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芮小柔轻叹,闭眼深吸一口烟,像在回想,良久以后,才缓缓吐出如丝烟雾,浅灰色的,缥缈纷乱,掩住她诡谲难辨的眸光。
“第一次,在我家门口,你离我的世界仅一步之遥,”她苍凉地笑,“我那样卑微求你,跟我回去看看,但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用力吸一口烟,被呛到,有些仓惶地咳了咳,“第二次,我拿出十足的诚意,在这里跟你谈判,给你留线索去查证,关于我的秘密,我的世界,还有我想做的事情——”
她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自嘲,嗓音透着凉薄,幽幽地,“结果等来的,不是你的回应,而是景千的威胁……”
她笑了,难以自抑一般,眼角泛着泪,像被刺眼的烟雾熏到,蓝萧萧蹙眉看她,她不知道景千去威胁过她,只觉眼前这画面似曾相识,像那晚在顶楼,却又多了些不同的东西,疏离、冷漠,而不再强求。
这人总瞧着让人可怜,或许是身形娇小,弱不禁风的样子,或许是性格坚韧,不管遇到什么事,也鲜少见她慌乱……偶有为之,不过是假面。
真实的她,大抵就是此刻这样吧?
蓝萧萧收回目光,到这一刻才真正懂了,身边这人,需要的并不是怜悯,无足轻重的善意或帮助,甚至哪怕真心……她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能共同走向深渊的盟友,一个相互为对方实施危险计划的死士罢了。
其他东西,再珍贵,在她眼中,亦是廉价的。
蓝萧萧前一刻的恻隐,这一刻已然冷静收回。
那就这样吧……她转身,准备回屋,芮小柔却再次开口,她脚步顿住,其实她已经不关心对方后续的计划了,那一切与她再无关联。
或许,她只想听听,这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要说,这一次,真的是她俩之间……最后一场谈话了,往后,各走各路,见面不识。
芮小柔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冷得像块冰。
“我曾以为,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我听过你很多事迹,也见证过你在八中如何临危不乱,展露锋芒——”
“当我的世界变成灰色那天,我心里滋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假如我能和你进同一所大学,能待在你身边,走近你的世界,会不会有天,你也愿意可怜可怜我,从而帮我一把。”
她笑了,那笑容遥远,望不真切,抽烟的手微微发抖,却不再是脆弱的姿态,只是情绪有些微失控,“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的正义是高高在上的,是空中楼阁……”
蓝萧萧拧眉,却没打断她,她能分辨此刻芮小柔不是在挑衅,也不是别有用心,而是真真正正表达失望,尽管她不认同这份失望,但尊重对方的想法。
“但这不能怪你,你和他们一样,生来就高人一等,你所吃过最大的苦,也无非是为我扛下那笔债,再去展台上走一场秀,赚些零花钱,那天你的样子很不自在,当时我挺动容,你毕竟是为我才那样……可如今想想,众星捧月地走秀,已经是讨生活的人里最优越那种了,你竟然觉得不自在!”
她声音带了丝嘲讽,细细听来,亦像自嘲,“这样的你,我怎敢指望,你懂得真正的人间疾苦呢?你的正义,终究只能照到你看得见的世界,而我不在那里……”
她低头,将香烟用力摁灭在阳台边沿,那里已经摆了一排,井然有序却长短不一,一如她变幻莫测的情绪,纵使收敛,也藏不住那抹从骨子里透出的悲凉。
蓝萧萧转身离开,心中再无波澜,进门前最后一瞬,只听芮小柔自言自语:“人生在世,果然只能靠自己,奢望别人拯救,亦或想全身而退,终究只是奢望罢了……”
宿舍里一片漆黑,已近午夜,阳台门被轻轻关牢,隔绝了那片杂乱阴郁的烟雾世界,透过窗户回望,天穹压顶,盛满厚重的浓云,瞧不见一丝星光,明天,或要下暴雨了。
良久以后,阳台上的人回屋,四个人的空间里,有人睡着,没心没肺,鼾声如雷;有人醒着,蹙眉思量,心里很空;亦有人目光决绝,仰望黑暗,一半的灵魂已踏入深渊——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周二这天,穆阳没来上课,也没走线上请假流程,只写了请假条,托柳明明跟系主任招呼声,而后呈给每位授课老师。
班里议论纷纷,作为班长,他请假不按正规流程,着实奇怪,更奇怪的,他不托芮小柔或景千,却找柳明明帮忙。
一时间,大家都暗自好奇,出了什么事,好几位老师也在课后叫了柳明明私下询问,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蓝萧萧隐隐猜到原委,只是沉默,脸色有些难看,景千频频看她,关切地拍拍她手,让她不用在意。
下午放学,景千主动取消晚上的补习,自罚五百,蓝萧萧没多问,他打了一天穆阳电话,都是关机,作为朋友,去关心一下是应该的。
虽然,从穆阳请假这事,还有芮小柔昨晚提及的警告,她估摸他们三人曾在她不知道时,发生过不快,如今她打定主意退出,这些就不便再过问,也无意再问,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南郊,这一片属于骄阳南区最偏僻的位置,与市区接壤的那块,有大片厂房和办公楼,是许平洋曾提及的长荣化工所在地。
再往南行车一小时,周边只剩寥寥几座荒山,群山环伺之中,是荒废多年无人管辖的几处废弃厂房,前身大都是些化工集团,因穆长荣手段狠辣,不少中小企业纷纷破产倒闭,这些厂房重污染,改造难度大,便逐渐无人问津。
景千吩咐老姜将车停在入口一处岔道,下车独自前去,放学他和蓝萧萧招呼过后,便吩咐老姜开车,一路悄然跟踪芮小柔乘坐的黑车,找到此处——邮件中提及的据点之一,只有区域方位,精确地点连地图上都查不到,他只能跟踪她。
四面环视,他锁定一坐矮山,隐蔽其中,能将山脚一处隐隐有灯光泄出的厂房尽收眼底,他亲眼见到,芮小柔下车后,鬼鬼祟祟进了那里,厂房门口,早有两人在等她——都是原来八中的人。
厂子里,似乎也有若干人声,听不真切。
郊区的夜极为安静,芮小柔和那两人蹲在厂房门口,烦躁地吞云吐雾。而后,他听见旁边一人说:“柔姐,那个蓝萧萧,咱就这样放过她?”
景千眸中浮上冷意,绷着唇角,他倒要看看,那人会怎么说。
倘若,她还贼心不死,敢打蓝萧萧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出自鲁迅先生的《而已集》。
②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出自《史记·春申君列传》。
第38章 据点
厂房门口,芮小柔冷笑,“不放过她,又能怎样?你不是她手下败将吗?”
那人咬牙道:“又不用单打独斗,咱们人多。”
芮小柔皱眉睨他,嫌恶地将一口烟喷在他脸上,“去绑一个随时会出卖我的人过来做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脑子有屎?”她将烟头狠狠扔出去,不远处,零星的枯叶边缘燃起微弱火光,又缓缓熄灭。
蓝萧萧跟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身边还藏了个阴魂不散的景千,她没必要跟他们硬刚,以免节外生枝。
另一人问:“那我们只能执行计划二了?”他掏火机,帮芮小柔点烟,恨恨地说,“可惜了,部署那么久,一切都天衣无缝,到时候可以全身而退——”
芮小柔不耐地打断他,“你怕的话,现在就可以退出。”她看向另一人,“还有你,还有里面的人,谁要怂了,随时滚蛋,老子不稀罕。”
问话的人见她要拆伙,再不敢废话,急着表忠心,先前那人沉默不语,芮小柔叼烟盯着他,不屑地问:“这就是你对周心珞的喜欢?原来不过如此!”
那人涨红了脸,从齿缝蹦出一句咒骂,“赵润那畜生,敢那样糟蹋她,老子非要他命不可!”他从腰间抽出把刀,狠狠往脚边空地上一扎,刀身瞬间没了进去。
芮小柔冷眼瞧他,而后笑了,“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儿。”
那人眼底划过凶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矮山上,墨染的天色愈发阴沉,一阵惊雷响起,眼见要下暴雨,景千转身前,回看一眼,那三人已走进厂房,显然是去部署行动,他阴着脸,回到车上,心情比窗外的浓云更阴郁。
芮小柔,竟敢利用心珞的死……他握紧拳头,周身盛满戾气,后视镜里,老姜担忧地频频看他,见他眸中闪动着危险的火焰,一时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只默默往学校方向开。
暴雨冲刷车窗,一阵一阵,车里空调微凉,不知开了多久,景千燥怒的心情才终于渐渐冷静。
他没忘记此行目的,既然验证了芮小柔还算识相,不再敢打蓝萧萧主意,他便也可放那伙人一条生路,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那与他无关,他毫无兴趣。
他看眼手机,十分钟前,许平洋回了微信,上面是一家清吧的定位,穆阳已在那边喝了一天一晚的酒,他拧眉,将手机递到老姜眼前,示意他开快点。
平海路,the one酒吧,景千抵达时,已近十点,学校即将锁门,他今晚也没打算回去。
这家清吧建在南区的核心CBD,周边都是高档写字楼,光顾的人通常是附近的企业白领、金领,素质比较高,环境也清雅。
走进去,偌大的空间里,人群三三两两分布,俯首交谈,台上,歌手唱的也都是些抒情曲子,谈话的人默契地压低声音,互不打扰——
除了最中间的卡座,有张熟悉的脸,跟发疯似地,桌上摆了一排玻璃酒杯,他拿双筷子,闭着眼敲敲打打,嘴里大声喊着听不清的话,情绪极为亢奋,周边的人都在看他,像看神经病。
服务生站他桌边,一直好言相劝,但他闭着眼,所以看不见。
景千扶额,有些头疼,走过去跟服务生低语几句,趁台上歌手切换曲目的空档,上台用话筒对全场说道:“抱歉各位,中间那桌是我兄弟,他今天双喜临门,有点high,大家别见怪,今晚所有酒水算我头上,祝大家玩得开心!”
全场一片叫好声,气氛登时火热了,再无人压低音量说话,都玩开了,他转头,冲身后的歌手笑笑,大步下台,走到穆阳边上。这会,先前投来无语目光的看客,都温和下来,没人再额外留意这桌。
台上,歌手应景地换了首摇滚,整个清吧霎时间热闹起来,穆阳放下筷子,凉凉地道:“来看我笑话?”
景千招手喊服务生,拿来解酒药和温水,摆到他面前。“来陪你喝酒,就像上回在红雾,你陪我。”
穆阳猛地身子前倾,狼狈地捂嘴,景千将垃圾桶递到他面前,穆阳扒拉着桶,吐得一塌糊涂,整个五脏六腑都像抽搐似地,痛得直不起腰,脸色发白,额头冒冷汗。
景千给他递纸巾,喊服务生过来换了新桶,将穆阳小心扶起,让他手肘撑着桌面,将温水和解酒药往他跟前推了推,“要出气,也得留条命不是?”
穆阳皱眉,就着水一把吞下解酒药,缓缓靠着沙发靠背,气息紊乱地闭眼,整个人有气无力,景千起身,去吧台那边帮他点了一份简餐,这人大概一整天没吃东西,坐都坐不住了,空腹喝成这样,是真不要命。
餐上来,穆阳强撑着坐起,拼命往嘴里塞东西,景千坐一旁静静看他,想到什么,招服务生,递去几张百元大钞,让上一份最好的香薰。
片刻之后,清浅的香味自桌上散开,冲淡了空气里余留的酒气,若隐若现的烛火映照着两人的脸,景千从吧台买来一包烟,缓缓点燃一支,架在精致的烟灰缸上,袅袅云雾和烛火交织在一起,伴着环境的香味,让人心里的颓废压抑瞬间被冲散不少。
穆阳吃完饭,将餐具推到一角,扫了眼桌上的盛况,嗤笑一声,夹枪带棒地骂:“少他娘拿对付女人那套糊弄我!”
景千没说话,拿过一个干净杯子,往里倒了满满一杯,“你喝还是我喝?今天你说了算。”
穆阳冷眼睨他,没出声,景千心知肚明,他是喝不了了,本没打算今天喝酒,先前宿醉还有点伤,但这个气氛,不意思一下说不过去,他举杯,隔空冲穆阳示意,仰头一口喝空。
放下杯子,他狠狠咳了会,脸色也不好看,穆阳心里却舒服不少,睁着一双不甚清醒的眸子看他,手指在桌上点着,边说话,“其实,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景千勾唇,一缕醉意缓缓升起,没出声,等他往下说。
“成天装逼,走哪装哪,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姿态……上回打电话,”他声音断断续续,醉得厉害,艰难地挤出一抹嘲讽的笑,“还他妈说……兄弟不会让你拿第一……我操,你以为你是谁?”
他打了个酒嗝,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考试还他妈故意让我,真是笑死人……”他话没说完,眼泪掉下来,景千皱眉,递纸巾给他。
穆阳带着气,又控制不了酒后无限放大的情绪,脸上怎么擦都消停不了,恼怒地继续拿话刺景千,“上回在红雾,你喝多了,哭得像个傻狗,老子也没笑你,还陪你喝酒。”
“嗯。”景千答他,声音也沉了,将两个杯子倒满,“只要你觉得没事,还能喝,我也陪你喝一夜。”
两人都沉默了,各自喝酒,穆阳情绪渐渐平静,景千说:“忘了吧。”
穆阳不说话,只是摇头,继续倒酒。
景千看着他,“那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一次说完,别堵着。”
穆阳动作顿住,忽然从口袋掏出张银行卡,颤着手指放桌面上,“六十万,” 他望着景千笑,眼底盛着浓浓的自嘲,“这我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她答应我那天,我把卡给她,让她再不用辛苦打工……”
他低头,用手抹了把泪,“今早在学校花园,她跟我提分手,像踢开一条狗似地,说我挡了她的道,骂我是穷逼,是离了爹娘活不了的废物。”
景千拍拍他肩,心里很闷。
穆阳不要命地灌酒,景千拧眉,想夺杯子,又忍住了,穆阳继续说着,声音哽咽,“我之前还跟我爸妈说,这辈子非她不娶,他们让我过年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