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幸玖收敛视线,规规矩矩平臂行礼。
“臣妇箫江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她一发声,长公主才像是察觉她来了,自公务中抬起头看过来。
“嗯,坐吧。”
语气闻之尚算随和。
江幸玖顿了顿,也没扭捏,踱步上前,侧身坐在了一旁围椅中。
姑苏嬷嬷退了出去,书房内只余两人。
长公主依然在批阅奏折,她没端着架子,江幸玖便也身心放松下来,便听长公主声腔平静直白。
“今日寻你来,是因着近日帝都城内的那些流言蜚语,你是太傅府嫡女,大道理也无需本宫来说教,太傅自然会在本宫之前管束你。不过,箫江氏,你知道而今箫平笙腹背受敌,你实在不易于再胡作非为,给他招惹……”
“请殿下赎罪。”
看她忙的头都不抬,还要与她打什么官腔,江幸玖没忍住,主动开口打断她。
对上芳华长公主满含意外的视线,她浅浅一笑。
“臣妇打断殿下,实为不敬,还请殿下赎罪。”
“臣妇来的路上就在想,殿下要见臣妇,定然是有缘由的,便想,可是因着在朝堂上为着臣妇的郎君训斥了众臣,眼下也该训斥一番臣妇,才好安抚众臣心中的不忿,不知臣妇猜的对不对?”
芳华长公主娥眉舒展,似是上下打量了眼江幸玖,继而笑了一声,搁下朱笔。
“不愧是太傅府嫡女,你倒是通透。也好,省了本宫些心力。”
江幸玖垂目含笑,神情谦恭温婉。
“殿下而今日理万机,还要费心平衡朝中事态,臣妇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殿下放心,今日从公主府中离开,臣妇会以泪洗面,诚心悔过,近日也会深居简出,不会再与秦侧妃起纷争。”
芳华长公主一脸兴致,后背倚入围椅,浅浅吁出口气。
“你什么都明白,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不知轻重之事的人,是故意而为?”
江幸玖低垂的浓睫颤了颤,没有答她的话,语声低细谨慎。
“祖父说,有人要针对平笙,臣妇不明白,平笙对大召忠心耿耿舍生忘死,为何还会招来别人的忌讳和暗算,战事当前,他们怎么还有心思来泼平笙的脏水。”
“臣妇不能理解,祖父告诉臣妇,没有人愿意看到别人比自己爬的高,还比自己爬的快。”
芳华长公主了悟点头,“所以,你是在拖他的后腿,来减轻旁人的敌意。”
江幸玖垂目。
“殿下英明。”
芳华长公主眸色深深,盯着她看了半晌,重新翻开折子。
“大召需要他,本宫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你放心。”
“殿下英明睿智,是大召之福。”
江幸玖连忙起身伏地跪谢。
芳华长公主静了一瞬,摆手遣退她。
“平身吧,你既然知道该怎么做,就此离开吧。”
江幸玖也没耽搁,跪恩之后退出了书房。
重点暗示长公主,是旁人见不得箫平笙好,而非箫平笙真的不好,多多少少也是有用的吧?
至少她这样「识时务」,又有分寸。
长公主潜意识就会觉得箫家小心翼翼举步维艰,都是被那些自私心重的人逼迫的。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卖乖卖惨的人,都是比心机谋利的人,要讨喜一些。
第201章
商谈
离开的时候,姑苏嬷嬷没有送她。
于是,到敞庭里,镇国王府的侍婢来接人,也少了一番盘问。
江幸玖跟在来人身后,神情平静沉着。
长公主府与镇国王府比邻,她要见镇国王,也就没想过能瞒得住长公主。
走了大概一刻钟,穿过一片园林,过了月洞门,入目又是一片风格类似的园林,沿着铺满鹅卵石的蜿蜒小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在湖亭正中的白玉亭里,远远瞧见两个人影。
正是镇国王苏刃玦,和江昀杰。
到了近前,江昀杰当先迎出来,眉眼间笑意清朗。
“还挺快的,我还以为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江幸玖月眸浅弯,心说,长公主挺忙的,她也算直言直语,没耽误那么多时间。
踩上台阶,她轻声与江昀杰道,“三哥,我与王爷单独谈,你去廊下等我,好吗?”
跟在她身旁的江昀杰步下一顿,略略诧异的挑眉。
见江幸玖神情淡静,眼神却透出几分坚持,他没再多问,站在原地目送她进了亭内,这才一脸纳闷的负手转身,一边离开一边回头打量了两眼。
亭内,见江昀杰没有跟进来,苏刃玦没有太大的意外。
他相貌温隽,笑时更是如沐春风,站起身来,十分温润有礼请江幸玖落座,又亲自给她取了支杯盏,斟满了花茶,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与优雅。
“夫人来见我,可是因着箫平笙的处境。”
江幸玖双手接过茶盏,月眸笑弯。
见她没接话,苏刃玦温和一笑,姿态随意,一点都没端兵马大元帅的架子。
“当年他还未受封护国大将军之时,曾身负重伤险些丧命,那时受到的风浪,可比而今要严峻的多。只要他还能带兵打仗,就不会被那些耳食之论所累,夫人不必太过紧张。”
“只怕是,众口铄金,而今边关战乱全依仗他,这些言论与他来说无关紧要。”
江幸玖将茶盏轻轻搁在桌沿,“等到他日战事一平,他的价值一收敛,这些沉压起来的悖论,它的负面作用,就会十分显眼了。”
苏刃玦笑意微敛,默了两瞬,温声开口。
“恕我直言,过后的事情,谁都无法定论。”
也许,等战事一平,箫平笙会败,那他定然是毫无活路了。
他若是胜了,回到帝都城,那些嫉妒他忌惮他的人,还会更加变本加厉,但到那时,箫平笙会反击,无需旁人费心。
而他功绩赫赫,兵权在握,若是反击的厉害,引起皇室的忌惮,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没办法安稳无忧。
每个朝代功高盖主的武将,都是这样的宿命。
“我今日来找王爷,首要是因着,厉王和秦氏。”
她一说厉王和秦氏,苏刃玦便怔了怔。
两人相对而坐,对视了片刻,苏刃玦眼底的惊愕渐平。
“他……与夫人说过。”
“厉王的身世吗?”江幸玖微微点头,“说过的……”
“我郎君当日替秦氏和厉王隐瞒,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到底是放了他们一马,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很大的善举,厉王和秦家,是该记他恩的吧,是不是?”
苏刃玦眉心扭曲了一下,神情不置可否,觉得这话,说不上来哪奇怪。
见他没接话,江幸玖清浅一笑。
“的确,他欺瞒先帝,实则是重罪,但王爷您当日,明明也知道这事,却没有禀明先帝,您与我郎君的做法,不也是一样的吗?”
“咳咳。”
苏刃玦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斟酌开口。
“夫人,我没将这件事禀明先帝,是因为当时的时局不适宜再大动干戈。再者,厉王和秦家,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也是看在与厉王多年的表兄弟情分上……”
“王爷有这么多的理由,去隐瞒这件事,难道觉得,就可以撇开欺瞒先帝的事实吗?”
苏刃玦哑然,薄唇抿了抿,没再吭声。
江幸玖月眸浅弯,接着道。
“您有这么多的理由,可以维护厉王,我的郎君呢?他与厉王和秦家交情并不深,却还是这样做了,难道不能称之为一时心软,不能称之为善举?”
苏刃玦舔了舔唇,温笑颔首。
“夫人说的是,是善举。”
只是难免心中腹诽。
箫平笙能有多善?
那只狐狸心机多深沉,他做什么都是有图谋的。
不过至今,他还没看出来,箫平笙想从秦家和厉王身上得到什么而已。
不然,他今日就可以拿来堵箫平笙的夫人,告诉她,你郎君没你说的那么良善。
这会儿,苏刃玦还不知道,先帝的死与秦院判脱不了干系,而秦院判,正是受了箫平笙的指使。
至于,他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后话了。
“所以,厉王和秦家为什么不记他的恩情,还在他抽不开身腹背受敌的时候,巴巴的捅刀子,巴不得我郎君倒霉,甚至可能巴不得他死,他们心思这么龌龊,是不是该受到惩罚?”
苏刃玦收敛心神,长眉微耸,半知半解的看着江幸玖。
“秦家捅箫平笙刀子了?哦,你是说那些弹劾言论,也有秦家的手笔?”
总归对箫平笙构不成实质性伤害,他实在不觉得需要这样严肃看待,有些大惊小怪了不是?
江幸玖月眸清澈,盯着他没接话。
苏刃玦反应了两秒,低唔一声,想着她大概是在等他的回答,便点了点头,声线温缓。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你是想要拿秦家和厉王做靶子,敲打敲打,好震慑藏在后头等着捅刀子的那些人,可是?”
“这事,夫人的确不方便行事。不过,既然夫人开了口,我与箫平笙交情素来深,自然乐意替夫人效劳。这样,我来敲打敲打秦家和厉王,让他们老实下来……”
“我要他们彻底老实下来。”
江幸玖一字一句轻言细语,“王爷,杀鸡儆猴,只做做假把式,是震慑不住泼猴的。”
苏刃玦哑了,温隽的眉眼再也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神态,甚至透出几分怔然。
“夫人,的意思……”
“厉王的身世到了今日,不能突然揭穿,否则狗急跳墙,会将我郎君牵扯进来,坐实他欺君之罪,到时那些人会闻风而动,对我郎君不利。当然,我郎君定然不会将王爷牵扯进来。不过,您到底也会心中难安吧?”
“所以,得用其他的理由,将厉王和秦家,彻底逼入死局。”
“你是想要扳倒厉王和秦家。”
苏刃玦有些震惊,“夫人,您这就严重了。”
江幸玖月眸清澄,轻轻摇头。
“是他们想害我郎君在先,是他们先忘恩负义,不是吗?”
苏刃玦眉心紧蹙,语气也严肃下来。
“想害箫平笙的人多了,他又不会真的被害死,还没到硬刀硬枪撞上去的地步。”
江幸玖樱唇微抿,目露忧郁,反问他。
“因为他不会被轻易害死,那些要害他的人,盼着他死的人,就可以被饶恕吗?”
第202章
她可以说他任何不好,但别人是万万不能的
白玉亭内一片静默。
苏刃玦眸眼沉沉,没能回话。
道理,好像是这样没错。
因为受害者没有死,所以动恶念的罪徒,就可以被饶恕吗?
“王爷,今日是厉王和秦家不知道,您也晓得厉王的身世,若是他们知道,他日等您不再如此风光时,是不是也会反过头来害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你所救之人若是一直心怀畏恨,等到你放下戒备虎落平阳时,先拔刀相向送你一程,那这样的人,就是恶魔了。”
“不是吗?”
苏刃玦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女子,是极其善于诡辩的。
她做出的比喻,仿佛十分贴切,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总归是在引诱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若非事情没落在他身上,他实在没法与箫平笙感同身受,那他大概就要被她说动了。
站在他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厉王和秦家,不过是想要中伤箫平笙的那些人中的两个,仅此而已。
何况,他们的中伤和心思,并没有得逞呢,实在不至于痛下杀手。
缓过味儿来,苏刃玦双手撑在膝头,正襟危坐,摇了摇头。
“夫人,请恕我无法苟同,您的做法,未免有些狠辣了。他们的确有不对之处,但罪不至死,本王可以从中调解,也可以敲打敲打他们替你解气,但要置他们于死地,本王帮不了你。”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即便是太傅大人,也不会纵容你这样做。”
这种对潜在的敌人,先下手为强的手段,于一个女子来说,的确过于阴狠了。
江太傅能纵容她,才怪!
江幸玖眸色复杂,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浅笑喃喃。
“镇国王,是真正温和大义之人。”
她有些明白,箫平笙为什么会和苏刃玦交好了。
因为这样一个人,心性秉性,一如他的外表,清风霁月温文尔雅。
即便是有人冒犯了他,他怕是都会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不会去主动算计人,迫害人了。
与这样的人交心,的确能安心,只要你不主动与他为敌,杀个你死我活,也就不必担心他有一天,会成为你的敌人。
从镇国王府出来,乘上马车,江幸玖盯着摇曳的车帘,若有所思。
面对这样风骨清高天生善骨的苏刃玦,莫名的,江幸玖就想起了箫平笙。
虽然两人交情颇深,但箫平笙,不是苏刃玦这样的人。
她从不怀疑他的睿智多谋心机深沉,他一直孤身一人,习惯了未雨绸缪。
算计他的人,他都不会轻易饶恕,但凡敢动心思,他就会狠狠还击。
这一刻,她想起两人成亲之后。
第一次分开前。
那个夜晚,箫平笙给她上了一课。
他将她揽在怀里,温馨柔爱,一字一句告诉她。
“一朝困局一念生死,不是该发善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