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大人若是有空的话,便安排英武君给我结算一下。若是不得闲,那我等一等也行,您别忘了就成。”她说话软软糯糯的,不急不躁,也特别通情达理。
灼无咎还真怕她咄咄逼人,眼下见她如此乖巧,便横下心来打算先拖她一拖。
于是也用一副十分诚恳的态度跟她讲道:“宗宫十二司大换血后尚未步入正轨,本君近些日子实在是忙得很。你也知道铸币司那边烂账一摊,待这边缓过来以后,本君再单独论你的事情,好不好?”
空气里弥漫着草叶生发的清新气味,有鸟儿在房檐上、树上叽叽喳喳,他提着心等她回答。
李奉玉施施然一笑:“好……”
灼无咎坐回案几旁掀开一份公文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听着她那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拨弦声更觉恐慌。那弦声倒是沉静,沉静得仿佛底下缀着千斤巨石。
手指痛得很,今日练习时间不短了,也有些累,李奉玉净了净手后脱鞋上榻,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了半个多月前,她蓦地发现该来的没有来!她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她期盼着可能只是日子推迟了,也许是炸胡呢。但自从去年那次痛经后,月流魄看着她喝了许多调养的药,自那以后她的周期就很准了。
她等啊等,却等到了一些细微的反应。像是伤寒一般偶觉乏困无力,又经常犯困,有一天她跑步回来练功时只觉得小腹隐隐坠痛,好像以往周期前的症状,但那一刻她完全没有一点点欣喜和期待,反而十分惊慌!
那时她便知道了,她其实是在期待这个小生命。什么周期不准、物种隔离的借口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忐忑了两天,直到那坠痛感消失后才放下心来,并为此前自己那自私的莽撞行为狠狠地忏悔了一番。
只有老天和她自己知道,她明明已有笃定的预感,却还是天天去跑步去练功,究底是个什么目的。
然而,她心软了。
她回想起从前做过一本育儿书籍,想到此一阶段的她正在激素的作用下激发母性,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酿成大错。
母性本能就像一段没有终点的心理暗示,让她脱下束腰袍子换上宽松的衫裙,让她轻言细语,让她温柔平静,让她放下刀剑拨起了琴弦。
即便她知道灼无咎在敷衍她,但仍心绪平静地说服自己「注意胎教、注意胎教」。
于是便顺着他静等其变,只逮着空就去磨两句,这倒吓得灼无咎天天往十二司跑着躲她。
不是她贪财,将近两年的俸禄可是有好多钱呢,她必须得拿到,因为她要养小朋友啊。
灼无咎拖功了得,拖过了二月和三月,四月时,连二茬都看出来他们很闲,他便再也不能以事务繁杂、烂账一摊来搪塞她了,只好让英武给她算了算账,一口气发了一匣子银铢,里头还掺着不少兑过来的贝币。
她不胜欢喜,当时就眉开眼笑。
疏星云打趣道:“奉哥不请我们喝个酒吗?”
李奉玉眉眼弯弯:“好,请你们喝。”
她托二茬买了上好的梅子酿回来请他们喝,可自己却一口都没有沾。
英武调笑她转性了,结果她很认真地说:“饮酒伤身,你们也要注意着些,毕竟都是孤家寡人也没个家眷照应,病了难受的还是自己呀。”
她如此温柔、贴心、正经,倒越发像是被人换了魂儿!
此事灼无咎的感触自然是最深刻的,此前他都在想办法靠近她,可这两个多月他是又怕她又想她,但又须得躲着她,故而多了不少从旁观察的时候。
观察一番下来,他并未发现什么换魂儿的痕迹,只能说,李奉玉变了,她真的转性了!
这个转变令他一时难以接受,他觉得这样规规矩矩约束着自己的李奉玉,就好像被什么人拿捏了一样,这不是真正的她。
第221章
你自由了
孤影在无尘居附近晃荡数次之后,终于光明正大地进了门,隔了两个多月来一趟,不算频繁打扰吧?
进门便见李奉玉在院里树下的石桌上教阿倦识字,再凑近一看,这女人如此穿戴打扮起来,怎么瞧着怪怪的?
还有隔段日子不见,怎么觉着她好像长胖了一点点,细一看么又不觉得脸上多了肉,就是平白地觉得她脸色丰润得有点像……像他儿时记忆中娘亲的模样!
嘶——这么一想好可怕,他怎么会把这女人和娘亲比起来了,明明五官身量没一处相像的,真他娘的怪了,难不成心里真把她当义母了?
阿倦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听着竟有些昏昏欲睡,李奉玉一手拎着他的爪子把他给倒吊了起来:“乖儿子,不识字就是瞎子,你不学不行哦。”
“呕——”这甜腻温柔的声音,险些让孤影吐出来,他上前将阿倦拎过来放上肩头:“我说你这女人疯了吧,这崽子才多大你教他识字?”
李奉玉很是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徐徐言之:“要学就趁早,越小学得越快。再说了,我才能陪他多少路啊,能教他一天是一天。”
这声音不高不低的,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除了灼无咎以外,剩下那三位老哥都憋不住跑过来问她:“李奉玉,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一天算一天?”
英武来来回回绕着她转了几圈:“我就瞧你不对劲,硬是磨着把钱要到了手里,你是不是又打算偷偷摸摸的跑?”
李奉玉莞尔一笑,拖出来一点点气音:“我要俸禄那是合理诉求啊,谁不喜欢钱?我呢,其实是想攒点嫁妆,我总不能一直留在无尘居啊。故乡也回不去了,我总要为自己的人生做点打算。”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英武几乎是脱口而出:“玉玉你有心仪的人了?”
阿倦也失声惊叫:“娘亲你要嫁人?那我岂不是要有后爹了?”
孩子你想多了,你连亲爹都没有,哪里会有后爹?
她面色平淡地摇了摇头,温吞吞地回答,神色极为诚恳:“没有啊。但是,早晚会有的嘛。”
见鬼了,这女人还是李奉玉吗?
她顿了一顿极其温柔地笑着说道:“一个人有点辛苦,我想嫁人了,想找个疼我爱我的人,和他生两个孩子,想有个小小的家。我想给自己一个归宿。”
这话一出连孤影都僵住了,这女人心里不是只有那个老孔雀么,怎么突然转性了?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她被什么女妖精附体了?
李奉玉瞧着他们五颜六色的脸,促狭地挑了挑眉,状若无意地逗他们:“要说咱们无尘居都是孤家寡人,我也不想便宜外人,你们谁愿意娶我的话,我就留下来嫁给谁,怎么样?”
她面上始终都挂着笑,左边脸颊上一个单酒窝微微浮起,像一个小漩涡把几个大哥绕得失魂落魄。
他们被她这正经的温柔一笑,还有那最近总是袒露出来的女儿情态给吓得魂飞魄散,更加疑心奉哥被人夺舍了!
青焰一把将阿倦甩到了后院去,成年话题,少儿不宜!
“唉,真是奉哥叫得久了,你们都没法把我当女人看。也是,咱们兄弟们太熟了,想来也是无法下手!”她吃吃笑着端起茶盅抿了一下,水都凉了,她复又放下。
疏星云皱眉,奉哥从前生冷不忌,还偏喜冷茶。现在好像注意许多,只喝温热的白水,唔,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她又病了?
“小爷愿意娶你,不要嫁妆,你跟我走吗?”
孤影冷不丁甩出一句,一双深情的灰眸落在她脸上,满是真诚。
李奉玉终于翻了个久违的白眼:“少主,我是你的义母。”
「哐啷」一声,那人终于按捺不住从书房里出来,一记眼刀直直地飞向了孤影:“少主请过安可以回去了。”
孤影梗着脖子一副要理论到底的架势,却架不住青焰他们三个人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到了大门外,然后齐齐押着他走出了二里地!
这厢,李奉玉仍稳稳地坐在石桌旁,眉眼淡淡地望着灼无咎:“主君大人,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听着呢。”
灼无咎颇有些失望地质问她:“我说请你等等我,你可还记得?”
这才多少日子,她当然记得,于是她点了点头。
“那你方才为何说那种话,攒什么嫁妆?要嫁给谁?近些日子我刻意躲着你,给你自由,难道还逼得你喘不过来气吗?”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又想她,又怕离太近伤了她。
他这般咄咄逼人,她居然也不生气,只柔柔地跟他绕圈子:“也没说要嫁给谁啊,我攒嫁妆嫁给你,你不愿意?”
她越是这般温柔,这般平心静气,他越是恼,恼得一发不可收拾,觉得她就是在阴阳怪气,下意识里觉得她在敷衍他、玩弄他,遂脱口而出道:“我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她还是笑吟吟的。
灼无咎突然打怀中取出两样东西来,原来是他们那时写的婚书,还有典仪司掌使为他们编的同心结。
李奉玉心里一震,却听他恨恨地说道:“我不愿意你只是为了哄我便随意承诺,你不用委屈自己来成全我的私心。”
「哧」的一声,一盏火焰乍起,他竟当着她的面烧掉了婚书和同心结,烟灰随风四散,瞬间消失无影,连同那些壮着胆子说出的真心话,也一并被风吹到了无人可及的远方。
灼无咎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你自由了。”
她目送着那高大的背影转进书房,最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努力过了,想给自己找一个留下的理由,可是很不幸,我搞砸了。
那傲娇的孔雀大人总是一言不发就闷头乱猜,他也绝不许自己先被人拂了自尊,于是每次都是他急乎乎地、高傲地先出手将她推走。
“玉玉,玉玉,瞧这海棠开得多好,我给你摘了一束回来,你不是喜欢插花吗?”张三举着一把海棠枝冲进门中,走近了才发现她神色不对。
“玉玉,你怎么哭了?”
第222章
远行
好话赖话都已经搁到了明面上,李奉玉也干干脆脆地收拾东西,且大大方方地托青焰帮她寻个小宅子,不要太贵,有两间房就行。位置么,偏僻一点也可以。
几个人想劝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怏怏地点头答应。
约莫四月底的时候,他们还真看了一所挺好的小宅子,只是那宅子在王都街市那边,除了不符合便宜这个要求之外还是蛮合适的。
但是他们本来也没打算让李奉玉出钱,这宅子就当是他们做哥哥的给她置办的家宅,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总得有个容身之处吧。
再者,街市上比较方便,他们常来办差也好走动走动。
五月初一的前夜,李奉玉提出去次日看看那个宅子,顺道添置一些家什,省得日后搬去了缺东少西。
但次日不巧,他们要随灼无咎去宗宫十二司巡查,可能有点忙,没空陪她。
李奉玉十分大度地挥了挥手:“不碍事的,租房看房这种事儿我擅长得很,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能应付。”于是,他们便约好了次日一同出发。
李奉玉趁夜收拾了行李装进乾坤袋中,最后看向了迷迷瞪瞪的阿倦。
“阿倦,你要和娘亲一起走吗?”这崽子可是她的大儿子呢,她可不舍得把它扔在这里。
阿倦眯眼看了她半天:“阿娘,我觉得你身上的灵脉好像更盛了。”
李奉玉把裙子往外拉开一些,让人看不出她的身形:“你要和娘亲一起走吗?”
阿倦依旧盯着她看:“阿娘,你不是去王都,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对不对?”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有点慌,万一没把这崽子拐带走,再走露风声的话,不晓得那几位会不会发飙!
阿倦沉默了半天,像是忍耐着什么,终于眼泪汪汪地扑到了她颈窝里:“九真早就看出来啦。娘亲,阿倦跟在你身边的话会给你带来危险。其实,阿倦很想跟娘亲一起走,可是阿倦不能让娘亲变成猎物。”
豆大的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滚滚落下,果然还是自己养的儿子贴心,这么一丁点儿大就知道和她一心,她擦了擦眼泪将阿倦托进手心:“阿倦,娘亲陪不了你了,以后你还是要乖乖地识字看书,好好修习,快快变强,别让娘亲担心。”
阿倦突然啄了啄她的手指:“阿娘,你还会回来吗?”
她笑着抹了抹泪:“会。”也许会吧,但不知是何夕。
“阿娘,走出王都一百里之前,绝对不要用天机。你不用天机,谁也找不到你。出了百里后,即便是我也嗅探不到天机的灵力,那时尽随你便。”
五月初一,一行人踩着晨阳往十二司去,李奉玉慢吞吞地上了马,回首看见阿倦蹲在无尘居门口的天机卷上,鼻头忍不住一酸。
“阿倦不要乱跑,等娘亲回来。”她笑着跟他告别。
阿倦眨眨眼睛欢喜地在石头上飞了两圈:“阿娘,要开心呀!”
李奉玉一向喜欢地上跑野,此次却是飞行去王都的,落地之后只托青焰带着她寻到了那宅子便将他打发回去,院子很好,东西也很齐全,她随意列了个单子交给了张三:“你去买吧,买完送过来归置好,归置完了就自己回无尘居或者去驯兽所找你的朋友玩儿。”
张三拿着单子皱了皱眉:“这么多小玩意儿都不知道上哪里去买,一天都不一定能买全。你呢?你做什么去?”
李奉玉拉低他的耳朵悄声道:“好久没喝酒啦,我去偷偷喝一点。然后去兵武司找溯光玩儿,下午呢,我蹭青焰他们的马回家。所以,今天给你放假!”
张三瞅着那单子直撇嘴,这分明是遛马么,哪里是给我放假!
她站在门口看着张三的影子拐出巷口,立马调转方向往街市上去了,身后跟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
半个时辰后,一驾马车悠悠驶出街市,驾车的小雀在一处分岔口回头问道:“夫人,您往哪边去?”
车厢里的人摊开一张地图,点着一条早已经画好的路线轻声答道:“往东去,走大路,先出了王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