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宣帝停口,张瑞咬了咬牙,站出列。
“皇上!臣觉得此事还需查明,乐师脸被烧伤,却未必就是沈承,也有可能只是被掳去的大烨人,而且臣听说北狄的漠南王就是沈承,他失踪十年,一露面就做了这等叛国行径,又怎会是仁义之人?”
这话说完,宣帝静静的看了片刻,直到张瑞在他目光的威压之下略微瑟缩,才道:“张卿家消息倒是灵通,那不如说说你又是如何知晓,漠南王就是沈承将军?”
“这……这是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前线士兵是亲耳听见漠南王自称是……是沈承……”张瑞没有再说下去,他终于发现不对了。
是军中前线传来的消息不假,但沈承的确也和景帝一样,面目全非,除了最亲近的人,根本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本人。
而且沈屹,赵国公和其他将领,也从未在正式军报里确认此事。
如果说乐师不是沈承,那漠南王也不一定是啊!
张瑞突然明白,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宣帝先用景帝作借口说不想追究旧事,等众朝臣同意了,再借景帝之口给沈承安上一桩功劳,漠南王是不是沈承且不提,他丢掉或是拿走一半军饷的旧事,是无法追究了。
而他贸贸然开口,宣帝也是早有准备,一句话就让他露出破绽,昨夜宫里景帝宣帝彻夜长谈,说了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原来就是为了打朝臣们个措手不及。
“拏尔汗当年曾经使过一次离间之计。”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沉默的景帝,他站起身,看向了沈屹的方向:“他令当时的大烨朝廷相信,是沈家叛了!沈家被抄家灭族,大烨酿成大错险些灭国,时隔十年,此计北狄未必不能再用一次!”
宣帝道:“皇兄说的正是,现如今众人皆知沈承活着,也知沈承面目被毁,更知漠南王是个同样面目被毁之人,而这些事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又意欲指向谁,不言自明!可恨满朝文武无一人深思,若是当年之事重演,不知今日殿上哪位臣子还可外御强敌?”
大殿内静了一霎,半晌之后,赵国公走出列站到了正中,老人冷冽的眼神巡视过众人,沉声道:“皇上,臣本以为,此次平定北狄之战,是臣最后一次出征,这把老骨头洒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臣并无畏惧!然而每每思及旧友,却是难以入眠,战场上的厮杀,真刀实枪臣防得住,背后的谣言中伤,挑拨离间,却是防不胜防。”他看向张瑞,目光陡然明亮,大喝道:“当年就是为了莫须有的谣言处置里沈家,难倒你们还想再来一次!?”
张瑞吓得赶忙跪地磕头不止,连称不敢。
宣帝挥手,喝令道:“还不退下!”
朝臣再无人敢有疑议,漠南王的身份一时无法证明,而宣帝一锤定音,只认定向景帝报信的乐师是沈承,这样沈家和叛国二字彻底分割。
之后开始论功行赏,宣帝不是吝啬之人,不止是赵国公这样的老将,沈屹的亲信旧部,只要上战场有功劳,全数被封赏,几个去挣前程的纨绔子弟,也有了实打实的官职,然而沈屹的封赏,却被暂时搁置了。
沈屹明白,宣帝此时是阻止了朝臣们的攻讦,但是君臣间还是必得有个明白说法,沈承毕竟是真,这件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
不过朝会后又过了一日,宫中才传他去清凉殿面圣。
沈屹跟随内侍一路沿着熟悉的长廊,到了上次因毛江案,而被宣帝宣召的高台。
宣帝立在那,正看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沿着御道缓缓往宫门方向行去。
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沈屹,宣帝抬手止住他行礼,又扭头继续看那马车,半晌才幽幽道:“沈屹,朕想谢谢你,多亏了你,朕此生还能和皇兄再见一面,听他说说话,他说朕做的很好,朕心中……甚是慰藉。”
沈屹明白了,马车里是景帝,他离宫去太庙了。
小小的一个白点,从宫城的偏门出去后,高墙阻拦,很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起刚发现沈承活着时,他亦是如此,带着几分感激,感谢上苍让他活着,虽然慢慢的这份感激变成了失望。
“皇上……漠南王就是沈承,是臣的叔叔。”
宣帝颔首道:“朕知道,皇兄告诉朕了,你并未瞒他。”
沈屹一时无言,他只能看见宣帝的侧脸,也只能听出,他似乎并未含怒。
想了片刻,沈屹道:“皇上,沈家能洗去冤屈是因您,臣亦曾在此地对您说,您待臣如此,臣又如何能以私心报之?”
宣帝回头直视着他:“朕则说,朕需要一把刀挑破溃烂,为世间百姓,也为大烨,开创一个太平盛景!朕问你,可愿同朕一起,开辟一番盛世?你还记得你如何回答?”
宣帝说到后面,声色渐厉,而沈屹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说:“臣回答的是愿意。可是……”
“可是你现在想退缩了?”宣帝打断他。
“臣并非退缩,只是……”沈屹艰涩的开口,把和沈承那一夜见面,原原本本,包括那些分歧以及拉他回来的——谢黛宁的信,都告诉了宣帝。
“臣不能将兵刃对准亲人,亦不能同二叔一样,为了不再遭受背叛,而将自己变成手握兵刃之人。”沈屹苦笑,“是阿宁的信将臣拉了回来,但是再来一次,臣仍旧会这么选择,那毕竟是……臣的亲人,这是臣欠沈家的,没有二叔,臣恐怕活不下来,但是臣也知道,朝廷知晓此事后,必定不能纵容……”
他只想要守护谢黛宁,守护最简单,最普通的愿望——同她白头偕老,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然而命运把他推到这个境地,让他无法否定,对错是最重要的,重于忠君,重于家族,重于一切!
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他,对错重于一切!
而他却选了谢黛宁,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
所以他回来,既是选了谢黛宁,也是来付出他的代价,朝廷如何处置都好,他只求能让她余生平安顺遂,不要再被自己牵累了。
“你认定了朕必定不能容下此事吗?”宣帝微怒道,“前日朝堂之上,朕和皇兄帮的是谁?……你啊你!赵国公告诉朕,你将所有将领,还有你的旧部统统撇得干干净净,为所有人求了封赏,却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分辩分毫,你早就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沈屹缓缓跪地,垂眸艰难道:“是,臣自知此罪难恕,因此想以平定北狄之功,向皇上换取阮家和谢家上下平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牵涉沈家旧事,沈家的事情,只求从此终于我一人……求皇上成全!”
宣帝再次转身,看向城墙上的那个黑漆漆墙洞,皇兄走之前说,希望他能容下沈屹,哪怕日后事情变化,朝臣不肯放过沈屹时,也至少留他一命,就说是他景帝执意要保住沈屹,是他欠沈家的!
可是他不想这么做!
他不希望皇兄离开,父皇,母后,还有那些老太傅教给他的,精心浇灌给一个帝王的,他没有机会去学。
沈屹这样的才学能力,本可以好好助他,他也不想做个可用时用,不可用便抛弃臣子的帝王。
上一代的恩怨猜忌,令大烨失了沈唐,现在呢?他还要再失去一个忠臣良将吗?
他想起景帝离去前,自己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该如何做皇帝?
该怎么办?这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事。
景帝想了许久,才说:“这十年,我学会的是如何做一个普通,甚至低贱之人,我才看到上位者做的任何决定,是如何让一个微末的生命轻易而死,所以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轻易做出开战的决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看向宣帝,郑重道,“我希望自己能如你,做个宽仁之人。”
该怎么办,也许并不是去想一个皇帝该如何,而是出于本心,会如何取舍。
宣帝有了决断,他转过身,伸手将沈屹扶了起来:“十年之前,是司马家欠了沈家的,但沈承却并不欠大烨,时至今日他的刀也并未指向大烨!你决定放过他,只涉及家人,不涉国事,朕不会杀你!也不会责罚你!”
沈屹震惊的看向宣帝,入朝为官到走到今日,总听阮清辉和阿宁说宣帝宽仁,此时方知是真。
宣帝抬手拍了拍沈屹的肩,沉声道:“沈承毕竟已是漠南王,朕也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不为大烨考量,所以朕会收回你的兵权,以后你和沈家后人只能为文臣,你与沈承也需彻底断绝关系!既然选择了阿宁,选择回来,就继续辅佐朕,让大烨变得更好——至于对错,朕——只能许诺,绝不会让你面对这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进入最后结尾啦
◎最新评论:
【来了】
-完-
第100章
◎念念◎
##99晚
庆熙十一年, 四月初五。
一大早,阮府所有人都围聚到偏院附近等消息,屋内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 婢女在稳婆号令下, 端着热水, 干净巾帕等物不停来回出入,每个人都面色紧张。
院内正中摆着几把椅子,不过只阮老太太一人坐着, 张氏立在边上,阮清辉则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屋子方向, 沈屹正站立在轩窗边,正向着屋内说话。
和暖的春日, 他却出了一头的汗, 眉头紧蹙, 素来持重沉稳的人,此时声音里都带了颤。
窗后床榻之上, 是正在生产的谢黛宁, 她只要抬眼就能看见沈屹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投在窗纸之上,像山峰一般令人安心。
“阿宁, 我在, 别怕……”
沈屹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黛宁开始时还能答话,后来只剩下哼叫, 整个心神都被痛楚占据, 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沈屹攥紧拳头, 如果痛苦能够分担,他愿意全部的疼都是他的,如果不能,那他只求加诸自己,但求感同身受。
看他这样,阮老太太起身上前将人拉开了些,安抚道:“妇人生产向来如此,阿宁才发动不久,你万不可此时就失了分寸……”
手上一阵刺疼,沈屹回过神,原来刚才拳攥的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只听阮老太太转脸吩咐张氏:“让下人准备些吃食送来,咱们都没用早膳,就是勉强也得用一点,别里面阿宁还未生产,外面的人先倒下了。”
张氏看了眼沈屹,嘴边的那句“外甥女婿是上过战场的人……”的戏谑便咽了回去,这脸色煞白如纸,四月的天气里,身上衣衫隐隐印出水渍,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赶忙应了是,起身去准备了。
阮家请的稳婆是京城有名的,偏院还待着两位太医院的医士,也是妇科的圣手,屋内不时派人出来告知情况,什么开了几指,冒头了之类的话,阮老太太是有经验的,一听便知一切正常,她拽着沈屹走到院子中,按着人坐下了。
但是沈屹身子僵硬,一时片刻也不能放心,只要听见惨呼,他的心便跟着抽痛,略一安静无声时,他又担心的几乎疯掉。
他想撑住,可脑海里各种念头蜂拥而至,每一个都令他神魂俱散。
他想到家破人亡,也许就因自己是天生孤刹的命格呢?他本不配拥有这些美好……
不,他也许不配,但是阿宁,他的阿宁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她该一生平顺幸福,而不是因为为他生孩子,而……
也许一开始在应山,他就不该放纵自己爱上她,不是从那时起一步步沉沦,又怎会走到今天,带给她这样的痛苦,他宁肯不要孩子,只要他的阿宁好好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