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芜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收入袖中,转头看见麻布帘子隔开的里间里,吃饱喝足的娇娇正摊着手脚睡得正香,便刻意压低了声音。
“无妨,我对吃食并不挑剔,娘子能容我暂居,我便已感激不尽了。娘子放心,我会付银两的。”
宋七娘瞥她一眼,扯了张坐榻搁到小院里,示意她坐下。
“你方才还没回答我的话,那假文书,是替自己买的吧?”
秋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宋七娘无所谓地抿唇,耸了耸肩道:“你不答,我就当你默认了。我看你生得貌美,十指纤细娇嫩,走起路来也与寻常街市上的娘子们不同,我猜,你是大户人家出逃的小妾吧?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娘子,大多信誓旦旦要走,可才走出家门不远,便后悔了,或舍不下锦衣玉食,或舍不下骨肉亲情,或被外头的三教九流、人间百态吓到……总之,有太多理由让她们舍不下,最后都是潦草收场。你倒是与那些人不一样。”
秋芜轻叹一声,仰头看着墙角那株枇杷树上金灿灿的花朵,摇头道:“我没什么不一样的,只不过少些牵挂而已。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子女。至于锦衣玉食……本就不是我的,没什么舍不下的。”
她只恨自己一直身在深宫,连给逃出来后要如何出城都无法筹谋周密。
宋七娘看着她的神色,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也是。”
秋芜的目光看过来,并没有太多诧异之色。
两人的眼神对上,片刻后,不约而同地噗嗤笑了出来。
“我也是逃出来的,无父无母——不对,是他们早就不要我,将我卖了。至于儿女,娇娇那时还不满一岁,她是个女儿,那男人一心求子,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所以,我也无牵无挂。”
第34章 尖刻
◎你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懂了吗?◎
“你也看出来了吧。”
宋七娘坐在榻上, 盘着双腿,双手向后,支在两边, 微仰着脸颊, 呼吸着清风中夹杂着的衣物上的皂角香气,看起来一点也不优雅,却显得格外率真。
“算不上看出来, 只是猜测娘子背后一定有一番奇缘, 才生了这一副爽利直率的真性情。”
秋芜说得认真,没有玩笑或是反讽的意味, 反倒让宋七娘有些发怔。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当然。”
宋七娘笑了,摇头道:“我姑且把这当作一句夸赞吧。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夸赞过我了, 先前你也听到了, 这里的人都叫我‘小娼妇’,还有更难听的,你没听到。我是个卖唱的,做的是下九流的营生, 最让人看不起。”
她不但因为是个歌女而遭人轻视,还因为是个从家中逃出来的黑户,被歌舞坊的人克扣银钱,别的歌女能得五成, 她只能得一成, 客人们的赏钱更是一分也拿不到。
她不卖身, 又不够年轻, 能得的银钱本就不多, 被这样一克扣, 母女两个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秋芜大概猜到几分, 不由问:“你为何不到别的州县去?京城是天子脚下,为保皇族安全,日常巡防、身份查验比别处都严,城里的黑户们,士曹参军下来一查一个准,不适宜咱们这样的人长久居住。”
反观京城以外的地方,虽也查验身份,却不会十分严格,只要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官府对假文书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的州县……”
宋七娘仰头叹了一声,道:“我自然也想去,只是如今被绊在这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离开这儿了……”
她说着,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一般,慢慢将这些年来的遭遇说了出来。
她本是荆州人士,出身贫家,父母为了给弟弟攒娶媳妇的本,十两银子将她卖进当地的戏班。
十四岁那年,她成了戏班的台柱子。后来,一次在庙会上唱曲时,被荆州一户官宦人家的郎君看中,买回家中养着。
因她只是个伶人,那位郎君喜爱她,又轻视她,虽许了她将来自己成婚,有了正妻后,便给她一个妾侍的名分,可她等了整整四年,始终没等来那一天。
四年里,郎君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女郎,又纳了两房出身清白的妾侍,在外亦有了一个出身歌舞坊的红颜知己,早忘了当初对她的承诺。
她本就是个不认命的人,原本对郎君的那点情,在四年之后烟消云散,这才选择带着才两个月的娇娇逃了出来。
那时,郎君膝下已有了四个女儿,却始终没有儿子,而娇娇是个早产儿,大夫说她很可能活不过一岁,加上又是个女儿,不得郎君重视,她这才能顺利带着女儿逃出来。
才离开的时候,她无处可去,也想过回娘家去。
可是,好不容易赶回去,却被父母怀疑要连累家人,连门也没让进。
她心灰意冷之下,只好离开荆州,一路北上。途中经历诸多坎坷,到京城时,为了给娇娇补身子,她的身家已所剩无几,只好暂时留下来,找了歌舞坊的活,当个卖唱的歌女,勉强过日子。
秋芜听罢,唏嘘不已,从出宫后就一直压在心底的那种彷徨和忐忑被暂时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