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与裴子鹤对了对眼神,然后说出提前商量好的说辞。
“裴二说,他知道哪儿有我会喜欢的婢女,瞧,我想买的就是她!”蘅玉拉出莱瑞诗卡,问市署令道:“她的名字叫莱瑞诗卡,你帮我看看登记的名簿,她的价钱是多少?”
市署令不必看名簿,便认出这是一粟特胡商用以讨好二皇子齐王的胡奴,特来从他这儿走过关系,压根没送进人市铺子。
市署令两厢为难,额头上沁了汗:“唐姑娘,这个胡姬预备送入齐王府……”
“难道齐王殿下看中了她?”蘅玉歪了歪脑袋,睁大了眼睛。
“不,不……”他哪敢胡说齐王屈尊过目了一个小玩意儿。
“噢。”蘅玉不解道:“齐王殿下又没非要她不可,我为什么不能买?”
市署令:“这——”
“傅峤,我想要她!”蘅玉拧头,鼓着脸颊任性道。
当即,铺中众人神色各异,大裴垂目,握紧了拳,裴二望着傅峤,嘴角的微笑像面具。市署令不住地擦着额上油汗,咽了咽口水。
傅峤目光轻飘飘地从蘅玉面上掠过,蘅玉眼神闪躲,心脏怦怦跳。
裴二的嘱咐究竟有没有用啊!他让她用最本真的态度对待傅峤,直呼名字也好,无礼要求也罢,必须是最真实的她——
可她这一辈子还从未直呼过他的名讳,他要是怪罪她可怎么办?
傅峤终于开了尊口,“张让,付钱。”
他身后內侍掏出一枚金锭,笑眯眯问道:“宋署令,不知这些可够?”
市署令额头的汗连擦也擦不及,干笑道:“下官这就把那粟特胡商传唤来。”
接下来的事情正如裴二预料,有傅峤坐镇,那位粟特胡商甚至连齐王都没敢提,老老实实配合蘅玉完成了明面上的手续,顺利拿到了莱瑞诗卡的卖身契。
带着莱瑞诗卡离去之前,蘅玉最后狐假虎威,笑眯眯地道:“哎,对了。用镣铐锁着她们真可怖,吓得我喘不过气,能不能通融通融,把镣铐换成丝缕呢?”
你瞧着可不像喘不过气的样子。市署令暗地嘀咕,满口应承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把胡奴手脚上沉重铁链换成了柔软的丝缕。
胡奴们感激地朝蘅玉叩头,蘅玉脸红,拽着郭璇玥难为情地跑走了。
在蘅玉不知道的暗处,当她带着莱瑞诗卡暴露于街头的瞬间,消息已循着错综复杂的巨网,汇聚到她从小长大的成国府。
“老爷。”点月叩门,进到书房,低声禀报了今日发生的意外。
“最后,二姑娘看中了那个叛逃的暗奴,把她带走了。”
唐晋英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沉默了许久。
“罢了,她想要,当爹的怎么能不给她。”
唐晋英叹了一口气,烛光摇晃,映照出的眉眼竟当真有三分伤心。
“自从她知道莹琇,不论买宅也好,搬去国子监也好,还是缺少婢女仆从,就没再跟我提过一个字,到底是和我离心了。”
“老爷想多了,姑娘只是怕老爷难做。”
“不必安慰我,我养大的女儿,我清楚得很。”唐晋英不愿多谈,阴影里的神色变得极疏淡:“把与那暗奴有关的暗线全部清理干净,不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
第29章 结果
自从莱瑞诗卡成为蘅玉的侍女后,蘅玉的生活陡然变得幸福起来。
莱瑞诗卡十分能干,每日去国子监两次,早上一次,给蘅玉送去热水和吃食,晚上一次,收走换下的衣服和碗筷。
没几天,满国子监都知道了女学的唐蘅玉有一个新侍女,碧眼卷发,冰冷艳丽,是个姿容堪比唐蘅玉的绝色胡姬。
碍于傅峤,他们不敢围观唐蘅玉,却敢去看美貌的胡女。
于是每天凌晨与傍晚,从国子学到四门学,从律学、书学到算学,知慕少艾的监生成群结队勾肩搭背,藏在国子监镇门的石狮子后,偷看莱瑞诗卡究竟有多美。
“嗯,私以为唐二姑娘更美些。”
“比不过比不过,她缺了唐蘅玉那股灵气劲儿。”
“有形无神,徒有其表。”
莱瑞诗卡耳力灵敏,把他们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忍了好多天,终于在蘅玉‘不用惯着他们,看谁敢指责你发火’的唠叨声里,甩出长鞭,砰地击碎了千斤重的石狮子。
这下事儿可闹大了,监丞勃然大怒,一状告上了大朝会。
当日正好是十月二十五,满朝文武——包括九品小官俱需朝参。
清净了不到一个月,蘅玉把小祸的份额攒一块儿,给唐晋英唐左相久违地丢了一次大脸。
唐左相:这滋味居然有些怀念。
圣人听是唐蘅玉,一点儿都不吃惊。等监丞一篇书表痛斥完蘅玉的过错,唐晋英立刻谢罪请罚,圣人一挥手,说此事与左相无关。宋祭酒沉默片刻,握着笏板出列,不情不愿也认了错。
他觉得他把蘅玉教得很讲理,闯祸跋扈的那一面是被唐晋英无度宠溺出来的。
圣人哈哈大笑,把此事轻轻揭过,一下朝,却派出身边内侍,宣唐蘅玉入宫。
蘅玉呆滞了,接过口谕十分委屈,拉着永安问:“你父皇为什么宣我呀?莱瑞诗卡打碎了石狮子,可我也赔了呀。”
那石狮子是青玉,一整尊造价不菲,买莱瑞诗卡的钱是傅峤出的,可这钱蘅玉一铜板没省,转头全砸在青玉石狮子上。
蘅玉数着钱袋,心痛不已。
永安也想不明白,去问傅峤,傅峤只道:“是好事。”便不再多言了。
入宫后,果然是好事。
圣人不轻不重地训斥她两句,话锋一转落脚到她最近的种种遭遇上来,慈眉善目地赏了她许多赏赐,以抚慰她受到的惊吓。
蘅玉忐忑地进宫,懵然地出宫,总共不到半个时辰,从积蓄为负的穷光蛋摇身一变为身价不菲的小富婆。
不过高兴的人只有她自己。
不高兴的人里数郭璇玥最反常,她仿佛是在生气,脸憋得通红,和蘅玉欲言又止。她已经连续数日不太对劲,好像是有烦心事,连蘅玉提及裴子谦都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
郭璇玥的注意力从内侍省搬进的巨额赏赐转移到蘅玉,她单手撑着脸颊,清澈的眼底徜徉着纯粹的担忧与疑惑。
以前她不喜欢蘅玉时,觉得她像顽劣的小孩,被家世与父亲惯坏了;可她与蘅玉走近了,朝夕相处,慢慢改变了最初的印象,她开始觉得,蘅玉像水晶。
她太剔透,太纯净,于是便一览无余地反射出周遭的污秽和丑陋。
郭璇玥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西市那一天。
她以买马为借口,和裴子谦单独离开了。
裴子谦的兴致不太高,但仍很客气地照顾她的感受,无论她提多么愚蠢的话头,他都微笑地接话。
看马的时候,郭璇玥注意到,裴子谦挑的马匹是适合女子的中型马。她瞬间便猜到,他是想送给谁。
郭璇玥难过了一会儿,但很快想开了,‘喜欢’一个人没有原因,没有道理,‘不喜欢’当然也一样。
她喜欢裴子谦,可裴子谦喜欢唐蘅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想起蘅玉在天香楼拒绝那枚剥好的蜜柑,便觉得内心变得酸楚柔软。
蘅玉没有直言拒绝,也没有把那枚来自裴子谦的蜜柑转送她,而是无言地,坚定地悄悄退了回去,顾及了裴子谦的体面,也保全了她那不可言明的少女自尊。
她不舍得同蘅玉抢那份喜欢,蘅玉那样温柔可爱的姑娘,就该花团锦簇,一辈子无忧无愁,露出笑容,便能让她身遭的人感受到光明和幸福。
于是郭璇玥下定了决心,要微笑着当喜欢着喜欢她喜欢的人的人。
傅峤阴沉高傲,她更情愿她喜欢的人来照顾蘅玉。
于是她笑着开始谈蘅玉,谈她在上课上打瞌睡,谈她岁考做的诗赋,至今还被刘博士挂在嘴边笑。
最后,她提及了蘅玉中毒一事。
“裴伯伯调查到什么程度了?”
这事最初是由裴从海负责,但后来不知为何,大理寺插手,协理裴从海共同调查。没过几天,便如泥牛入海,各种消息逐渐消失无踪。
郭璇玥回家询问祖父,只得到一句‘小孩子别多管闲事’的敷衍。
“……”
裴子谦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
“是蘅玉想问,还是你个人的问题?”
郭璇玥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但裴子谦是她喜欢的人,她下意识信任他,没有多想。
“是我想问的。”
随即她皱起眉头,开始抱怨蘅玉万事不上心,醒来之后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她好像压根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为什么会这样呢?”
郭璇玥忧心忡忡,裴子谦却被她的话刺痛,狠狠皱了皱眉。
以前的蘅玉不是这样的,是个怕痛又娇气的小姑娘。裴子谦记得她还很记仇,小时候她和裴二翻墙逃课出去玩,他抓个正着。
蘅玉惊慌失措,摔落矮墙把额头磕红了一小块。她哭得昏天黑地,先跑去找他爹,又跑去找去他娘,逢人就指着额头说裴哥哥坏,最后回到成国府,还不忘跟姑父诉苦。
他连着道歉了两周,她才不计前嫌,对他摆出笑脸。
什么时候,含着泪水说裴哥哥坏的小姑娘,学会把委屈和苦楚咽回肚子里,把遇到的危险与不公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的呢?
他握紧拳,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郭璇玥,他希望他说不出口的话,郭璇玥能替他转达。
“我爹调查出了一些线索,那些蛛丝马迹指向了齐王府。得到确切的结果后,他没有继续往下查,而是暗地汇报给圣上。圣上指派大理寺协查,调查结果与我爹一致。”
“圣上叫停了调查,不容许此事与齐王府有所牵扯。”
“那凶手呢?那蘅玉呢?齐……为什么要给蘅玉下毒?”
郭璇玥浑身都在颤,她从小生活在比较单纯的环境,她以为加害者终会有律法惩治,受害者终会得到公道。
裴子鹤转过身,声音冷冷的:“没有凶手,只是意外。”
“这便是这件事的结果。”
喀嚓。
郭璇玥听到什么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觉得眼前这人很陌生,分明还是她喜欢的相貌,喜欢的人,却不知为何突然扭曲起来,变得懦弱又丑陋。
“你……不配喜欢蘅玉。”
“……”
“对,我不配喜欢她。”
郭璇玥望着满地价值连城的赏赐,勾了勾嘴角,蘅玉在傻开心,她以为是赏赐,但是郭璇玥知道,这不是赏赐。
是补偿。
就和裴子谦想送给蘅玉的马一样。
“蘅玉!”
蘅玉吓了一跳,紧张地望着郭璇玥:“怎么了?怎么了?”、
“我们自己去抓给你下毒的凶手吧!”
蘅玉安静下来,望着她笑了笑。
这个笑容或许只是她下意识的表情,如果郭璇玥什么都不知道,大约便体会不到那笑容下的忧伤。
两个人目光碰撞,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你知道?”
蘅玉摇了摇头。
“……”
见郭璇玥垂头,露出难过的表情,蘅玉立刻又笑起来:“不过,我能猜到。”
“我好歹是爹爹哥哥们宠大的……以前,我指头割破他们都急得不行。”
“但这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可能这件事背后的事情比较复杂,让他们为难了。”
“所以我想,反正我也没有事,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蘅玉没有说她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如果凶手是她身边的人,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宁愿伪装成自己从未收过伤害。
“这不对!”郭璇玥站起来,大声喊道:“他们只是懦弱的胆小鬼!”
蘅玉怔怔抬头,眼底倒映着郭璇玥坚定无畏的面孔。
“是齐王!那凶手是齐王的手下!”
她紧紧握着蘅玉的手,告诉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是公平的,我们不必害怕他!”
蘅玉不说话,可郭璇玥的眼神像是灼灼的烈火,耀眼地燃烧着,她觉得这份夺目很震撼,说不出拒绝的字。
与其说想抓到凶手,不如说蘅玉想保护这团火焰。
“好,我们一起抓凶手。”
只是即使她们想调查这事,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头绪。裴从海找出的证据早早就被销毁了,两个人想尽了办法,却像陷进了沼泽,空使力而无寸进。
唯一的顺心事便是蘅玉还清了马骚宅的债。
原宅主人很惋惜,告诉蘅玉不用急,可以慢慢还。
除此之外,她们处处碰壁,而时间却不等人,半年一次的曲江学会开始了。
女学选中了郭璇玥,要前往乐游原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曲江学会。
刘博士小小徇了个私,把蘅玉塞进自费参会的监生里,嘱咐蘅玉好好领受学会熏陶,不准再做狗狗狗的蹩脚诗。
冬月十五,天降大雪,国子监的马车驶离了明德门,辘辘朝东而去。
乐游原上,参会的学子汇成灰色的人流,踏破雪泥,来参加名满天下的学会。
第30章 病发
曲江学会正式开始在三日后,主要是由于国子监距离乐游原比较近,时间充裕,每年国子监都会提前三天参会,以给监生留足准备调整的时间。
像距离远一些的学院,往往到学会开始前夕才勉强赶到。
要是再倒霉点,学生在路上不慎生了病,便几乎可以笃定这学院此行算是白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