框定得死死的“道德”期待她,要求她。”
“啊,多么可笑……你不要求她拥有道德,可我们这作为子女的,往往希望父母是有道德的人,是有责任感的人,如果你们不严厉的,严格的要求自我,做好准备给孩子正确的劝导,正确的模范,又有什么资格为人父母?又凭什么将我们生下来?如果我不严厉的约束自己,逼迫自己拥有道德,那我就会重蹈覆辙!”
“不要把那些神职人员对你的教诲带到这里来,不要自以为是的思考,不要认为自己才是充满理性的人!道德是毫无必要的,世上真正存在的只有美,可人往往要出于“理性”玷污了她,思考到最后美就消失了,真正的美终结于理智神情出现的那一刻,理智是一种夸张、荒谬的形式,听冗长乏味的说教,试图弥补无望的失败,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庸常和低俗,这些是我们时代病态的目标,虚伪的理想!活着,活出你宝贵的内在生命,什么都不要错过,始终去寻找新的感受,无所畏惧……一种全新的享乐主义,这是我们时代所需要的。而你,罗莎,寻找虚无的道德和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最终得到的只有平庸!”
“啊,爸爸……”罗莎德琳·惊恐的眼珠瞪大,“完了,真是完了,如果社会上的人全是这样的想法,伦理也好,国家也好,社会也好,都要完蛋了……”
“你凭什么,又是谁要求的,你要为伦理、国家、社会献出自我之中最宝贵的部分?将那些珍贵的东西全部投入那台无情的机械里去,白白虚掷黄金年华,然后感叹自己的一生是多么道德圆满、充实丰裕,还是说,你只是拿道德来掩盖自己的平庸?”
“爸爸,是你在拿那些危险的思想来掩盖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对他人进行邪恶的劝导,邪恶的教诲……”她说那些声音是多么令人恐惧,犹如招魂一般令她绝望。昏暗、帷幕低垂的卧室里,亨利勋爵因为鸦片带来的幻觉而头脑发昏,他注视着女儿痛苦的脸,恐惧的神情,他正要说:“罗莎……”
结果,女儿的眼球恐惧的转动了起来,她恐惧的用眼球看着他背后的帷幕:“谁?谁……”
他也猛然翻过头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于是问罗莎德琳:“什么?”
“她在过来……她在过来……”罗莎德琳恐惧的说。
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亨利勋爵怀着一种模糊而不清醒的怜悯,用被鸦片酊麻醉的大脑思考着,然后挺缓和的说:“你这孩子太紧张了,已经出现幻觉了,要不要我给你去取点康斯坦蒂亚陈葡萄酒,缓和一下?罗莎,不要害怕,人终有一死,恐惧只会耗尽你的力气……如果要不是我实在不待见神职人员,我是会请一位神父来给你画十字并说“赦免你的罪孽”,再给你擦点圣油的,可惜实在讨厌他们。”
“不,不……”她只是恐惧的轻微痉挛着,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笼罩,月的惨白光辉通过窗照到黑檀木的床上,犹如光照灵柩,亨利勋爵微微悚然,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纤细的影子,袅袅婷婷的影子,从他背后轻盈的走过来,她手上拿着金杯,盛满红艳艳的酒汁,放到罗莎德琳唇边,请她啜饮美酒,一滴一滴倒在她唇边,罗莎德琳好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尽数饮下……亨利勋爵疑心自己是由于鸦片产生了幻觉,反复的眨眼,却毫无改变,罗莎德琳饮下酒后,病情急遽恶化,那个模糊的影子,是他的幻觉还是什么?
罗莎德琳饮下酒汁后,胸口如同破败风箱,气只进不出,等到凌晨一点左右,她终于断了气,侍女为她裹好裹尸布后,又退了出去。亨利勋爵仍旧坐在床旁,凌晨三点左右,他听到死者的身体里传出几不可闻,却又确切无疑的呢喃,他好像生吞冰块一样,脑袋清醒了,紧紧盯住尸体,她脸颊附近如同活人那样泛起潮红,那唇瓣之色比生前更红,犹如枸骨叶冬青的浆果。
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恢复为大理石般的冰凉苍白,又过了数分钟,她的脸颊、额头又染上活者的淡淡红晕,这之后几十次,这具抢救无效的尸体都伴随着越发剧烈的动弹,然后又熄灭下去,每一次动弹都比之前更为有力,更富含元气,他毛骨悚然了,随即想起格兰维尔的那句话“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那窗外的惨白月亮变得异常,又大又黄的样子,如发了黄疸病一样令人心里发怵。紧接着那月亮犹如人之眼白浮上血丝,慢慢的发红,如同浸透血一般,最终呈现一种淫/邪的肉红,妖艳又令人恶心。沉迷占卜、炼金的神秘主义者会喜爱这样的夜晚,但是亨利勋爵只知道,眼前这具尸体的搏动,正是在以一种奇特的波长回应着月之异常。
“罗莎,凯瑟琳,回复我吧!你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鸦/片所构成的病态幻觉,还是什么还魂之景?那声音好像软烂坍塌在喉咙里,怎么样声音都大不起来,亨利勋爵也感到一种女儿死前所感知的莫可名状之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