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屈膝一礼,恭谨应了。
瞧着她温顺识礼的模样,江夫人眉眼舒和,又交代她。
“日后除却昏定晨省,你不必总往我那儿跑,照顾好大郎和祺哥儿才是要紧的,我身边,不缺你一个伺候。”
徐氏顿时捏紧了帕子,面露慌然欲言又止。
江幸玖心知母亲是好心体谅她,并非别的意思,连忙开口解释。
“眼下是冬日里,承熙院离得远,大嫂便不用起早贪黑的折腾了,母亲也是心疼祺哥儿心疼你,等开了春儿天暖和了,届时你带祺哥儿再多往四海院去玩耍就是。”
她说着,掩了帕子笑语逗徐氏,“这是二嫂三嫂没进门,只你一个,母亲待你宽容没人瞧得见,日后你可不能说出去给二嫂三嫂听,不然会让母亲难做的。”
徐氏心下松了松,连忙点了点头,“是,谢母亲体恤,儿媳记下了。”
心里已打定主意,既然婆婆喜欢祺哥儿,那就等天好的时候,她多带祺哥儿去四海院陪她。
自承熙院出来,江幸玖挽着江夫人缓缓踱步,她浅叹一声,小声嘀咕道。
“母亲原本就不是那等规矩多的恶婆婆,做什么偏要端着架子,让大嫂战战兢兢地,您见了也不痛快呀!”
“你懂什么?”江夫人不以为意,轻轻瞥了她一眼,“这才哪跟哪?她刚回府,我不得让她知道世家大族的规矩?”
“她本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许多东西都得我交给她。我在府上待她宽容,日后出去交际应酬,那些没立起来的规矩,都是落在别人眼里的口实,她是长媳,若是能跟大郎过好了,日后便是江家主母。”
“江家主母,怎么能坏了江家的规矩和体面?”
江幸玖鼓了鼓腮,忍不住腹诽。
——什么规矩和体面?拘着人难受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既然不好受,那就大家一起不好受?
——迂腐,固执!
第89章
我这弟妹可太霸道了,日后还让不让我回娘家了?
回帝都述职的地方官员,皆得向吏部报到,承载了三年政绩的折子,经由吏部统一审理,后规整至吏部尚书案上,再与下派巡审史提前递交来的奏疏,两相核对过,并无出入,便会登记在册,上呈御书房。
故而,自入冬以来,吏部便忙的不可开交。
江昀律的折子一递交上去,他在偏厅没等一盏茶,吏部尚书冯存霁便亲自迎了出来。
面对过去的顶头上司,江昀律自是十分恭谨,冯存霁见到已内定的吏部左侍郎,自然也十分和蔼可亲,仿佛有叙不完的旧。
于是,抵不过冯存霁的盛情邀约,一连几日,江昀律成了吏部的常客。
这日,江昀律从吏部衙门出来,已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径直上车回府。
马车行到半路,却听街道上一阵阵喧哗,他掀起车窗垂帘向外看,瞧见神武营的人围了驿站,正在捉拿几个外地官员。
“停车。”江昀律使唤了一声,等马车停下,吩咐车辕上的近随崖柏,“崖柏,去问问出何事了。”
“是,大爷。”
不一会,跨刀的崖柏大步赶回来,站在车窗边回话,“是几个地方官,昨晚在风月楼,喝多了酒,对朔王和箫将军口出不逊,言语间还大肆吹嘘,蔑视皇室威严,神武营奉旨提他们去刑部问审。”
这事儿一提及朔王和箫将军,江昀律便心下悟了,声线温缓问道。
“可是陇南三郡的官员?”
“正是。”
江昀律顿时没了兴致,摆摆手道,“回吧……”
马车徐徐驶动,江昀律盯着摇曳的车帘陷入沉思。
尃帝要在三位王爷间选出入主东宫之人,可旁观他们三人间的争斗,却忍不了外戚干政,若是怀王成为齐国公的傀儡,那大召国无异于拱手让人。
王爷们的势力可以为他们所用,但尃帝绝不允许这些势力反过来压制他们。
不能杀自己的儿子,他只能把那些钳制在他们身上的势力都拔除,齐国公乔氏,已是尃帝心腹大患。
如今帝都出了个萧平笙,他便迫不及待要用这把利剑来斩乔氏了。
马车驶回江府时,江昀律刚从车上下来,就瞧见箫平笙站在敞庭的廊下,他一袭银白锦袍外罩漆黑大氅,身长玉立清冽隽挺。
见着江昀律,箫平笙清浅勾唇,拱手一礼,“大兄……”
江昀律眉眼含笑,上前拍了拍他肩,语气亲和,“怎么站在此处不进去?”
“我等阿玖。”箫平笙浅笑,言简意赅。
江昀律闻言一怔,箫平笙自幼在江府走动,江家兄弟几人都不曾将他当外人。
但是他与他家小妹妹突然如此亲近,做大哥的,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反应了反应,想起两人已有婚约,强迫自己释怀,又温声问他。
“要用午膳了,你何不进去等?去我那儿吧,我使人去知会她。”
箫平笙凤眸溢笑,“不了,今日是我母亲生辰,我阿姐一早便赶了回来,我接阿玖过去一起用膳。”
箫夫人生辰?
江昀律一惊,这若换了别的府上,必然要办个不大不小的宴席,但箫家与别人家又不同。
自打箫老将军和箫大郎相继离世,箫家已是门庭寒塞多年,也就是今年才缓过来些。
“这……我们该去给箫伯母贺寿的。”江昀律感叹一声,郑重道,“晚些时候,晚些时候我们……”
箫平笙摇头打断他,“大兄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母亲她这些年吃斋念佛,清静惯了,她是不过寿辰的,是我和阿姐不愿太过冷清,有阿玖在,你们的心意便带到了,人多了,母亲她反倒触景生情。”
江昀律自是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又双手捏了捏箫平笙结实的手臂,如同一位亲昵的长兄,温声劝慰他。
“都会好的,等你和阿玖成了亲,府上添了小辈,箫夫人抱了孙子,自然就慢慢过去了,总是会好的。”
箫平笙心下动容,浅笑颔首,“是,借大兄吉言。”
江幸玖带着清夏拐出廊道尽头,就瞧见两人站在一处说话,她莞尔一笑,迎上前。
“大哥,你回来了。”
江昀律含笑点头,也没耽搁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放了两人离开。
他站在廊下,瞧着两人一健挺一娇柔的背影,只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不由欣慰点头,转身回了承熙院。
箫夫人的寿辰,只摆了桌酒席,办了场家宴,今日不止江幸玖来了,邢修远也特意陪着箫莲箬回的娘家。
这样的场景,难免就让江幸玖想起箫老夫人。
于是,膳后,箫夫人要礼佛,几人便自主院退了出来,江幸玖挽着箫莲箬的臂弯,小声道。
“我之前就想去探望箫祖母,你不在府上了,我也寻不到机会,今日你带我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吧。”
箫莲箬当即应下,欣然道,“我也许久不见祖母了。”她又回头问邢修远,“四郎一同去吗?”
邢修远眉眼端正神情憨厚,看了看江幸玖,心下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方便同行,正要推脱,身边的箫平笙已经开了口。
“都去吧,人多了陪祖母说话,祖母也高兴。”
既然他也同行,邢修远自然不拘束了。
于是,四人结伴往后院去,江幸玖看了眼神容明艳的箫莲箬,思及方才她唤「四郎」的样子,不由掩着帕子笑了,小声打趣她。
“姐夫待你可是极好?”
箫莲箬笑而不语,丝毫不见羞涩,反倒有些得意。
江幸玖失笑,“瞧你这副骄纵相,莲箬姐姐有人疼爱,果真不一样了。”
“少打趣我!”箫莲箬不让她得逞,故意扬声道,“那谁能及得上三郎,一往情深忠贞不二。”
江幸玖顿时红了脸,梗着脖子也不敢回头看箫平笙,只悄悄戳了箫莲箬的腰眼儿。
箫莲箬顿时故作吃痛的「啊」了一声,委屈道,“还不让人说话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三郎,我这弟妹可太霸道了,日后还让不让我回娘家了?”
江幸玖顿时气笑,反嘴道,“别回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在婆家待着吧,反正有人疼!”
“瞧瞧瞧,还没过门儿呢就要撵我走,了不得了!”
“知道我了不得,还敢口不遮拦?”
“嗨,讲不讲道理,分明是你先打趣人家的——”
“咦……还人家?”江幸玖嫌弃的摸了摸手臂。
箫莲箬眉开眼笑,故意冲她飞了个媚眼儿,这副皮相,顿时逗笑了江幸玖。
“你别这么看我。”
“就看,就看,谁说的咱俩是天下第一好来着?”
“早不是了!我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你跟姐夫天下第一好去吧。”
“嗨,江幸玖你没完没了了……”
第90章
犹如雷霆震耳,江幸玖被震的脑子都放空了
笑笑闹闹着,四人到了箫老夫人的院子,廊下守着两个侍婢,见着人连忙行礼,又掀了帘子。
几人陆续跨进门,箫莲箬带着江幸玖先进了里屋。
屋里暖融融的,只是光线有些暗,弥漫着浓郁的汤药味儿,床榻边跪坐着一人,像是正在替箫老夫人剪指甲。
听见动静,那人连忙回头,匆匆站起身,低着头退开两步。
“将军,二姑娘。”
这声腔柔婉清悦,再看她穿着草青色的袄子,头簪银钗,虽是俭朴,却并非是将军府上侍婢的穿衣打扮,一举一动透着几分书卷气,一看便是有教养的。
江幸玖月眸微动,难免多盯了她两眼。
萧平笙看在眼中,清声下令:“你先下去吧。”
温岚垂着头应是,碎步退了出去。
江幸玖收回视线,走到床边,挨着箫莲箬坐下,探头一看,箫老夫人竟是正睡着呢。
箫莲箬轻手轻脚替她掩了掩被角,轻声道:“祖母如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时多,看来我们今日来的不巧。”
江幸玖瞧着箫老夫人圆润安详的睡颜,清柔一笑。
“无妨,下次再来便是了,这样也好,睡着的时候,没有烦恼。”
箫莲箬闻言浅浅叹了一声,手探进薄被下,握住箫老夫人的手,喃喃道。
“是啊,其实她如今神思不清,也好,总比清清楚楚念着那些往事要快乐。”
江幸玖听的心酸,垂眼见老夫人的指甲还有两个没剪完,便捡起一旁小几上的小巧剪刀,细声道。
“我来替箫祖母剪吧。”
箫莲箬点了点头,顺势让开位置。
看着江幸玖低眉顺眼坐在榻边,认真替箫老夫人修剪指甲,箫莲箬扫了眼一旁冷面沉默的萧平笙,欲言又止的开口。
“你跟阿玖陪陪祖母,我和四郎先出去待一会儿。”
萧平笙眼睑动了动,低'嗯'一声,待到夫妻俩离开了,他踱步上前,坐在榻尾处,静静看着江幸玖。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儿桃粉色的锦缎夹袄,袖口裙摆绣着兰草,领口坠着一圈儿雪白的兔毛,衬着她面若桃花气若幽兰。
她微微垂着头,一节雪白的脖颈自领口探出来,欺霜赛雪肤若凝脂吹弹可破,既脆弱又柔婉。
他看的眸底微暗,喉间滚了滚,低声开口。
“方才那人,是温岚,你可还记得?”
江幸玖月眸眨了眨,侧目看他,起先不解,而后反应过来。
她心下诧异,张嘴惊问:“温岚?”
小时候见过的,箫夫人的娘家侄女。
滕武十五年,户部右侍郎温乘矩因克扣关税,被御史弹劾。
尃帝最恨官员中饱私囊,何况是帝都京官知法犯法,震怒至极,当即将温乘矩捉拿下狱,后经查证,温乘矩被罢免官职斩首示众。
不仅如此,温家阖族被抄,男儿充奴,女儿充娼。
温岚是温家嫡女,幼时也常在将军府走动,江幸玖自然识得她,不过,只限于八岁之前。
因为温家被抄那年,她刚好八岁。
“她……”
江幸玖属实没想到,会在将军府再见到温岚,她压低了声,月眸清澈看向箫平笙:
“她怎么在这里?她一直在这里?”
箫平笙薄唇微抿,挪了挪位置,靠近她些,伸手过去包住江幸玖的手,沉声开口。
“温家出事时,我父兄正在与大燕作战,母亲去了家书,父亲命我大哥带人悄悄潜回北关,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下温怀和温岚。”
“当年温怀十三岁,温岚十一岁,两个充为贱籍的孩子,想要死里偷生蒙混过关,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后,大哥带着温家兄妹,回了前线。”
“前线常年战乱,营中生活艰苦,第二年,温怀没保住。”
“让温家断了香火,父亲心中有愧,便更想要待温岚好。于是,欲收她为义女,替她在淮北寻个富贵人家嫁了。”
江幸玖听到这里,不由感慨一声:“箫家军常年驻守关外,淮北郡是离边关最近的郡城。”
“离帝都远,温岚又依仗着箫家军,不论嫁到淮北哪家高门大户,都会一生受敬爱的。”
这于温岚来说,已是份可预见的安乐稳重的余生了。
“那她,怎么又出现在帝都?”
箫平笙垂下眼,默了默,缓声道:“随我父兄的灵柩归来的。”
“那时,箫家军中副将,将她藏在扶灵的兵卫中,直至回到府中,也不曾有人发现。”
——箫平笙的父兄,是滕武十九年阵亡的,那么温岚至今,已藏在将军府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