拏尔汗笑了,道:“你们都没见过,这是编钟,只在宫廷中有,这一件不是真的,我少年时跟随父汗去过一次大烨的京城,在皇宫中见过这种钟,比这个大,也比这个多……”他伸展了手臂,比划了一下,“最大的有这么大,声音好听极了,从那之后,再也没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
那时候他只是个才从草原出去的莽撞少年,虽然穿上北狄最华贵的礼服,戴上金银饰物,被尊称为王子,可是进入大烨的皇宫,看到那幽深不见底的宫殿,还有坐在高处的帝王,他的冕冠精致的让人无法形容,表情冷淡,一眼就洞穿了他的伪饰和虚弱,还有从殿宇深处传来的阵阵雅乐,那是他们杀再多的人,也无法夺去的一种东西……
就是从那时候,他迷恋上了这些精致的器物,也疯狂的想要征服那不属于他的疆域。
“这个大概是个玩具,奏不出那种乐曲。”
拏尔汗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些有酒杯大小的编钟,发出铿锵的脆响,他似乎有些遗憾,手指不停地一一敲过去,声音绵绵相继,而他的神思已不知落在何处。
漠漠想了想,悄悄转身出去,他找到噶胡和柯鸣,问道:“那些东西里有件乐器,叫做编钟的,你们可知如何奏响。”
柯鸣愣了,他出身普通,自幼习武,并不通晓乐理。
沈承则点点头,对漠漠说:“三王子,小老儿会一点,在商路上跟人学过。”
漠漠道:“好,你跟我去见大汗。”
他转身就走,身后柯鸣一把拉住了沈承,用眼神传达疑问和阻拦,可是沈承根本不理会,手指微微使力按在他虎口上,柯鸣手一松,差点疼的叫起来。
沈承已经大步跟上了漠漠的步伐。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93章
◎河谷◎
##93 垂
沈承很快就成了拏尔汗面前的红人, 他随手几下就能弹出大烨宫廷的雅乐,拨弄北狄王庭中收集的中原乐器,更是得心应手, 且他善于观察, 发觉拏尔汗喜欢悠远浑厚的曲调, 便挑选出几个乐师为他排练起来。
可是无论乐曲和乐师如何,他们总是仿不出在殿宇中带着潺潺回响的华贵之气。
拏尔汗带着些微失望听完一曲,半天才道:“你们也尽心了, 不错。”
乐师们低头称不敢,沈承道:“大汗,朝贺时所奏乐曲, 您不喜欢吗?”
“朝贺?”拏尔汗问道,“接受外国使臣觐见时, 会奏响这曲子吗?”
沈承点头, “是, 虽然王帐里的乐器不足,但是曲调是没错的。”
这首曲子拏尔汗觉得自己应该听过, 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唤来侍卫:“去把那个人带来。”
片刻之后,侍卫把司马裕带进了王帐。
沈承一开始没有认出他,这个人气度太过独特, 那张脸和自己一样, 布满疤痕,狰狞可怖,可是他的疤痕是烧伤, 那个人却像是被利器一点点剜去皮肉。
他的眼睛也不像北狄人, 那是一双读书人的眼睛, 带着睿智和沉重,还有许许多多复杂难言的痛苦。
司马裕只是瞥了沈承一眼,就目不斜视的走到帐子中间,开口道:“何事?”
态度倨傲,仿佛坐在高位上的是他。
拏尔汗却似习以为常,道:“本王得了个乐师奏曲,奏得还是大烨宫廷的曲子,所以叫你来同赏。”他挥挥手,令沈承等人再演奏一遍。
一曲既了,司马裕冷淡一笑,仿佛在讥讽什么。
“这是朝贺的乐曲,对吗?”
司马裕点头。
拏尔汗却有几分了却遗憾的说,道:“想必你我都是此生最后一次听见此曲了。”
他往日从不曾如此颓丧,更不会在司马裕面前说这样的话,司马裕审视的看了看他,依旧沉默。
沈承忽然开口道:“大汗不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是用北狄话说的,司马裕被俘虏多年,早就学会了这里的语言,但是他直觉此人不安好心,冷哼一声道:“北狄王帐的规矩可是越来越差了,一个乐师也能随意插嘴议论国事?”
拏尔汗对着沈承摆了摆手,并不打算追究,他令所有乐师退下,王帐里只剩下他和司马裕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说:“如果我放你回大烨,大烨可能放过我的几个儿子?”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司马裕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指着拏尔汗道:“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拏尔汗道:“按你们大烨人的说法,我已过天命之年,死对我来说不是遥不可及,但是我的几个儿子……尤其是最小的那个,连个妻子都没有,我记得你被俘之时,你的太子也才十来岁?你还有个小儿子?”
司马裕想到司马鸿和司马浚,他们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了,脑海中隐约是小孩子的模样,他早已接受现实,自己不会看到他们长大的样子,也看不到他们娶妻生子,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好好活着——拏尔汗为了让他臣服,这些年想尽办法折辱,强迫他卑躬屈膝,来换取好一点的生活环境,一点大烨的消息。
司马裕自从看破他的阴暗心思,便再也不去关心从前的事情,不问不听,安心住在马棚里和牲畜为伴。
看他不说话,只是神思微动,拏尔汗又往前倾了倾身,苦笑道:“我半生征战,最后被人打到了家门口,虽然坐在王座上,却要向旧日的宿敌祈求怜悯,不,你不是我的宿敌,我一生的宿敌是沈唐,来的正是他的儿子:沈屹,是他击溃了赫尔聃的骑兵,带着大烨军队打到了这里,他马上就要渡过额纳河了,我只能放了你,并且北狄愿意永远臣服于大烨,做大烨的属国,我自己——不祈求活命,你可以亲手杀了我,然后回去做你的皇帝,要是你弟弟不肯,那你也能做做太上皇,做个王爷,可以颐养天年……”
司马裕听不下去,打断了他:“拏尔汗,你半生为王,统御整个草原,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你看看我的脸,还有半点像旧日的帝王吗?你觉得沈屹会信你吗?”
当初拏尔汗为了羞辱他,在他脸上刺了奴隶字眼,他自己用手生生扣下来,拏尔汗再刻一次,他再挖一次,最后连一块能下针的好皮肉都没了,拏尔汗这才作罢。
拏尔汗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想到了,如果来的是别人,我不会打这个主意,别人为了讨好皇帝,说不定会悄悄杀了你邀功,但是沈屹不会,他的父亲沈唐是最忠于你的人,只有他不会杀你,反而会保护你,带你回大烨。”
司马裕明白过来,拏尔汗虽然一败涂地,却仍不死心,如果沈屹真如他所愿,即便自己能活着回去,大烨也必定君臣离心,若再阵前换帅,北狄就又有了喘息之机……
而沈屹不这么做,或者说来的是别的将军,只要动了杀心想要用他邀功,那么迟早也会葬送在帝王疑心之中。
这才是拏尔汗留自己这么多年的原因吧。
可是真要如他所愿?让自己变成北狄最后的筹码吗?
司马裕眼中有一丝亮光忽明又灭,他像是动了心,想了想才道:“你容我考虑几日。”
拏尔汗松了口气,眼中得意一闪而过,他道:“按行军速度,你最多只有三日考虑,迟了就没有意义了。”
司马裕点点头,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他走后许久,大帐外的阴影里有什么轻轻一动,一个矮小的人影快速的离开,他像兔子一般跳着,几个闪身就钻进了漠漠的帐篷,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一阵。
漠漠神色凝重起来,挥手让他离开。
他叫来了谋士鞥革,把王帐里的事情复述一遍,问道:”你觉得父汗是真的想用那个废物换取和平,还是别有所图?三日?我恍惚记得问大妃母族借的兵,也是三日就到?”
鞥革道:“大汗一生刚傲,未到最后应当不是真的想求和,但是利用大烨废帝倒是有可能,养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用上的时候了……”
他猜测的没错——
王帐里,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已经坐到了拏尔汗下首两侧,嵘烈沉稳一些,他先开口道:“母妃那边的人快到了,父王,司马裕能信咱们吗?”
拏尔汗玩着手里一只精致的玉杯,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苦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回归故土的希望,我不信他不动心。”
赫尔聃则忍不住笑道:“父汗和大哥的好计谋,只要沈屹上当,到额纳河的河谷议和,那就等着被一网打尽吧!”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外头就有人通报,说司马裕想要见大汗。
拏尔汗这一夜都没合眼,他盯着王帐顶棚繁复的花纹,谋划了整整一夜,额纳河谷将会是北狄最后的转机——直到听见这一声禀报,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让他进来。”
司马裕进入大帐,看着理着衣裳走出来的拏尔汗,他故意挑了这样早的时辰,好显得自己心机,而拏尔汗——他竟然醒着,毫不犹豫的见了自己,这不像是一个要求和投降的人,司马裕微微一笑,虽然从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说:“我答应你。”
他说着递上一封信,“这是我亲笔所书,应当可以取信于沈屹。”
.......
当日傍晚,一队身着白衣的北狄信使来到了大烨军队外围求见,大声喊道:“北狄大汗有国书递上,求见大将军沈屹!”
不多时,大营外让出了一条通道,一队手执长枪的卫兵迎了出来,将来使带入军中。
听完使臣禀明来意,沈屹接过所谓求和国书,只是打开一瞧,国书中间还夹着一封信,上书:沈氏后人亲启。
沈屹目中微露疑惑,打开信一看眉头不由紧锁,他抬头看向来使,问道:“这是何意?”
来使却仿若不知,佝腰笑道:“将军,小人只是送信,其余一概不知。”
打发了使臣,沈屹将旧部亲信都唤来中军大帐里,贾明,柯钺,邓省危,刘宇光等人齐齐围聚,众人看了信和国书,立马劝说不可轻信——
那封给沈氏的信,是司马裕手书,简略叙述了他被俘虏,并被囚禁为奴十载的经历。
而求和国书,则要求沈屹带着军队去额纳河谷亲自迎接景帝,以及接受北狄的投降。
北狄愿以交换司马裕,也就是景帝来表明投降臣服的诚意,然而归还一国之君并非小事,是以在额纳河谷地正式举办归降的典礼也是应当。
“我沈家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北狄毫无还手之力,此时降与不降有何差别?公子,这其中必有诡诈。”刘宇光先开了口,不屑道,”按我说,不理他们继续打下去就是。”
“什么打下去?岂能如此莽撞?”贾明道,“北狄手握景帝,已是最好的要挟,无论将军去不去,受制于他们已成必然,更何况此时行事一个不小心,便是对皇上的背叛。”
刘宇光还不太明白,只道:“要是怕皇上多心,那就写信问问呗,反正现在有金雕,一日来回也不算什么,咱们都听皇上的,他若是点头让我们去,那就去,皇上不让去,那就不去,一举端了他们老巢便是!”
“又不动脑,那是皇上的亲兄,你让皇上怎么回答?”
听了这话,刘宇光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看沈屹道:“公子,这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