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方归来的那群将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先后从宫门内出来。
他们都是骑马来的,先前在宴上喝了太多酒,有不少人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步履不稳,自然不能再骑马回去,只好乘坐宫中备下的马车。
徐将军爱护手下的将士,自己虽也喝了不少,又比他们都年长许多,却不肯先行离去,而是坚持站在道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上了车才安心。
秦衔是他最得力的部将,照他的意思将众人安排妥帖,自己则跟着留到了最后。
“你也快回去吧,虽没醉,到底也折腾了半宿,明日你还得去吏部报到领调令呢。”徐将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面在秦衔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一面拍拍他的手嘱咐道。
秦衔酒量极佳,又始终掂量着,不似旁人一般喝得不知东西,闻言先向徐将军郑重行礼,谢过他的赏识与看重后,才点头应道:“待送将军离开后,我便回去了,明日必不会误事,请将军放心。”
徐将军清楚他稳重的个性,也不再多言,坐定后,便吩咐车夫启程。
留下秦衔一个人,回到宫门内,牵出自己的马,翻身而上,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驿馆。
驿馆的方向与大多数王公贵族居所的方向不同,而与他同住驿馆的人们则都先行一步,是以才走出去一个道口,四下便骤然寂静下来。
他调了调坐姿,正打算催动马儿行得快些,却忽然见前方的岔道口,一辆宽敞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旁,一名侍女见他行近,快步上前道:“我家娘子请郎君下马一叙。”
秦衔闻言,目光从那辆马车上扫过,随即移开视线,并未下马,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行。
眼看就要从马车面前经过,车帘忽然从里面掀开,一道清丽而有几分焦急的女声响起:“郎君!”
谢颐清从车中下来,快步走近,仰头道:“可否等一等,容我说两句话?”
秦衔坐在马上,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幸而有夜色掩盖,才未让人看出端倪。
“谢娘子。”他沉沉唤了一声,“有话便请说吧。”
虽没有拒绝,可语气显得平静无波,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一般。
谢颐清眼神一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冷漠的态度破了一盆冷水。然而,她并非轻易退缩之人,遂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知道如今再解释,已太晚了,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今日一定要说出来,二郎,当年你兄长邀我在街头相见,我并非有意失约,让他孤身等待,是我母亲追赶出来时,不慎坠马受伤,我一时心急,顾念她的伤情,这才耽误了时辰,没想到最后会有如此后果……”
当年,与她互生情愫的那位郎君名叫秦衡,正是秦家长子,秦衔的大哥。
“大哥已不在了,娘子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面对谢颐清,秦衔实在没法做到毫无芥蒂。
十一岁年,他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为躲叛军,跟着一群流民逃出了黔州,靠着沿路乞讨,餐风露宿,颠沛流离,辗转到了荆州境内。
同行的流民或染瘟疫,或因饥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到荆州时,已只剩他一人了。
他衣衫褴褛,身无长物,已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最后步履蹒跚地经过河堤时,摔了一跤,撞伤了脑袋,不省人事。
是秦家父母将他从河堤边带了回去。
夫妻两个半年前才经历丧子之痛,见到他与他们才失去的幼子年岁相仿,便觉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将他收留在家中,当亲儿子一般照料。
尽管秦家并不富裕,夫妇二人却愿意请大夫替他治病,又坚持不懈地照顾他整整两个月,直到他身子恢复。
他撞伤了脑袋,想不起自己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秦家父母便干脆让他做了秦家的儿子,给他起名秦衔。
大哥秦衡为人豪爽,待他也如亲弟弟一般亲厚,如今他在军中的武艺不输其他将士,便有大哥当年教他习武的缘故在。
而谢颐清却是间接害死秦衡的人。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也许并非她有意为之,但心里的那道坎,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谢颐清也知道自己的解释无法再挽回什么,不由有些羞愧难当:“我只是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罢了,后来也曾派人往荆州找过你们,只是不知为何,都说你们已搬走了。二郎,令尊与令堂如今可还好?”
提起秦家父母,秦衔的目光闪了闪,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当年,秦衡去后,二老悲痛难当。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活到成家之后,他们一时受不了打击,相继病倒,很快便支撑不住,随着两个儿子去了。
临终前,他们将家里的最后一点薄田交给秦衔,嘱咐他好好过日子,若有机会,便回去找找自己的血亲。
因秦衡的突然去世,他受了些刺激,忽然记起了许多过去的事。
未免二老坟前受打扰,他拜托邻里,若有人问起,只说他们一家人已然搬走了。
他实在没想到,这一个晚上,他先是找到了失散十年的亲妹妹,接着又遇到了与他大哥的死脱不了干系的这位娘子。
谢颐清错愕过后,心中愧疚愈甚,一时嗫嚅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娘子不必再提。谢家如今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好在娘子和家人未受牵连,往后仍能为东宫太子妃。大哥从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娘子的出身,若他泉下有知,也能稍感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