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点点头,来书院求学的学子,多是普通人家子弟,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料理,这并不新鲜。而这谢师弟,一看就是没同这样出身的人打过交道,是以竟把这点小事也当做什么得不得了的。
谢黛宁也察觉自己似乎反应太大,尴尬的笑了笑:“那……有劳师兄了,我,我先去内室把衣服换下。”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也消失了,谢黛宁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坐到沈屹身侧托腮细看沈屹操针,并不像阮府的绣娘那样拆开重新缝制,他只是在腋下和腰间的地方略微缀上几针,收住冗长的部分,让她不至于走路不便罢了。
不过就算如此,这熟练的手艺,也足以让她佩服不已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移到他脸庞上,心道怪不得谢婉宁花痴,这个沈师兄倒真是生的好,就是在这做这种事情也无损其气度,那双手手指纤长,拿针像是提笔作画般清隽,令人心折。
沈屹被她这样盯着看,哪能半点不察觉,微微抬眸瞅了她一眼,只见她笑盈盈道:“沈师兄,没想到你连女子的针线活都会,旁的男子别说学了,提起来都嫌弃的不行呢,说什么出门千里不拿针了,君子远庖厨啦之类的。”
沈屹让她说的有些窘迫,错开目光轻声道:“这没什么,都是人,男子和女子本无不同,有什么做不得的?再者远庖厨的原意是为劝诫实行仁术,至于什么不拿针,恐怕是为了偷懒说的托词吧。”
“那师兄觉得,若是女子出门读书乃至做官,也是可以的?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师兄又以为如何?”
她这追问其实有些奇怪,沈屹瞥了她一眼,看她神情认真,于是想了一下才答道:“很多女子之才学不输男人,若能出门做官,造福天下百姓有何不可?至于说什么无才便是德……”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事,素来如冰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和愤怒,“世间多少龃龉仇恨以道德之名行之?德之一字,早已失掉本来面目,多为有用才冠之其名,别说世人所言,便是书上所谓德行,也未必都是对的,所以用到女子身上也多不可信了。”
他这话可谓惊世骇俗,但因为说话人的冷淡便显得极为坦荡,带着令人信服的平静,谢黛宁从前接触的男子,不是家财万贯的纨绔,就是司马浚那样身份高贵的皇族贵胄,可是就算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家事,知道她想为母亲讨个公道后,也多不过觉得是寻常后宅女子的恩怨,虽然也是支持她的,可是却看作是玩闹样的小事,女子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
更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了。
谢黛宁愣愣的看着沈屹,忽然觉得这小小的静园,竟然藏有这般不一样的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沈屹心里也有些懊恼,他素来冷静自持,不知怎么,在谢岱宁的目光和追问下,两句交谈,说话竟然忘记掩饰,虽然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以随便吐露的?
不过好在衣服改好了,谢黛宁回到内室换上,果然利落不少,她欢喜的跑出去,站在沈屹面前转了一圈,“师兄你真厉害!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看多了?有没有咱们书院学子的飘逸文雅?”
她这般高兴,倒叫沈屹有些愣怔——这双乌黑的眉眼,又灵动又娇俏望着自己,初见时那种熟悉感,那久远记忆里的某些时光和人又浮现出来——这个谢师弟,似乎能很容易的让他想起自己最柔弱的记忆,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总是笑的这般没心没肺,那些日子里没有一丝愁苦。
如若没有那场变故,他的现在就和谢小师弟一样,是个天真无忧的富家公子罢?单纯至极,只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去帮助,去呵护。
可惜华梦已碎,被染着鲜血的箭翎,卷了刃口的刀剑,还有永不熄灭的烈火彻底倾覆,徒留下他一人,在痛苦中苦苦挣扎,却又和它相生相伴。
沈屹的神情明灭不定只一瞬,然后,他就藏好了所有的思绪,面无表情的说:“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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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章
◎但我还是要使坏的◎
##6 狗
谢黛宁没看出沈屹的情绪起伏,只兴致勃勃道:“沈师兄,这会儿饭堂里该有晚膳了罢?咱们叫上湛师兄一道去如何?我还没去过呢!”这会儿她看沈屹,已经不是书院里新认识的学子,那些话令她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探求了解更多。
“好。”沈屹收起针线,“只是书院新进的纸张刚到库里,湛明是监管,此时正在盘点。他叫我们不必等了,晚些他自会去用饭。”
出了门天已经全黑了,沈屹手里提着个灯笼走在前面,路上学子不少,虽然春日已至,白日渐长,但是读书人还是愿意趁着天色亮时多看一会儿书,多是天黑后才去用饭的。
饭堂建在后山一个偏僻的坡坳上,一路上谢黛宁叽叽喳喳不停,沈屹却不再多说什么,半天才两三个字的答一句,路上学子们见了沈屹都很是客气有礼的称一声:“沈学长。”他一一点头回应,虽则只比谢黛宁大一岁,却活脱脱是个老学究的样子,若是脱下学子服,换上严掌教那身,想必也相宜的很!
谢黛宁在心里把沈屹想成严掌教,再配上他刚才拿着针做起女红的样子,禁不住偷乐出声,沈屹疑惑的望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开口。
到了饭堂门前,只见每人手里都拿着块写了月份的木制小牌,给门前厨娘瞟过一眼,然后进去,木牌代表已经按月缴给了饭食费,谢黛宁手里也有,是昨日门役一起拿来的,至于付账之人,自不必说。
这里供应甚是简单,主食之外一荤两素,又或者不如说是三个素菜,全因那道荤菜除去飘着的油星大约算是荤腥外,肉影子都瞧不见。随沈屹打好饭菜,又寻了位置坐下,谢黛宁举筷尝了一口,下一瞬差点没吐出来,这菜用的油不好,有一股子怪味。她不由懊恼,早知如此中午何必赌气,都没吃饱!再想想昨日和湛明在观云楼吃的那一顿,只让人恨不得立刻逃下山去。
见她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沈屹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谢黛宁素来挑食,这何止是不合口味,简直难以下咽了!她蹙眉道:“沈师兄,咱们书院就这一个吃饭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饭堂?”
“只这一处。不过也有学子在山下赁了屋子住,或让家里仆人把一日三餐送到山上的。”
那就是有钱的学子咯!谢黛宁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多是身着布衣的普通子弟,枕戈堂的可是一个不见。
虽说谢黛宁就是不靠谢家,用自己的俸禄租屋子雇厨子也尽够了,但她此番本就别有目的,昨日闹过一场之后,按着计划她需要夹起尾巴做人,装成简朴老实又有才华的样子。靠谢暄进了书院,是因为家族倾轧不得已罢了,她在书院的形象,不能是胡搅蛮缠,只知享受的纨绔子弟。
“好吧。”他们吃得,我也吃得!谢黛宁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可是太痛苦了!
她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这会儿安静下来,倒让沈屹有几分诧异,而且看表情就知她食不下咽,沈屹忍不住道:“今日来的晚,所以饭菜都有些凉了,明日早些过来,兴许不会这样。”
“沈师兄说的是!”谢黛宁勉强笑道,想了想又问,“不过话说回来,师兄可知这饭堂每月缴费几两银子?”
“一个月是三千文。”
昨日观云楼一顿饭,足足花了二两银子,算下来竟然抵得上书院半个多月的饭钱了!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
三天之后,谢黛宁终于彻底放弃了对饭堂的幻想,这三日的菜色倒是都不相同,但也只是名字不同罢了,入口无论青瓜还是叶菜,都是一个味道,也不知这大厨是怎么办到的!上回买的点心小食也吃的差不多了,翻翻空空如也的食盒,谢黛宁忍无可忍,决定明日一下课,便约上湛明去观云楼打牙祭!
正想着是不是这会儿就去找湛明说定此事,只听后窗处传来熟悉的轻叩声,她侧耳细听片刻,又是一阵微弱的敲击。
谢黛宁起身开窗,看着闪身跳进来的华庭不满道:“不是说让你传信就好嘛,怎的亲自跑来了?还有夸口两日便可查清?你看这都几日了?”
华庭喘了好几口气,先跑去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嘟灌下去了,才一抹嘴道:“公子您可冤死我了,您交代的事情是查清了,可是不等我传信儿,就听说应山县来了几个玄衣卫的人,我心里犯疑,去探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冲着你来的!”
谢黛宁一怔,玄衣卫的人?她身上这个校尉之职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仪部玄衣卫只在京城活动,主管皇室仪仗戍卫!和各地管着牢狱缉捕的压根不是一个路子,再者说了,有舅舅这个玄衣卫指挥使在上边压着,还有人敢找她麻烦?
“冲我来?查清楚是为什么事儿了吗?”
“算是清楚了罢!明面上的说辞是听说京城来了位校尉大人,总归是上峰,想拜会一二又不知具体,所以一路在应山打听!暗地里我查了两日,才知这一任的湖州知府方昊徳官风不大好,其人善钻营,善结党,他这几年在湖州贪了不少钱,和当地的卫所也多有勾结,乍一听京中来人能不怕嘛?想来是将你当作那些暗查暗访的青天老爷,探听虚实来了!”
谢黛宁听到这里,不由连连冷笑,舅舅权位虽盛,到底盯不到整个天下,但是京城谁人不知她身份?她来此地,竟然还有人敢递出消息?
——若不是舅舅身边有他人耳目,那就是太子那边了!毕竟她是小六的仪部戍卫,那谕旨上敲着太子府的大印。
她拿出纸笔,将华庭的消息和自己猜测简略写下,以火漆封好交给华庭:“将这信送回京城,给……”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不管是舅舅还是太子府,这件事都是有必要知晓的,只是明面上舅舅和太子府不好来往,她想了想才道,“交给六殿下罢,让他斟酌着递出消息就是。”
华庭应声接过,又不禁轻叹:“都来了这穷乡僻壤了,怎么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找上门来?若是这帮人知道了您来这里是干嘛的,怕不是要找块豆腐堵住自己的黑心眼儿?免得想的太多!晚上睡不着觉!”
谢黛宁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好了,就你话多!说说让你查的事情如何?”
“一清二楚!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华庭先说的湛明,如他所言,是出自苏州湛氏的旁支,虽不是主支,但父亲为官,家境也算优渥。湛氏是当地大族,这样的世家时日久了,族里纨绔子弟难免多些,湛明的母亲怕他同堂伯兄弟学坏了,十岁上就把他送来云岚书院求学。湛明也甚是争气,一路从童生考到了秀才,只等明年入京参加春闱了。
这与他自己说的分毫不差,谢黛宁点头,又问沈屹如何?
华庭叹息一声,“沈学长可就坎坷多了……”
沈家大约是七八年前搬来应山县的,除了沈屹,家里只有祖父母两个,听说他们一家子原本都在京城官宦人家做下人,后来因为主家犯事,儿子儿媳都跟着死了,老两口才带着幼孙千里回乡讨生活。
“沈学长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家仆之子嘛,原是叫沈一,一二三四的一,后来他祖父母看他读书上颇有天赋,便省吃俭用送来云岚念书,盼着他能走个读书人的路。他这个名儿还是您父亲……哦,是谢山长给改的呢!”
沈屹那样子,举手投足的冷淡,即便一身布衣也气度清贵,也许书院里相熟的人不觉有异,但是她一个见惯了此类人物的人,乍然在这里看见一个出身普通的人,却和她素日交往的贵族少年十分相似,有些东西或是金尊玉贵或骨血传承,后天是很难养出来的。
七八年前,他也就八九岁吧?是年岁既幼,做了主家少爷的陪读伴当?学得了一二吗?而七八年前所谓大乱,应该是指北狄之乱,当时或是因战事衰败,或是获罪倒台的世家不少,不过何等豪门的家仆之子,归于乡野多年,还能不逊从前?
而且他那天说的话,谢黛宁想起那几句交谈,沈屹的见识和气度,真的不像是家仆之子。
“可知沈家那个京城的主家是谁?因何获罪的?”
华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还是从他家左邻右舍处打探来的,又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便是提起过也无人记得了!我倒是也去沈家探听了,可那两位老人如今都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提起沈屹,直夸他不过十岁就考上了云岚的童生,竟是连孙子如今多大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