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针所用针具均为特制,长针者,锋利身薄,可以取远痹;大针者,尖如挺,其锋微员,以泻机关之水也[1]。
无论是针法还是针具俱是师傅独创,非内门弟子不得习。
前些日子江嬷嬷跟她说原先来的是太医署姓左的太医,王妃失了点手段,每日问诊不仅不给红封,甚至还有意苛责,左太医来了几日便不再来了,后面来的这位刘太医早被打点过,是自己人。
如今沈谣见他熟练运用孙氏过梁针法,才明悟这句自己人是啥意思。
此时,没了外人在前,刘太医快速将江婆婆递来的红封塞入袖中,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一脸的舒爽得意。
沈谣见状不由便想起了另一贪财吝啬的铁公鸡,二人收钱时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刘太医收好了钱,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呷了口茶,视线这才落在沈谣身上,他嘻嘻一笑道:“小师妹,别来无恙。”
这一笑倒是让沈谣想起个人来,那是十年前她刚被师傅带回药王谷,大师兄刘恒因犯错被师母拎着鸡毛掸子撵得上蹿下跳,后来不知何故离开了药王谷,是以沈谣对他无甚印象。
见沈谣不说话,刘恒又笑道:“师傅临行前曾让人给我捎了一封信,要我照看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沈谣,她接过见上面草书笔走龙蛇、疏狂不羁,是师傅的字迹无疑。
她一目三行看过才知师傅独闯巫神山就是为自己寻找治愈心疾的仙药,她心中顿感愧疚,看向刘恒道:“巫神山奇险无比,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你为何不阻止他。”
刘恒白了她一眼,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便是沈谣自己也知自己说了傻话,师傅一向言出必行,旁人哪里能劝得动。
若不是眼前有萧翀的事儿牵绊着,她定亲自去巫神山寻回师傅。
刘恒见她伤怀便止住了话头,从药匣子里翻出萧翀的脉案,随手递给沈谣道:“小师妹不是我打击你,王爷这病怕是治不好。”
沈谣正认真翻看脉案闻及他的话不由抬眸,清凌凌的眸光直看进他眼底,“你不行,并不代表我不行。”
刘恒被她眸中光芒所摄,愣了愣,方才扯唇一笑:“哎呀,小师妹怎么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儿说他不行?”
闻言,沈谣当即便板着脸,不再理他,他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哈,我不寻你开心了,反正你有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既然他这么说了,沈谣自是不会跟他客气,她拿出纸笔匆匆写了几味药材拿给刘恒道:“看完之后即可烧了。”
刘恒正觉诧异,接过来一看。
生草乌、白龙须、独角莲、一枝蒿、断肠草、半截烂……断肠草竟全是至毒之物,他不由瞪圆了眼睛,“你要这些做什么?”
“总之不是害人,你能不能弄到这些药材?”沈谣毕竟是深闺女子,对这些市面上禁售的药材售卖渠道一无所知,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去给敬妃,怕她多心。
刘恒将纸上的药名一一记在心中,复又看了看沈谣,对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不由心中一动说道:“你难不成是想以毒攻毒?这法子太过冒险了!”
沈谣见他这么快猜出她心中所想,不由对刘恒刮目相看,闻听他所言却是冷笑一声:“你是太医当久了,人也温吞了么,药没有好坏,便是毒药用得好亦是解药,难不成都跟你们一样整日里循规蹈矩,吃不死人便算是好的吗?”
重症需下猛药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世上有几人能有她这般壮士断腕的决心!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夫君,刘恒心事重重的离开了颐园。
沈谣拿起火折子,看着火舌将手中写着药材的纸吞噬殆尽。
几天后刘恒将她点名的几味药材尽数送来,还附赠了一张账单,沈谣让他跟着轻红去拿钱,自己则将药材带入药房中细细查验。
恰逢马月见向她禀报这几日试药的小猴子症状,目光不经意扫见沈谣桌上的药材,不由愣了愣。
“你先出去。”沈谣面色如常地将药材一一收好,然后锁了药房的门,在厅堂内听马月见将小猴的症状一一说给她听。
自萧翀中毒后她一直在研制解药,数月时间她练出了不少药,便是目前的试药也进入了第二阶段,只是结果却不太理想。
她虽有六成把握治好他,但时间并不允许,他的眼睛半个月内再不服解药便无治愈的可能,因而这些日子她有些心绪不宁,只盼着今日得的这些毒药能带来转机。
这日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却也不敢大动,生怕惊扰了身旁的萧翀。
她今日新制的药猴儿吃了竟口吐白沫,即刻毙命,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再制不出解药,他便要永堕黑暗。
倏忽间,一只温热的手环上了她腰间,沈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再不敢动作,身子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身后传来低低的叹息:“你可是为太子妃的帖子烦恼?”
白日东宫送来一张请帖,邀宁王妃入宫,沈谣本就有去一趟东宫的打算,既然太子妃的请帖送到了她必要是要去的,更何况那人是沈慧,她并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但萧翀却不知其中关窍,只当她头次入宫心中害怕。
“你不必担心,太子妃虽身份贵重,但亦是性情中人,你只需做好自己就行,不必太过担忧。”萧翀对沈慧的性子一清二楚,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小妻子,是以他并不是很担心。
沈谣却不欲解释,安心被他揽在怀中,轻轻拍抚着肩膀,如父母安抚孩童般哄着入睡。
她像是被一层层温热额糖浆包裹住,裹得一颗心又暖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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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灵枢·九针十二原》。
第110章 面圣
东宫。
沈慧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虽然有些时候很是傲慢无礼,嘴巴也毒,但她从不记仇,两姐妹时常闹矛盾,但沈谣从未向她服过软道过谦,但没过多久沈慧便忘了这事儿,又似没事儿人般与她交谈。
她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骄傲的,鲜活的如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可是当沈谣见到她时几乎不敢认,那个鲜活艳丽的少女此时正如开败的牡丹,徒留残破的花瓣挂在枝头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沈谣下意识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把起脉来。
沈慧虚弱地笑了笑道:“不用诊了,我只是染了风寒,吃几副药休养几天便好。”
一旁的徐嬷嬷扶着沈慧坐下,拉着她的手哭泣道:“娘娘哪里是染了风寒!分明是——”
“别说了。”沈慧摆了摆手,不让徐嬷嬷说。
徐嬷嬷看了眼自家主子,难掩哀色,“您就让奴婢说吧,您总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见沈慧未再阻止,徐嬷嬷继续道:“前些时候如蝉姑娘奉命给秦淑女送茶叶不小心打碎了菊瓣翡翠茶盅,秦淑女说如蝉摔了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即刻命人打了板子,主子赶去之后将人救下,秦淑女不服便将事情捅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娘娘叫了主子过去,不仅打了如蝉姑娘一百板子,还罚娘娘跪了一个晌午…… 如蝉撑了不到五十板子便咽气了,主子回来后便病了。 ”
徐嬷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抹眼泪儿,便是沈慧眼睛也红红的,她道:“如蝉自幼便陪着我,我本想再留她几年好给她寻个良人嫁了,没成想……”
秦淑女是皇后的侄女,太后亦系出秦氏,别说是宫内,便是宫外秦氏依旧只手遮天。
如今太子出征在外,没人能护得了她,不仅沈谣明白,沈慧自己也明白,叫沈谣过来无非是深宫寂寞,她有苦楚无处诉说。除了这个时常惹她讨厌的妹妹外,她不知道该说与谁听。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笑声。
沈谣问道:“外间怎这般吵闹?”
沈慧叹息:“怕又是秦淑女搞出来的,她喜好歌舞,时常让伶人在殿内演奏。”
徐嬷嬷也跟着说道:“六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个嫔妾每日称病不肯来正殿晨昏定省,反倒是秦氏安排歌舞,称病的这些个嫔妾一个不落全都出席,分明就是有意给主子难堪。尤其是林选侍,好歹与魏国公府沾亲带故,竟也帮着秦淑女,枉主子从前对她那么好,实在是狼心狗肺。”
“林选侍?”便是沈谣也觉得秦氏此番欺人太甚,二姐好歹出身魏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得看主人。
如今看秦氏这张狂模样,怕是跟前朝的争斗脱不了干系。
沈慧道:“林选侍便是林锦瑟,先前太子筹措军备,林家送了林锦瑟来,嫁妆便是三十万两白银,她来了之后便投靠秦淑女,一改从前在国公府时谨小慎微模样。”
提及林锦瑟,沈谣就想起为她而死的林泽熙,虽心中觉得惋惜愧疚,有心饶过林锦瑟,偏偏这女人处处与她们姐妹作对,尤其此人心机深沉,心胸狭隘,眦睚必报,且一心攀龙附凤,并为此不择手段。
“有件事儿我一直未曾说予你,是关于林锦瑟的。”沈谣向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忙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殿门外以防有人偷听。
将屋内人都走干净了,沈谣将青州一行,林锦瑟暗算自己的事情以及从前在魏国公府她给萧翀下药爬床之事尽数说予沈慧。
沈慧听罢亦是悚然一惊,从前她只以为林锦瑟爱慕虚荣,哪成想竟这般心思歹毒,连嫡亲兄长的生死都不顾。
然而沈谣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令她脸色煞白,有些不敢置信。
“我一直怀疑当年怂恿母亲害死安姨娘,设计秋纹迫害小九的人就是林锦瑟。”当年林氏身旁的奶妈死前曾透露出一些消息给萧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萧翀顾及林氏当家主母的颜面并未继续深究。
沈慧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太可怕了,如今她与我反目,日后这些手段怕是都要用在我身上了。”
她自小是嫡女,又受宠,需要什么便是不开口也会有人送到跟前来,是以她对这些腌臜的手段知之甚少,如今入了东宫方知深宅的女人心思是如何的诡谲,手段又是如何的狠辣。
“太子未回京之前,你便称病不出。我记得徐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你遇事不妨多听听她意见。”之所以将这些说给沈慧听,并非她危言耸听,有意吓唬沈慧,只是盼她日后行事多思量,谨慎些,免得落入她人圈套。
徐嬷嬷送她出宫时,沈谣见到一群宫娥在放纸鸢,其中一只凤头纸鸢忽然失了方向朝着沈谣所在之处跌落,恰好就落在了她脚边。
一身穿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的丽人向她看来,那一眼竟是满目煞气,转瞬又化作嫣然笑意。
她施施然走来,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没有了往昔的伏小做低,此刻竟也光彩夺目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好久不见啊,宁王妃。”最后三个字音咬得极重,让她疑心林锦瑟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过萧翀的身份在皇室已不是秘密,只需多花些心思便能知晓。
庭院深深,豆蔻年华的少女,四目相对却是刀光剑戟,互不退让。
雕栏旁一簇深红芍药正灼灼绽放,沈谣忽然弯下身子,折了一枝芍药轻轻抬脚将其别在林锦瑟鬓边,她淡淡一笑:“这芍药花很衬你。”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徐嬷嬷笑道:“我府中有一株魏紫开得甚好,回头拿去送给二姐。”
芍药和牡丹形貌相近,但牡丹雍容华贵为花王,而芍药娇小柔弱只能为相。
魏紫是牡丹中的极品,她送太子妃牡丹,却随意在院中折一枝芍药给她,嘲弄之意无需言表,身后跟来凑热闹的几名太子嫔妾更是纷纷掩唇偷笑。
林锦瑟嘴角的笑意更浓,她上前一步贴着她耳朵寒森森地说道:“但愿你能一直这么牙尖嘴利,不要让我看见你哭哦!”
终于沈谣也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的模样,为了自己或为了亲人、朋友,她一点点沦陷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
沈谣出了东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后面有内侍匆匆追来唤道:“请问姑娘可是宁王妃?”
她点头称是,内侍舒了一口气道:“太后娘娘有请。”
沈谣不由看了徐嬷嬷一眼,徐嬷嬷仔细打量那内侍后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被带到了咸若馆。
咸若馆为慈宁宫主殿,东西两侧有宝相楼和吉云楼,馆内莳花种树,叠石垒池。太后秦氏穿了件半旧不新的家常宫装,正与人说着话,那人隐在光影里,她一时没瞧见,直到走近了,瞧见那身玄色衣衫上的五爪龙纹沈谣羽睫轻颤。
待内侍上前通报过后,才上前几步,朝着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行礼。
“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沈谣依言上前,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男子正挽着袖子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仔细碾碎饼茶,
“沈翕那小子倒是个有福气的,生的闺女个顶个的出挑。”
太后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命她起身,叫人赐座。
沈谣这才起身,也一眼认出了太后身边那人正是一年前,曾在魏国公府出现过的那位贵人。
此时,正拿着银金花茶罗子,过萝筛茶粉的男子也看了过来。
沈谣立即垂下头,乖巧地听太后娘娘问话,太后样子很是慈祥,若不是早听闻她曾亲手赐下亲生儿子慧昭太子鸩酒,她真以为她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太后询问宁王的身体状况,她捡了不要紧的说给太后听。
“这孩子生来命运多舛,只盼着日后能平安喜乐。”
恭维的话她说不出,只能陪着点头称是,许是觉得她太过无趣,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便没了兴致。
倒是一旁的男子煮茶优雅贵气,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不仅太后便是沈谣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他用的是前朝的点茶法,工序繁复,吃的是茶叶本身的原汁原味。
本朝□□推行休养生息之策,颁令罢造龙团,费团为散,以此来减轻茶农制贡茶而耗费的人力,也由点茶成为了如今的泡茶。
此刻,男子在茶末中注入沸水,待茶筅击拂,调匀茶后为太后斟勒了一杯,复又斟了一杯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