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会儿不好多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微笑道:“好啦,一家人,不落这些虚礼,回来就好,祖母和你舅母不耽搁你们小夫妻团聚,你们先回院子好好歇歇,有什么话都等晚上咱自家接风宴再说。”说罢笑着扶了张氏的手走了。
谢黛宁引着沈屹一路回到暂居的小院,净房里已经备好了水,她不放心,跟进去看了一圈,笑道:“这水热了几次了,我一早心急就吩咐准备了,却忘了宫里的繁琐仪程,好在皇上放人早,倒也没热太多遍。”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伸手帮沈屹褪下衣衫,只见他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痕,上次在温泉时见到的几道疤痕,上面甚至还被覆上了新伤。
手指在疤痕上轻轻划过,谢黛宁别开了头不忍再看,沈屹赶忙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难过,只是些难看的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谢黛宁自然看得出来深浅,只是想到阮清辉说的事,如此出生入死,可是……她闷闷点头,极力想要掩饰。
沈屹背后还有一道伤,才掉了痂还有些难看,不想她见着又惹伤心,便温声道:“刚才等了好半天,你也乏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我很快洗好就回去。”
谢黛宁摇头,她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师兄,就让我陪你吧,大军入城闹腾了一日,这会儿冷不丁落你一人,我怕你心绪不畅。”
幽幽黄昏将至,的确容易让人感怀,她又一直坚持,沈屹只得点头答应。
谢黛宁帮他把发髻解开,本想再帮他擦身,但是沈屹哪肯她做这些,按着人坐在浴桶边的矮凳上,只让她陪着说话就好。
沈屹很快的把身子浸入水中,然后笑着让谢黛宁把分别后的事情都告诉自己。
谢黛宁含笑点头,略一想,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什么阮老太太请了新厨子来家,给她做好吃的补身子,可是那厨子是南方来的,口味总嫌清淡,家里人都不喜欢,阮清辉不好意思说自己馋,便偷着带儿子和外甥女出门买吃食打牙祭,被阮老太太发现了,追着那通骂……
还有舅母张氏,带着三娘她们,不知跑了多少家绸缎铺子,想找最软的料子给她和孩子做贴身衣裳,哪怕望哥小时候都没如此精细,反倒是她和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折腾的人仰马翻。
不止阮家如此,沈家那几个旧部自从听闻她有孕,就源源不断的送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和物件,稀奇少见的时鲜水果就不说了,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更是不少。
“……已经攒了一屋子了,可都先便宜了我,全玩了个遍。”谢黛宁说的直乐,忽又想起什么,轻叹一声道,“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啄水鸟,可惜书院那个在大火里毁掉了,再也买不到了……
“对了还有呢,望哥儿之前养了只小狗,可我一回来,祖母便强令他送走,望哥儿哭的可伤心了,还是宫先生出面,给养在了咱们府里,师兄你忙完了去看看,那狗肥的连门槛都跳不过去,宫先生闲了就带着望哥儿,拿根小棍教它呢!”
正掰着指头细数,谢黛宁忽然脸上一热,她抬头一看,竟是沈屹弹的水珠,他眉目湿润,正满含戏谑笑意的盯着她看,一如当年在书院时,云岚山细致的水雾。
这样缱绻的眼神,直灼烧的她脸上发热,结巴着说:“师兄……怎,怎么了?是水不热了吧?我……”
沈屹摇头,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唇瓣已经被他攫住,细细密密的吻将她整个笼住了。
这吻里的思念太深,爱意太多,她很快就沦陷进去,也顾不得衣衫沾湿,伸手去回抱他,然而指尖触到他脊背时,便立时发觉不对,曾经平滑的肌肤上,有一道又宽又深的疤痕,不用看也知道这伤的凶险,她一下清醒,微微挣脱开,沈屹也反应过来,他慌忙想躲,只见谢黛宁的泪珠已经止不住的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你出生入死,不过就是求个公平,命运却捉弄你……”
谢黛宁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她想了好久,也知道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但她就是觉得不公平,这是不对的,沈承是沈承,沈屹是沈屹,他为沈家已经做的足够了,为了大烨也是出生入死……
“阿宁,没事了,没有关系,命运没有捉弄我,它把你给我了,这就是最好的!我不觉得不公。”沈屹哄着她,给她擦着眼泪,“别难过,别怕,事情没那么糟糕,今日面见皇上情况还好,所以应是无事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情,何苦骗你?”
他絮絮安慰许久,才让谢黛宁相信,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他也没有因此生出怨恨,那一丝沉郁只是担心会牵连到阮家和谢黛宁罢了,还有因为——那封休书。
说到这里沈屹把谢黛宁的手小心的包在掌心,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宁,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封……信送出去,我就后悔了……”
“我没看,我烧了,所以不作数。”
谢黛宁打断他,虽然是生气的,但是她能明白为什么。
“是,不作数!”
听她这么说,沈屹松了口气:“阿宁,以后啄水鸟我学着给你做,糖糕我带你去买,小胖狗我来喂……以后,你,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微不足道的承诺,把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流血飘杵的残酷,还有朝堂政局震动的阴霾,全部驱散了,生活中细微美好的东西,已经顺着谢黛宁的讲述填补回到他生命里,密密匝匝的把他包裹进去,他只想让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他想用尽一切努力守护这样的她。
第二日,天气晴好,谢黛宁起了个大早,亲自帮沈屹穿衣,打理仪容。
沈屹本不愿她忙这些,但她坚持,沈屹更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上朝的甲胄是全新的,不是陪他出生入死的那件,上面闻不到一点血腥味儿,也没有任何刀劈箭刺的痕迹,但这仍旧是他最后一次身披武将的铠甲。
家里气氛凝重,但夫妻两人还是平静的用过早点,又一起走到了大门外,阮清辉已经等在那里,还有阮老太太和张氏,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因此也没有再浪费时间去道别,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阮老太太看着儿子和孙婿,郑重点头道:“你们两个自己小心,家里有我。”
阮清辉和沈屹沉沉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家里早已收拾好了,一旦有不好的消息,她们女眷立刻就能走。
到了大殿前,广场上已静静地等着不少官员,和百姓们的夹道欢迎不同,小道消息早就散开,众人不自觉的都远离沈屹站着。
阮清辉负责帝王戍卫,招呼一声去了清凉殿准备。
沈屹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赵国公过来寒暄了几句,然后便立在他身旁,这才有官员过来打招呼。
不多时,内监出来大声唱喝,众臣忙分列两队,进入了大殿。
因为品阶缘故,沈屹和赵国公站到了最前面,只见离御座仅几步远的下首处,摆放着一把椅子。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众臣也看见了这把椅子,议论的嗡嗡声立马响了起来。
昨日迎接大军,景帝不愿露面,难道今日……却愿意上朝了?
很快,殿外静鞭抽地的啪啪声响起,只听一声:“皇上驾到!跪!”
众臣忙垂首跪地行礼,山呼万岁后再抬头,只见宣帝后一人跟进来,身着蟒袍,脸用纱包裹着,完全看不清面容,至于是谁自不必说。
群臣踟躇着不知如何行礼,他已跟着宣帝走到御台上,落座后,宣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景祥便上前宣旨——正是景帝的退位诏书。
本以为会议朝政之事,没想到竟是这一桩,等众臣回过神,景祥已经读完了。
宣帝问道:“众卿可有异议?”
异议?即便宣帝从未清洗旧臣,十年时间,朝野上下也已无景帝旧人,所以哪有什么异议。
见众人摇头,宣帝颔首后道:“既然如此,下一事便是功过之议,十年前一战由皇兄主持,倾国之力仍旧惨败,皇兄亦被俘十年之久,皇兄的意思是,即便退位,仍要承担全部罪责,并降下罪己诏书,不知众卿对此有何看法?”
殿内静了许久,有人偷眼去瞧,景帝坐的岿然不动,脸上又看不见表情,若是兄弟反目,又何必让他坐在那里听?若没有龃龉,这……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揣测不出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无人出声。
“依朕之意,追究一件过去十年的事情已无意义,皇兄虽然愿担责,但当初赞成开战的旧臣呢,岂非也要追究?”
宣帝这样说,群臣自然明白了,立时便有人说时日久远,旧事难查,也有说当时不少臣子,此时不是死了就是告老还乡,难倒要追究后人?
只有沈屹,若有所思的看向静静坐在那里的那个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救下景帝后,两人有过数次交谈,景帝曾问他这十年如何过的,没有家,没有亲人帮扶,而他问的是,父亲沈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唐是他至交好友,景帝说,一起度过少年时代,他继位后沈唐驻守边关多年,他一直都很放心,也十分信任他。
他还说,凭沈唐的本事,锁牢关一役本不会那么惨烈,是他冒进黩武,最后能活命也是沈唐令沈家军精锐尽数去救……
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哪怕把自己的身躯化为尸山血海,也要换下他的性命。
景帝说,午夜梦回,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旧友,万没想到还有机会报答一二。
“昨日,朕亦是如此劝服皇兄。”
宣帝一脸痛心的道:“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皇兄也是,他想将罪责一人承担,但是他在北地受苦十年,这惩罚早已经足够了!堂堂的一国之君,为不辱国体,生生自毁容貌,几个人能做到?!反观他信任的臣子,倒是能在家颐养了天年。”
这话说完,不少家里有景帝朝旧臣的都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被皇帝看见,揪出来泄愤。
“只是皇兄心意甚笃,朕亦不好驳回,再想先太后薨逝,皇兄未能在身边尽孝,如今便去皇家太庙祈福三年,既全了孝心,也是为国祈福,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
“皇上圣明!”
众臣赶忙齐齐称颂。
不过这件事情刚议定,便有臣子出列,说该议一议这一次征讨北狄的功过,有功该赏,有错自然也要罚。
“沈将军既是此次征伐领军的大将。”他转向了沈屹,“自然是最清楚战事如何,不如解释一下,最后额纳河谷大捷因何不……”
“说起额纳河谷大捷,朕突然想起,此战之中有一旧臣有功。”
宣帝打断了此人,冷笑一声之后沉声道:“皇兄告诉朕,额纳河谷大战前,有一满脸烧伤疤痕的乐师告诉他,北狄定下了计策,要利用额纳河谷的滩涂将我大烨军队陷入泥沼,他将此事在受降仪式上告知了沈屹将军,沈将军当机立断撤军,这才不至于中了北狄人的圈套……沈将军,可有此事?”
听到这里,沈屹猛地抬头看向景帝,然而他的脸被重重纱布包裹,根本看不见表情,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微顿片刻,然后才回道:“回皇上,是……是有这件事。”
宣帝点点头,继续道:“众卿可知这乐师是谁,竟就是沈家当年的小将军沈承,只可惜他未能随军还朝,立下这等功劳不能嘉奖,实属朕之大憾!”说着他又感慨了一番当年押送军饷之事,叹息沈承所受不公。
底下人完全被这件事弄懵了,大烨的朝会上,头一次皇帝滔滔不绝,而众臣哑口无言,除了沈屹和赵国公尚还镇定,其余人此时都张口结舌。
这件事在战报上一字未提,而此时又是皇帝讲故事,难道谁还能跳出来说不对,不是这样?
一个叫张瑞的言官背后被捅了一下,他看向同僚——对方正使着眼色催促他,张瑞又看看龙椅一侧立着的那人,目光宁静的投向殿宇深处,并没有落在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