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 大烨的帝陵。
太后梓宫已经安放完毕,后续的礼仪祭奠也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司马澈守在这里已经将近一月,每隔七日和京城里通一次消息, 闭塞和寂静令他几乎疯了。
这日倒是有消息来, 但仍不是召他回京的旨意, 司马澈大怒,赶走了传信的内监,一个人进了黑黢黢的偏殿。
守陵自然不能喝酒, 也没有其他的消遣,他踹翻几个凳子,无又处撒气, 只好从后殿出去透口气。
天色已经暗沉了,乌鸦归巢, 哑哑的叫声将满宫的幽静劈裂, 他长出了口气, 也不顾皇子的威仪,一撩袍子坐到了湿凉的台阶上。
若说被遣来守陵能有什么好处, 那边是身边无人跟随看顾, 他竟然头一次尝得了松快恣意的滋味。
不过也是可笑,作为皇帝唯一的亲生儿子,竟能落得如此境地。
这究竟是为何?
司马澈开始思索起来,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错了呢?
说起来虽然与那个沈屹水火不容,可是他的人生同他一样,也是在庆熙八年整个颠覆了。
成王府和沈家一样, 也有一场大火, 同沈屹一样, 他的母妃也是因那场火丧了命。
可是成王妃没有沈夫人的好运气,她用身子护住了世子,整个后背被烧得皮开肉绽,脸烧没了半个,剩下的部分也异常可怖,可她没有立时殒命,坚持了数日,也多受了数日折磨,这才撒手人寰。
小世子毫发无损,他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皮肉烧焦的哔剥声,还有母亲忍着疼的交代:“澈儿,自古皇家无情,若你父王登基,君臣永远先于父子,你的安危要自己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
从那时起,司马澈只要入梦,便能听见母亲痛苦的呻/吟,不管是在成王府里,还是搬去后宫,他再没睡过一夜好觉。
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记住了。
成王妃后被追封为敬宁皇后,她的梓宫也在崤山,来了这段日子,司马澈一次也没有去祭拜过。
没人知道惠王殿下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不是皇位,不是权势,也不是谢黛宁,而是如何能安抚母亲的灵魂,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悲鸣在梦中回响了十年,作为儿子,他十年都无法让母妃安眠,又有何面目前去祭拜?
司马澈垂下头,将脸箍在了臂腕中,牙齿紧紧咬住了袖子上的软絮,一向冷峻而趾高气扬的惠王,蜷缩成了小小一团,在夜色里安静的像个死物。
忽然一阵脚步声,司马澈抬起头,只见一个裹了一身黑的人影渐渐近了,他警觉的蹙眉,看向来人。
那人近前,一扬手将兜帽摘下,露出了脸,却是司马徵。
司马澈冷笑:“你来干什么?本王被圈在这里守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放出去,你不转投别人麾下?”
司马徵苦笑一声道:“殿下,我亦是生在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室,这个时候我还能投谁?再说,殿下忘了我当初自陈愿意追随的缘由?我没有半句假话!”
司马澈长叹一声,那个缘由使他愿意将其收归己用,而且对他的话信任有加,哪怕身边亲卫都颇有微词,哪怕今日落到此处和他难脱干系。
司马徵告诉他,允王妃因允王的暴戾责打而死,他自请来京城为质,就是想追随未来帝王,不为权势富贵,只为复仇。
“罢了,如今我被困在此处,消息断绝,奈何不了你,也奈何不了旁人,你们想见我都得避人耳目,还谈何追随?”
“殿下,皇上下旨令您守陵的那日,我往郓州送了一封信。”司马徵带着倦意笑了笑,“我告诉父王沈屹若是得胜,皇上帝位则固若金汤,他便永无机会了。随后我的父王调集军队,围住了湖州,一有变故,湖州便是他囊中之物,皇上这边得了消息,便将太子派去了南边巡视,一为敲打他,二是顺道征粮。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您如今被困在帝陵,若是太子出事,您一清二白……”
司马澈猛地抬起头,目光凉意浸骨,他盯着司马徵看了许久,才问道:“你要什么?”
司马徵微微一笑,直言道:“殿下的兵,皇上给了您的那支亲卫,据说是玄衣卫亲自训练,这次并未收回,我只想借其中精锐一用,百人足矣。”
司马澈站起身,若说此前都是小打小闹,争权夺利,那么这次一旦决定,便真的是刀兵相见,再难回头了。
他看着对方,问:“如果你失败了呢?罪责岂非都是我之过错?”
司马徵道:“殿下,这便是今日我来的第二件事,惠王府里……出了点事,王妃她和彭侍卫……”
……
塞外,北地。
几支队伍从不同方向奔驰而至,在一处荒芜的峡谷里汇合在了一起,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数只鹰隼,竟是在指引方向一般。
队伍缓缓停在了一起,只见一只鹰扎了下去,落在了人群里,不多时,又腾的一下飞向了漆黑的天空。
“禀报将军,五支队伍都已到了,人数清点完毕,一共三千二百人,一人不少。”一个传令兵上前回禀。
悄无声息的离开大部队,昼夜疾驰绕开了北狄人的城镇,终于在这荒原之上,再度汇聚成一支队伍。
沈屹放下心,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息两个时辰。”
“是。”
来人转身而去,腰间一块菱形的制牌一闪而过,沈屹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来之前阮清辉就说了,这支队伍里,他会尽全力为他安排上亲自训练的禁军精锐。
但是没想到的是,这一日入目的皆是腰配制牌之人,阮清辉想必是把玄衣卫在禁军的家底都掏给了他。
这些禁军精锐唯一缺乏的,就是实战经验,而这只能在一次次真实的交锋中磨练,但是此时看起来,他们比新兵强了不知多少倍。
跟随他的贾明和刘宇光等人心下亦是唏嘘,对视一眼后,才去了外围巡查。
大烨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所依托的唯独一个“快”字而已。
大战当前,双方都憋着一口气,北狄纠集了十万大军,一股主力部队由大王子嵘烈带着向锁牢关进发,另有一股精锐游击,由二王子赫尔聃带领,在草原上游荡,一面劫掠一面伺机配合主力进攻。
而大烨的军力不比从前,正面抗衡是下策,赵国公的策略是坚守。
但是只守不攻也不行,北狄势盛却经不得撩拨,沈屹带的这队骑兵,就是要用同样的快速战术,先将二王子赫尔聃的精锐消灭,然后从背后包抄,利用传信的优势和赵国公配合,围剿大王子嵘烈。
只有一点,沈屹的这支骑兵不过三千多人,而赫尔聃的队伍少说也有数万,草原广袤无边,找到对方之后,他们便采取打了就跑的办法,一点点餐食对方。
另外谢黛宁带领的军队,除了时刻接收这边的消息,传递给赵国公,还有就是在边地吸引注意,假意收集粮草,若有必要,队伍里的兵士,还可以随时补充到沈屹这边。
入夜的草原,风里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呜声凄楚悱恻,沈屹巡视完毕,斥候也回来了,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激动之意,禀报道:“将军,五十里外,有一处北狄人的营地,看样子是粮草。”
身边的兵士们纷纷起身,手摸上了斧钺,眼神里是闪烁的热切。
这些少年郎正是热血的时候,一听这么快就找到了北狄人,恨不得立刻上去砍杀。
沈屹眯了眯眼,看向了夜空里的星子,是晴朗的星夜,却不好掩藏这么多人的行踪,他道:“还不到正面交锋的时候。”
回身看了看众人,指了几个旧部和武艺好的禁军,沈屹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去烧粮草,贾明,你和刘宇光立刻带着大家往西南走,日出时分放鹰传讯,我过去汇合,若无回信你们便继续转移!”
士兵们虽然想打,但是令行禁止,立刻转身听从吩咐去了,贾明和刘宇光对视一眼,又多了几分放心,带着其余刚刚静下来歇息兵士也沉默的起身,上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处山谷。
看着人走远了,沈屹才一挥手,留下的十来个兵士在脸上捂上黑色布条,跟在了他身后,朝着北狄人的营地前进。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沈屹抬手,风向变了,他冲着身后一点头,众人齐齐下马,将马匹拴在一起之后,借着草丛的掩盖前行。
不多时,前方的风中便传来了吵闹和唱歌的声音。
漆黑之中,有一团暖橘色的光团正在跳跃,脚下也出现了一些残砖废瓦,营帐的尖顶映着火光。
两个摇摇晃晃的北狄人,正搭肩把臂的出来小解,沈屹眯了眯眼,看这两人渐渐离营地远了,食指捻起一块碎石,扬手急射。
一人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软软倒地,另一个正要叫喊,突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也一般无声倒地。
沈屹回头一瞥,身后的士兵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在北地的草原上,离开心爱的人千里之遥,沈屹忽然想起在家的时候,和谢黛宁闲聊,两个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她懊恼的说自己读书好,练功夫却是吃不得苦,所以每每出去做坏事,都是华庭躲在暗处,或者射个飞镖,或者露一手用内力把筷子插进桌面的功夫。
她自己,只练就了一身威严气势,能够唬住所有人,说起这些,她笑的眉眼弯弯,像只小狐狸。
她说这就是狐假虎威。
眼前这士兵的眼睛,也盈满一般无二的笑意,像个憨头憨脑的小老虎,不是华庭又能是哪个呢?
沈屹心下无奈,用眼神警告了他一下,便压低身子继续往前,到了两个北狄人边上,两人默契的扒了衣服换上。
“你们去牵马等候,这次用不上这么多人。”沈屹对剩下的士兵吩咐道,众人便依言离开。
人一走,华庭才低声叫了一句:“师兄莫怪,是阿宁不叫我说的,怕你不让我跟。”
沈屹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得了,先不说这个,你跟紧我。”
华庭点头。
狂欢又进行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人到了最困倦的时刻,连火焰也慢慢失了颜色。
沈屹已经摸清了整个营地布局,去北侧等候的几个士兵有些不耐的盯着营地,不知主帅何时能够回来,主帅亲力亲为是好,但是也让人有些担心。
忽然,只见远处火焰“轰”的一下腾起,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
北狄人一下惊醒,大声叫喊着扑去救火。
混乱之中,一处处火焰相继燃起,漫天的火舌掩护着两个黑影从营地奔出,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黑暗。
沈屹纵马奔出了几里地,转头看着火光,父亲护国将军沈唐戎马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掳掠滥杀,贪赃枉法,他的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遗言,嘱他若能逃生,也绝不可为复仇行歪邪手段,若老天垂怜,沈家留下后代,也必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
他坚持走了最难的路,不妄杀不迁怒,沈家残部也没有落草为寇,他依朝廷律法为家族洗清了冤屈。
他还有了她,在等待自己得胜归去。
这把火像是一场开局,昭示着一个复仇的灵魂到来,十年前的火光印刻在他眼眸中,烧入了心中,终于,这把火不再折磨他了,而是烧到了草原,他的仇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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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完-
第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