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暗卫及时退下。
青禾缓步入内,道是世子来了。
她以为兄长来此是为了二姐之事,谁知沈翀来了之后便一直闷头饮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青竹便端了几盘点心上来,俱是香甜软糯的吃食。
沈翀瞥了一眼道:“我记得你并不喜甜。”
“恩。”沈谣捻了一块儿南枣柿泥糯团浅浅咬了一口道:“偶尔也吃些,念月跟我说吃甜点会让人心情好些。”
沈翀笑了笑,拿起一块儿柳叶糖放入口中,甜糯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舌,将舌尖的那丝苦涩冲淡了不少。
“听说你在查江婆子的下落,沈书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江婆子怕是来历不凡。”他神色陡然严肃,继续说道:“梧桐巷的那处院落是旧时慧昭太子别院,如今住的却是先慧昭太子的未亡人明懿敬妃朱氏。”
慧昭太子的未亡人,今上亲封的懿敬妃。
沈谣曾有幸看过这位敬妃的诗作,她便是“清溪吟社”的创办人,在二十年前也是风头无两的才女,便是沉寂的这二十多年来依旧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出色的女诗人。
自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发生后,她便常年深居简出,从此销声匿迹。
江婆婆在青州待了二十年,怎会与懿敬妃扯上关系?
沈翀并非为此事心绪不佳,近日来朝堂上明争暗斗,被搅得乌烟瘴气。早先他提出修浚明惠河的议案皇帝已允诺,他花费了近半年时间制定的修浚方案却屡屡被工部侍郎以各种借口驳回。
明惠河这段漕运因穿过皇城,屡屡出现水流不畅的问题,先帝在时便有修浚之意,但因耗资巨大,屡屡搁浅。后将本该运往京城的漕粮运送至通州,朝廷原本是为了节省运费,哪知这些年来奸弊滋甚,私贿沿河官司,虗报遭风之事不胜枚举,以致上纳京仓者少。
沈翀花费心血整理出的方案开运一年可节省脚价十余万两,且可保通州粱储与京城之间畅通无阻,断不会出现前朝战时因漕运受阻,京城被围困的局面,是利国利民的大计。
他心里清楚即便没有沈家与秦氏的诸多矛盾,疏浚之策也会面对重重阻力,因这些年盘旋在漕运之上的诸方利益盘根错节,权贵之家经营的市肆,运粮官兵的携私夹带,漕帮、三刀门等民间组织的肆恶恃强,哪处不是难啃的硬骨头。
沈翀知道所行艰难,却没料到问题会出现在工部。
他只觉心烦意乱,出了工部衙署回到魏国公府径直来了紫藤院,直到嘴里被甜味充斥才回过神来,自己竟会下意识地来到这里。
沈谣也不打搅他,自个儿拿了一本书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两人之间无须交流却自有一番旁人难以融入的和谐之感。
直到秋娘端了药碗过来,沈谣才发觉兄长不知何时已离开。
过了几日,老夫人将沈慧、沈谣姐妹二人叫到跟前道:“我这里收到一封帖子邀你兄妹几个一道儿去颐园赏梅,你们怎么看?”
听到“颐园”二字,沈慧不由“咦”了一声,奇道:“祖母说的可是京郊峄山上的颐园?那此贴的主人岂不是……”
老夫人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帖子的主人正是敬妃。”
此刻不仅沈慧满脸惊疑,便是沈谣也不由接过帖子看了起来。
不过是前几日听闻了这敬妃的名号,今日帖子便送来了,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沈慧疑惑道:“我自打出生以来只听闻过她的许多事迹,还从未见过真人,她可从未举办过任何宴会,更别说是在颐园。”
见沈谣一副傻愣模样,沈慧解释道:“颐园曾是皇家别院,后来被赏赐给了慧昭太子,慧昭太子故去之后皇家并未收回别院,这园子便落到了敬妃手中。坊间流传颐园景色宜人,囊括世间之美,园中有万株梅花,品种众多,其中诸如“别角晚水”、“半重瓣跳枝”等品种的梅花更是世间仅有。我听说已有二十年未曾有外人入过颐园。早些年皇室最受宠的宜安公主想要在颐园举办生辰宴先是被颐园的主人拒绝,便是后来求了皇帝也未曾应允。”
她说的这些沈谣的确不知,她久不在京城,又不爱听闲话,便是近来京城时兴什么也是不知的,更遑论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
只是她为何突然设宴,又为何邀请她们姐妹?
别说沈谣等人想不通,收到帖子的权贵们个个都一脸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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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身世快揭晓了,大家应该都能猜到吧。
第82章 颐园
沈谣原本对赏梅宴无甚兴趣,也不想参加,但敬妃十足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直到了宴会这日她才知晓这场浇红之宴的地位,往来皆是年轻才俊,且个个出身不俗,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高门望族。
她魏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在这群人里真的不打眼,而这颐园倒是如传闻中一般美轮美奂,整座建筑群既包罗原山真湖,又宛若天然的山峦湖海,处处透着婉约清雅。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佳木葱茏,院中叠石筑山,理水成池。
转过一处假山,沈谣瞧见不远处的一行人,其中一圆脸小姑娘笑道:“这么冷的天气,你看院子里的水竟都未结冰,真是稀奇!”
旁边紫衣少女打趣道:“少见多怪,许是引的温泉水。”
沈谣并不认识这些人,原打算见了礼便离去,对方却叫住了沈慧。
“多日不见,妹妹清减了不少。”这话自然不是对她说的,紫衣少女满面笑意,目光在她身旁的沈翀身上落了一瞬方才转开。
沈慧亦笑:“是吗?我倒不觉得。”
“既然碰上了便一起吧,此次宴会置在梅园。”紫衣少女仿似东道主般走在前面为众人引路。
沈谣心中惊奇不是说颐园已有二十年未曾来过外人吗,这紫衣少女却好似对这里很是熟悉。
见她疑惑,沈慧低声道:“陈曦、陈露两姐妹是工部侍郎家的嫡女,敬妃是她二人姨母,想必这几年与敬妃时常走动,这才知晓路径。”
工部侍郎?她记得兄长正是在工部任职,怪不得那姓陈的姑娘时不时瞧向沈翀。
陈家两姐妹一路介绍沿途景致,俨然此间主人模样,尤其是姐姐陈曦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
若是以往沈慧必得出些难题下下二人的面子,但她如今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名头,一言一行不仅仅是魏国公府的体面,更是关乎皇家颜面,是以收敛了许多。
未及梅园便嗅到了淡淡的香气,远远望去红的、粉的、白的,黄的,一片香雪海。
恰巧前日落了雪,大雪覆盖了庭院、小径、石墈、小溪,将梅花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穿过鱼藻轩,前面便是梅园,姨母怕是等的着急了。”说罢,陈曦的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
“原以为会来许多人,未曾想一路行来倒没遇上几个,真是可惜,姨母好不容易才宴一次客,只请了这么几个人,这大好的景致却无人赏……”娃娃脸的陈露犹自说个不停,全然没看到引路嬷嬷怪异的眼神。
“咳咳……”陈曦轻咳了几声,打断妹妹的抱怨,偷眼瞄了瞄沈翀一行说道:“这梅园里有种叫‘半重瓣跳枝’的梅花,每一朵都有三四十片花瓣,是此山独有梅品,恰巧这几日都开了,待会儿我带你们去瞧。”
陈曦这话是对着沈翀说的,沈翀却不好装作看不见,只微微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沈翀虽与孙浅妤订下了亲事,但仍有不少贵女对其翘首以待,这令他很是苦恼。
瞧见沈翀略显苦恼的笑容,沈慧了然一笑,上前几步,与陈家姑娘并行,偏头问道:“瞧你们两个对梅园如数家珍怕是常来此,快与我说说这里面到底有何奇景,待会儿可要带我去仔细瞧瞧。”
一路上陈家两个姑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沈翀疲于应付,好在有沈慧这个解语花在,不愁冷场。见三人在一起说的忘乎所以,后面跟着的兄妹二人不由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了暖阁,沈家姐妹快步入内,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了说笑声。
“魏国公世子来了吗?”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但沈谣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焦急。
丫鬟通报之后,三人便进了屋子,厅里竟然坐了不少人,都是些妇人和年轻姑娘,坐在上首的妇人瞧着三十许,面容姣好,乌黑的发丝梳着抛家髻,中间别着一枚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两侧分别插着一只金缠丝钗,身上则穿着件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衣裙,通身说不出的雍容贵气。
若不是事先知晓她已年近四十,沈谣怕是也要被这幅花容月貌骗了,她看起来实在是年轻。
厅中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三人身上,沈翀出身高贵,样貌英俊,人品贵重,气度不凡,眼热的不仅是在场闺秀,许多妇人亦惋惜不已,这等俊才若是自个儿女婿该多好!沈慧明丽端庄,美貌与才情并重,样样拎出来都是女眷中拔尖的,如今又入了皇家成了太子妃,在场的人哪个不艳羡。
较之兄长、二姐,落在沈谣身上的目光多是打量、猜度,也有不少惊叹之声,这丫头样貌气度瞧着甚是不俗,竟与沈慧不遑多让,有这样出色的兄长在,料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那是再好不过。
每个人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以至于私下打探沈谣消息的人竟越过了沈翀、沈慧。
三人只是客套的见了礼,而坐在首位上的敬妃朱氏却迟迟不见回话,目光定定落在沈翀身上。
身后的婢女轻轻咳了一声,敬妃这才回过神笑道:“方才见到世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走了神,还望世子海涵。”说着又对身旁的几位妇人笑道:“人一旦年纪大了就容易念旧,总是想起过往的人。”
敬妃一番话落却无人敢未及敬妃口中的故人,她这二十年来深居简出,所谓故人必是涉及当年旧案之人。
正在这时,外头婢子报太子殿下携宜安公主一道儿来了。
敬妃忙带人至门口迎接,相互见过礼,太子的目光掠过众人,在见到沈慧时目光停驻了片刻,随即快速移开。
与太子短暂对视的沈慧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如波涛翻涌,即便那一眼无怨无怒,但被她看出了其中的冷意。
太子他介意了。
沈慧有些魂不守舍连自己什么时候出了暖阁都不知道,沈谣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你没事儿吧?”
方才与沈翀分开时,兄长特意叮嘱她务必看好沈慧,切莫再出岔子。
关于沈慧与宋温如私奔的谣言虽然被魏国公府刻意打压,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也都知晓了此事。
今日是谣言传出后沈慧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人前,必然有人私下议论,便是做好了打算,两人也未料到打击来得如此之快。
赏花是件颇具风雅的事情,诸多风雅的人聚在一起自是做风雅事。梅树下设了搭了花棚,置了座具,以花为障,置于梁栋廊柱,悉心竹筒贮水,插花钉挂,举目皆花,暗香浮动。
□□少女围坐其间,或品茶,或抚琴,或插花,或吟诗实在是风雅至极。
沈谣自认是俗人并不想掺和其中,奈何沈慧名声太盛,哪有人肯放过她。
宜安公主率先开口叫住二人道:“沈姑娘哪里去,不久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她一开口,身后众女子皆附庸而至,挽着她的袖子将沈慧拉入花棚中,可怜沈谣被人挤在一旁,孤零零的很是尴尬。
当然沈谣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她目光在花棚里扫了一圈,见已无座椅,她并未招呼婢女添置座椅,只随意坐在一株红梅树下。
红梅娇艳,老干虬枝,铁骨龙麟中透着一股清妍绝丽。
花棚中人并非刻意冷落沈谣,实在是这丫头面色瞧着甚是冷,不苟言笑的样子实在难以让人亲近。况且棚中人无一识得她,更遑论交情。先头只顾着沈慧了,等瞧见梅树下坐着的人,皆是眼前一亮。
奇石为椅,落红为席,凌厉冰霜姿,人面花相映。
宜安公主扫了沈谣一眼,像是没看到一般,偏头问沈慧道:“你近日都在家忙些什么,可是忙着绣嫁衣?”
沈慧没答话,微微垂首装作羞怯模样。
“呵呵。”花棚外响起了一道儿戏谑的笑声,寿安郡主姗姗来迟,向宜安公主行了行礼笑道:“沈二姑娘画功了得,师从宋大才子,想必描出来的花样子也是无与伦比的,届时绣出来的嫁衣也定是精致绝伦。可惜我等没这样好的师傅!”
闻言,陈曦惊呼道:“真的吗?想当初我爹爹也想请宋先生为我兄妹指导课业,却被宋才子婉拒了。没想到宋先生谁的请求都没允,独独去了魏国公府,做了沈二姑娘的师傅,真是好福气!”
另有人道:“我家兄长仰慕宋先生才学,时常去万卷楼请教学问,只这些日子宋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家兄遍寻不着。”
宜安公主晃了晃杯中的清茶,一脸好奇地看着沈慧道:“我整日在宫中消息闭塞,不如各位姑娘知道得多。不过我倒是知道宋温如是东宫门客,我还打算让他做我的侍讲呢。”
她说罢,周遭闺秀皆露出古怪神色。
陈曦瞧了一眼沈慧,附在宜安公主耳畔小声嘀咕道:“公主有所不知,听说这宋温如不久前勾引了主家的姑娘与他私奔……”
她虽是附在宜安公主耳畔,但那说话声音丝毫不弱,丝毫没有咬耳朵的觉悟。
宜安公主装作大惊之色,张大了嘴巴说道:“私奔?!你先前不是说宋温如只做过沈家的西席吗,那主家的姑娘岂不是——沈慧?”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沈慧,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众人注视下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花茶说道:“诸位说什么故事呢,这般曲折动人?我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
宜安公主冷笑,笑中不掩讥诮之意。
“不洁之人妄想嫁入我皇家,沈慧!谁给你的脸?”
沈慧皱了皱眉,走向宜安公主道:“这些传言我略有耳闻,之所以置之不理,只是觉得如此可笑的谣言,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的。”
宜安公主当场发难:“放肆,你竟敢指桑骂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