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走向沙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没得到对方回应，他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仰头说道：“你知道吗，我申请过十次，调离这个岗位。”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上面没有批准你更换岗位，你就通敌卖国？！”盖克兰嗓音嘶哑，声调拔高了好几度，仿佛不相信有人会因为这么小的原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败坏门风的事。
托马斯摇了摇头，一根手指在胸前左右挥了挥，望着他感叹道：“盖克兰将军，你军途坦荡，萨克森元帅一直在帮你铺路，你没办法理解我的感受。”
盖克兰沉默不语，绿色眼眸变得犀利起来，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沙发上的男人。
“我是别人口中的名门之后，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利用父亲做什么，至少最初没有。我二十岁开始在乌兰外交部任职，那时的我多年轻啊！”托马斯仰起头感叹道，眼里浮现着曾经年少，意气风发的形象。
“我刚从乌兰高等政治学院毕业，对未来、对职业充满希望，我抱着满腔热忱与信念，尽心尽力地为外交部服务。从一个外交部普通随员开始，再到新闻部发言人。镜头前，人们觉得我光鲜亮丽，能言善辩。但那是真实的我吗？也许曾经是，但谁能受得了十年如一日地担任一个岗位，还是这样的岗位。”
托马斯站起身，走向吧台，重新倒了一杯酒，咕咚一口喝光，双颊布满红晕，继续说道：“十三年了！我简直失望透顶！我对曾经的信仰早已无动于衷了！你知道我申请调岗时，他们给我什么理由吗，他们说我口才好，说我是乌兰政府的招牌人物，民意评价高，所以不能换掉！”
他气急败坏地将酒杯往地上重重一砸：“简直是狗屎！狗屎！”
这是盖克兰第一次从这位谦谦君子口中，听到不堪入耳的粗话，他盯着托马斯的几缕发丝落在额间，透露着一丝与他形象不符的狼狈，忽然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轻声问道：“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要当外交部部长！我要提升西古国整体的外交能力，我要带着西古国走上外交带来的完全胜利！”托马斯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了一番气势十足的预想，但很快他脸色一变，喊道：“盖克兰，你说实话！你不觉得现在西古外交部就是个乌龟壳吗？别人攻击我们，我们就往里缩。别人放我们一马，我们便伸出一个头，还洋洋自得。你说！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
盖克兰垂眸不语，乌兰政府的外交水平确实不行，就拿上半年与中古的资源粮食互换协议的那次谈判来说，基本上属于自动放弃所有筹码，从第一轮磋商开始，便被中古国的外交天团，死死地按在地上摩擦。
托马斯将凌乱的发丝重新梳理整齐，露出了一丝阴森的微笑：“他说，可以让我接手乌兰政府。”
“什么？！让你接手乌兰政府？”盖克兰一惊，往前跨了两大步，难以置信道：“埃尔温·米勒给你这种天方夜谭一般的承诺，你也信了？”
“为什么不信？”托马斯的脸上愈发狰狞，眼珠瞪得像是突了出来，他反复问道：“为什么不信？”
盖克兰皱着眉头，看向愈发癫狂的托马斯，刚想开口回答，谁料对方仰天一笑，念起了乌兰外交部官网上的宣传口号，也是另一位托马斯，全名为托马斯·霍布斯的政治家，说过的话：“若没有国家，没有政府的世界，将是每一个人与每一个人的战争。”
“讽刺啊！真是讽刺啊！”托马斯摇着头叹息道，他走到盖克兰身前，抬了抬眉头，反问道：“你以为乌兰政府有多好，你知道它现在连一个亿都拿不出来了吗？你知道尼达陆军部，连军饷都快发不起了吗？”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袭向毫无准备的盖克兰，他双拳紧握，居高临下地盯着托马斯，狠狠问道：“军饷发不起？你在信口雌黄！尼达怎么可能发不起军饷？！”
在盖克兰得到的信息里，尼达因为粮食不足，缩减了一半兵力。所以，即使尼达再困难，也不可能严重到发不起军饷的地步。军饷是影响军队士气最直接的因素，若是士兵无法领到相应的报酬，会导致整个军队直接崩溃，甚至会给城市和国家带来武力暴动的威胁。
“这还能有假？问问你的好父亲去吧！”托马斯冷哼一声，继续嘲讽道：“连士兵军饷都发不出去，还天天想打仗？还想对付国富兵强的太古国？少将军，你的智能武器到哪一步了？还是说，连那张图都是假的？你告诉我，我们拿什么跟其他两国对抗？啊？！”
盖克兰眉头深皱，面对口若悬河的托马斯，他确实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转瞬，托马斯又露出了一抹残忍的微笑，他凑近盖克兰，说道：“你们两父子能保住赫塔就不错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乌兰没了，你们赫塔还能怎么样？自建政府？那和我这样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转身，在办公室内踱步，继续喊道：“退一步讲，你们就算守住了乌兰，那又怎么样，任由这样腐败无能、罔顾民生的政府苟延残喘，这有什么意义，百姓一样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你告诉我！盖克兰少将军？赫塔雄鹰对吧？哈哈哈哈哈，简直是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是像你们这样的愚忠之人！你知道你们忠于的是怎样一帮腐朽不堪的政治家，你们军部一个个都是蠢货，牺牲无辜士兵的生命，为这样的元首卖命！真是狗屎！通通都是狗屎！”
一大段口不择言的话后，托马斯喘着粗气，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他走回办公桌前，将另外一杯酒饮下去，甩了甩手，笑道：“别看这栋别墅多么豪华。我可以告诉你，我没多拿过乌兰政府一分钱！这些都是我夫人家的财产！我并不在乎钱，我在乎的是信仰！是乌兰政府毁了我的信仰！”
“你在乎的确实不是钱，而是权利。”盖克兰走向托马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托马斯，别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能被别人轻而易举动摇的，那便不叫信仰！你这是权欲熏心，图身忘国！埃尔温·米勒就是看透了你的这个缺点，才逐渐蚕食了你的心！”
托马斯双眼通红，凶狠地吼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
盖克兰一把揪起他的西装领子，怒目而视：“乌兰政府，还有谁是叛徒！说！”
“哈哈哈哈哈，怎么？到现在为止，你只查出了我一个？真是一帮蠢——”话音未落，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用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盯着如饿狼一般的盖克兰，嘴唇嗫嚅起来：“你想对我动用私行？我就算有罪，也必须是被最高法院来审判！”
盖克兰猛地松开他，腰刀在手上灵活地来回转着圈，轻蔑道：“对于背叛国家的人，这不叫动用私行，叫清理门户。”
看见对方浑身颤抖，眼露惊恐的样子，盖克兰又在他耳边低声恐吓道：“托马斯，这是元首赋予我的权利。不用担心，会很快的，你知道我的身手，对吗？”
托马斯一惊，仿佛被吓破了胆一样，瘫软在沙发上。他深呼吸一口后，那张曾经在镜头前，风光无限的嘴，像机关枪发射一般，瞬间爆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盖克兰越听越心惊，他背着手仰起头，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埃尔温·米勒，你这是要置乌兰于死地啊！”
从托马斯的家里出来，盖克兰大受震撼，乌兰政府已是危机重重。或者说，它就从来没有解除过危机，它又是如何将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逐渐变成这样的人。
这一年来，因为智能武器的研发，他几乎将自己真正的理想抛之脑后。这还是盔甲损毁了，若是研发成功投入使用，到时候自己愿不愿意交出大量西古钰，去做北极冰盖研究，这都是问题。
他开始怀疑自己，自己是否如初一般坚定，坚定自己的信仰。如果不是影子部队的存在，他们在时刻提醒自己，那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也会像托马斯一样，抛下自己的理想，全心投入战争，到头来还怪罪这个世界。
盖克兰昂头往头顶一望。
夜，暗透了，没有一丝星光。
黎明何时会到来，或者根本就没有黎明。
第82章
赵缦缦是被野鸭的叫声吵醒的，她睁开双眼，呆滞了几秒钟，发现帐篷顶已经合上了。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她伸了伸懒腰，再往侧边望去。
两张床中间的布帘已经撤下，隔壁那张床上凌乱不堪，像是被主人丢弃的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拖到了地面上。
赵缦缦轻声一笑，起身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那部分被子。仅仅是触碰到柔软的被套时，她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那是自己的香味。
她一边叠被子，一边想着，埃尔温·米勒十岁开始，便整日整夜地活在了这种香味中，真的好神奇。
所以他第一次遇见自己，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时，会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十分震惊，怪不得后来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出现在西古，出现在自己身边。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他们两人的身体，其实是紧密相连的。
赵缦缦起身走向浴室，洗漱完后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色长裙，走出了帐篷外，一眼望见河面上好些鸭子正在游水。她轻轻一笑，一定是可爱的它们吵醒了自己，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呼吸一口野外的清新空气。
她往河滩边走去，走到芦苇丛边，一道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那是埃尔温·米勒，他正在逗弄一只河滩上雪白的雪雁。
这一幕尤其诡异，透露着一种既和谐却又格格不入的味道，她不敢相信这是埃尔温·米勒会做出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一副高高在上的太子模样，怎么会和野生动物如此亲昵。
对方似乎没听到有人走近，以至于赵缦缦开口说话时，他的脊背微微一耸。
“你醒了？”埃尔温·米勒转过身，伸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温柔地笑道：早安。
“早安。”赵缦缦往他身后望去，原来有六只雪雁，先前被芦苇挡住了，只看到了两只七八十公分高的大雪雁。它们脚边还有四只小雪雁，像小儿学步一样，走来走去。
埃尔温介绍起来：“雪雁是群居动物，这是一个小家庭，不知道怎么跑到对岸来散步了。”他指着一只体型最大的说道：“这是雄雪雁，那只是雌性，剩下的是它们的孩子，应该刚出生不久。”
“刚出生就这么大了？”赵缦缦靠近几只小雪雁，基本上都有二十公分高了，它们一点都不怕人。
“雪雁是鸭科鸟类中发育速度最快的，出生一个多月就能飞了。但它们只吃植物，不吃动物，喜欢在这种河边、湿地环境生存。还有——”埃尔温忽然欲言又止。
赵缦缦仰头问道：“还有什么？”
埃尔温靠近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有，它们是一夫一妻制，拥有动物界少有的忠贞爱情。”
“噢？是吗？”赵缦缦垂眸望向两只成年雪雁，笑道：“不过，动物界确实有些动物，比人要长情呢。”
“我也可以做到。”埃尔温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深情道：“我们也做两只雪雁好不好？双宿双栖，不生小雪雁的那种。”
赵缦缦“噗嗤”一笑，猛然想起前一晚他找不到衣服时，窘迫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这么认真地表白，你还笑我。”埃尔温拉起她的手轻轻一晃，嗔怪道。
“我啊，觉得你做雪雁倒是挺好，至少不用到处找衣服穿。哈哈哈哈。”赵缦缦一只手撑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摸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埃尔温一听，双颊像被火烧一样，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听到。看到对方笑得前仰后伏，他猛地一扯，将她搂到怀中，握着她的细腰往上一提，靠近那张溢满笑意的脸，带着半威胁的语气说道：“你笑我？”
赵缦缦笑容僵在脸上，慌张道，“你做什么？！这里随时会有人！”
埃尔温不仅没离开，反而愈发凑近她的脸，离到只有两寸时停了下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缦缦，就这样、就这样笑我一辈子好不好？”
赵缦缦仰头凝视着那双湛蓝深邃的眼眸，仿佛灵魂都被吸了进去，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不知道。
秋日下，两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深情对视，脚下围着一堆雪白的雪雁，两只小雪雁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仰头望着两人。
“咔嚓！”一张唯美的自然风景照诞生了，埃缦粉的素材又有了，傲慢夫妇粉又要七窍生烟了。
日光下，埃尔温额头布满了细汗，他缓缓松开赵缦缦的腰，垂眸道：“我等着你践行你的诺言。”
赵缦缦望着埃尔温的背影，呆在原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诺言。她居然完全没有印象了，难道自己灵魂脱壳了吗？
吃早餐的时候，赵缦缦才听五六说起智能盔甲照片的事情。她大吃一惊，盯着那两副智能盔甲的半成品照片连呼“这不可能”。她看向旁边正在淡定用餐的埃尔温·米勒，轻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埃尔温点了点头，放下餐叉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你那位少将军不是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过一次了吗？为什么不可能做第二次？”
影五双拳紧握，却无法开口说半个字。他紧紧按着影六激动的身体，低声道：“坐下，闭嘴！”
赵缦缦抬起信息器，猛然想起赫塔现在是深夜。她又望向埃尔温，对方才又开口道：“他肯定不承认，你信吗？”
被埃尔温一说，赵缦缦陷入了矛盾之中，以盖克兰不服输的性格，他是完全有可能再次研发智能武器。
但照片为何会被泄露出来，盖克兰山保密性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了，西古钰问世后两年，才被他们主动公布出来，便足以说明这一点。
难道是——
赵缦缦心中明朗起来，她抬头看向五六，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要给予盖克兰最大的信任，不要给他添乱。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下午拔营回宫后，乌兰政府在清晨召开了全球记者会。
记者会上，乌兰政府技术部门，列出了照片真伪分析，直接驳斥了照片的真实性，称照片虽然合成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但确实是子虚乌有的，是有人蓄意为之，是陷害西古的重大阴谋。他们会对匿名上传人员进行调查，并追究法律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