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黛宁的心思随着沈屹话语转回到了案子上,问道:“这生意和芸贵人有关系?”
沈屹摇摇头:“没有,或者说表面上看不出来。芸贵人并不得宠,给娘家的帮扶一直有限,这也是她虽然入宫为妃,但是齐家生意仍旧在缩小的原因,齐家曾经做了几年皇商,却发现和皇家做生意所受盘剥更重,所以干脆只经营一间小作坊,虽然赚的少了,却足以供一家老小吃穿用度,只是如此一来,和芸贵人就像断了关系一般,两相不靠。”
谢黛宁点头,这种事情很常见,不是崔淑妃那般得宠的妃子,有一群人赶着奉承,寻常妃子想给娘家递个话出去,都得上下使银子,负责传话的内监两头盘剥,在外面还要再克扣她家人一回,只是父母对女儿彻底不闻不问的话……
“师兄是不是也觉得,齐家有些怪,我翻遍卷宗,对齐静姝的死,齐家从没求告过,毛江一个疯老头闹腾了多年,却不见她家人出来为女儿说半句话。”
见她想到这一层,沈屹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齐家只做晚茉楼的生意,可晚茉楼并不是一般的秦楼楚馆,你也说它是京城最大的,她家的生意量大又长期稳定,齐家已经没有什么竞争实力,这么多年却一直没被换掉,不知是什么缘故。”
“所以师兄才想去看看,对吗?”谢黛宁兴奋的伸手把沈屹手里的筷子拿掉,“晚茉楼我熟的不得了,我跟你去!刚好那里饭食不错,咱们去那边吃边打听!”
沈屹目光一凝,戏谑道:“所以,你不许我去,但是自己却常去?”
谢黛宁一时结巴起来:“那……那是从前!”
沈屹无奈的摇摇头,看着她装作无事一般起身,理了理衣裳,然后扭头就往外间走去。
“师兄快走啦!”
听见她在外间的呼声,沈屹起身冲着柯钺点点头,道:“这些饭菜,你解决了罢。晚上不必跟着,去忙你的事情就是。”
柯钺有些愣怔的应下,莫名觉得这“解决”二字是惩罚他把这东西都吃了,惩罚的原因,是他刚才差点冲口而出的某句话。
出了门,沈屹牵出了黑咪,谢黛宁一看见它,亲昵的上去一通揉,一面道:“其实我是舍不得把它给你的,只是这家伙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你亲!小六和舅舅拿糖贿赂它多少次了,一点用没有,吃完糖就撂蹶子,真是奇了怪了!”
走在路上,谢黛宁把司马澈刚才说的那句话告诉了沈屹,本以为他至少会皱眉或是不快,可没想到沈屹的神情依旧平和宁静,他略一想,就道:“这段时间我在大理寺整理卷宗,翻阅了无数案件,我发现行凶者半是为财,半是为情。佛语有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些皆是人之苦欲,人做事的缘由也多来自于此,他说的并没有错,沈家清白,也许亦是一场求不得,我会为其而苦。但是为沈家翻案,是为天道,为世间公正,君王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所以这件事的结果,不只关乎我一人,朝堂臣子乃至天下百姓,都在等着这件事如何结果。”
谢黛宁颔首,心下叹服,司马澈身为皇子却只知玩弄人心,相形之下,还是沈屹更让人放心些,她于是含笑道:“反正不管多苦,我都陪你。”
沈屹没再说出拒绝的话,只是侧头望她一眼,目光幽深而温柔。
到了晚茉楼,天还没黑透,门前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整条街都阵阵笑声和乐器奏响的靡靡之音,衣着华贵的男子们接二连三的走进去,谢黛宁把缰绳丢给迎客的龟奴,认真的嘱咐沈屹道:“这里真的不是好地方,师兄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来!”
沈屹浅笑:“好。”
不是好地方您还来?龟奴想给自家生意争辩两句,仔细一看竟是熟客?忙点头哈腰的笑道:“原来是谢大人,许久不见,许久不见,还以为您把小店忘了呢,快请进,今儿个瑚珠姑娘唱《霸王别姬》呢!”
谢黛宁一听大喜,拉着沈屹就往里走,一面让龟奴带他们去开视线最好的雅间,一面对沈屹道:“其实我每次来都是和小六一起,而且全是为了瑚珠姑娘,你不知道,这个瑚珠姑娘虽然不是梨园子弟,可是满京城里就没有哪个唱戏的比得上她,什么京剧、黄梅、昆曲皆是信手拈来,唱腔独具一格,美妙绝伦!”她凑近了些,又低声笑道,“我那句英台不是女儿身,也是在这里学来的。”
思及当初她月下唱的那两句,沈屹不禁微笑,侧首一瞧,鬼灵精怪的小狐狸眨巴着眼睛,似乎在等他夸奖,“好,那便去看看你得了几分真传。”
晚茉楼是个三层的建筑,正中一个大大的天井,摆放着数十张桌椅,此时华灯初上,已经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正中是一个偌大的看台,四周烛火通明耀目,台上拉曲打板儿的坐在阴影处,而那闻名京城的瑚珠在正中,正拖着嗓子唱——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她浓妆艳抹,脂粉涂得极厚,这妆容非男非女,雌雄莫辨,衣裳像是梨园戏子,却又不是全套的扮相,明明是霸王的唱段,她声音略显纤细,可是无端的带着些泣血的悲怆之感,沈屹愣了一下,谢黛宁已经扯着他往楼上跑,“快点,霸王和虞姬都是瑚珠一个人唱,马上就到精彩的那段了呢!”
一进屋,谢黛宁跑去扶着雅间栏杆,踮脚探首的望着台下,只见瑚珠在灯影中挥舞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剑光闪过之处,烛火一一熄灭,楼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仿佛跟着霸王走到了穷途末路,她步伐曼妙的边走边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羸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师兄,你觉得如何?”
欣赏了这段精彩唱词,谢黛宁回头去看沈屹,这才发觉自从进了屋子,沈屹一直立在自己身后半步,两眼直愣楞的看着台上,而台上的虞姬——瑚珠,唱完了最后一个字,竟也停了口,遥遥相望这边,宝剑提在手里也忘记舞了。
拉曲儿的还在继续,台下看客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眼见众人目光都随着瑚珠往楼上看去,她突然使劲抛下宝剑,发出叮当的两声脆响,然后拖着腔子长啸一声,直接跳到了:“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底下的人都愣在当场,只见她在台上微微一福,用戏腔朗声道:“诸位,瑚珠嗓子不适,今日就不唱了。”
说罢不等人反应,转身进了后台,老鸨也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赶紧让人换了乐曲,招来舞姬上场,又吩咐人奉上免费的水酒,这才把这一场变故压了下去。
沈屹还愣着,谢黛宁这才想到,他家中是武将,且经历了那样的一场惨事,让他听这个戏岂不伤心?她暗暗痛骂自己糊涂,轻轻伸手握住沈屹,小心道:“师兄,你是不是难过了?”
沈屹垂眸,眼中似有浮冰碎裂,他容貌本就出众,这样的神情更是动人,只是看到她担忧的眸子,冰碎雪消,他轻轻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黛宁,你不必如此小心,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并不会时时触动难过。”
谢黛宁微微放心,沈屹在她身侧坐下来,楼下熙熙攘攘,烛火又欢快的燃起,热闹依旧,那几句唱词原是他人一生悲欢离合,与众生本毫无干系。
“我刚才吃惊,是因为这个瑚珠,像是我一位故人。”他压低声音道,“我二叔沈承当年曾定下一门亲事,是沈家军的参将洛潼的女儿,名唤洛红月,她喜爱唱戏,据说常在自己后院和丫鬟们扮上了演给自家的老人,权做彩衣娱亲,男腔女腔,各种戏曲她都会一些,后来洛家被牵连抄家,男丁处斩,女眷发配,洛红月下落不明。不过我幼时只见过她一两次,所以也不能肯定。”
最后一句话音才落,外面龟奴敲了门进来,奉上了一封书信道:“打扰二位公子,瑚珠姑娘有请。”
沈屹展信一看,唇角勾起,转手递给了谢黛宁,这信纸不大,乃是女子常用的小笺,上面用胭脂画了半轮月亮。
谢黛宁眼神一亮:“红月?”
沈屹微微颌首。
跟随这龟奴出雅间下楼,绕过熙熙攘攘的前厅,一直走到了晚茉楼的后院,几个姑娘正在一个水池边梳洗,见了陌生人一愣,龟奴挥手令她们自忙,带着两人继续前行,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弯弯绕绕的,走到一个二层小楼跟前,他停下步子:“二位公子请自行上去就是,瑚珠姑娘就在里面。”
瑚珠,也就是洛红月,她在晚茉楼的地位可说是超然,至少从谢黛宁和司马浚混在一处起,她就知道了这个以歌喉出名的青楼女子,为她一掷千金的,比竞争每年花魁的人还多。
许是因为她的艺名,眼前小楼被漆成了殷红色,窗上薄纱也是玫红色,灯光透出,一片血红,和旁边黑漆漆的屋舍格格不入,与前面歌舞喧嚷的晚茉楼更是完全不同,这里十分幽深安静,入夜了看着这楼竟带着点恐怖。
谢黛宁瑟缩了一下,沈屹正在她后边站着,见状一伸手拉住她,缓步进了屋子。
上到二楼,只见一扇珠帘后面,隐隐可见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着,她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两边燃着两根巨大的蜡烛,照的灯火通明。
沈屹略微思量,二叔和洛红月虽没有成婚,可当时六礼已经过完,洛红月就是沈家板上钉钉的二房媳妇,如今这个情形下见面……
他迟疑着撩开帘子,旁边谢黛宁已经脆生生的出声招呼:“瑚珠姑娘,我们来了!”
洛红月缓缓转身,浓墨重彩的脸上,妆容卸去了一半,另一半也已经被帕子擦花了,墨彩从眼睑一直污到脸颊,血红的唇妆也像巨大的裂口,延伸到了耳垂边。
而另一半,能看出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可如今容颜老去,肌肤焦黄,细细的纹路纵横交错,仿若老妪。
看见了两人错愕的神情,她也毫不在意,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声音波澜不惊:“坐罢。”说完转回头继续仔细的擦脸。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洛红月才料理停当,露出全副真容,她还不到三十岁,也许是日子过的不如意,竟十分的老态。
莲步轻移走到桌边,亲手给两人斟了茶,洛红月缓缓坐下:“沈公子,你认出我了?”虽是疑问,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沈屹点头:“是,没想到您竟然在此处,不知道这些年……”他止住了话头,这种地方过的不可能好。
洛红月轻笑一声,坦然道:“我是自己愿意来这里的,当年洛家获罪,官府让我选去处,是跟着家人发配到边关苦寒之地,还是卖身官妓,我选了后者。如今,我的家人都死在了边关,只有我还活着。”
沈屹无言以对,当初无论是沈家还是他,那时根本没有能力再庇护一个弱女子,所以他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指责她什么。
“不过我也并非是苟且偷生而已。”洛红月又道,她看向了沈屹,眼眸平静无波,“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活下来了?”
“是。”洛红月颌首,又转向谢黛宁,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虽然把你请过来了,但是我接下来要跟沈公子说的话,却不大方便让你听,可否请你去楼下稍坐片刻?”
“不必,我的事情她都知道。”沈屹道,“而且,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谢黛宁闻言一怔,从刚才起沈屹就一直拉着自己的手,片刻没有松开,她心中欣喜,那天小屋子里他可是态度坚决的要离开她,是什么时候变了态度?
但是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离开,于是轻轻用力捏了他的手一下,含笑道:“我出去也可以的。”
“不,你会害怕。”
洛红月闻言浅笑:“都说沈家人铁石心肠,没想到你竟是个异类,也罢,左右你不担心,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请说罢。”
洛红月站起身,从身后妆匣里取出了一柄圆形的玉梳,一半弦月,一半梳尺,弦月上刻着一只飞凰,形态逼真,连细羽都精致可见,飞凰的嘴上叼着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
“你看看这个。”
沈屹接过梳子,入手的一刻就觉出这梳子分量略轻,他看了谢黛宁一眼,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拨宝石,只听咔嗒一声,飞凰的羽翼翻开,露出了中空的内里。
“这柄梳子,是你二叔送给我的。”洛红月缓缓道,“是在抄家灭族的那天,他跑到了洛家,提醒我家人赶紧逃命后,又留给我这个,要我务必好好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