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煦无奈,揉着眉峰叹气,对她的懵懂也算有所预料,绕过蘅玉询问莱瑞诗卡。
“铅华未能追上他们。这三人训练有素,不是寻常江湖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你与他们交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顿了一顿,又强调。
“只要是引起你注意的地方,不论多细微都说给我听。”
莱瑞诗卡努力回忆。
“他们穿的衣服,还有用的刀,全都没有标记。但是——”莱瑞诗卡终于捕捉到一丝隐约的违和感。
“他们遮挡得太严实了,用刀还戴着手套,浑身上下没有露出一丝皮肤。”
三人齐齐对视。
“对,我记得,他们用黑布蒙面,还带了黑纱幂篱,只遮到这儿。”蘅玉用手在口唇处比划。
蒙面何必戴幂篱?除非有不得不带幂篱的理由。
比如,不能露出眼睛。
“皮肤和眼睛。”莱瑞诗卡迷惑:“胡人?”
“我除了莱瑞诗卡,不认识胡人。”蘅玉立刻强调。
郭璇玥举手:“我也是。”她家连胡姬都没有。
目光投向莱瑞诗卡,蘅玉摸着下巴,道:“该不会你是哪个小国的公主……之类的吧?”
莱瑞诗卡:……
唐明煦失笑,敲上她额头:“你又偷看了什么话本?”
蘅玉立刻抬手想敲回去,唐明煦也不躲,温柔地扶着她的腰,怕她站不稳跌倒。
莱瑞诗卡盯着地面不敢多看,自觉开始交待她的家世:“我与胡人没什么关系。我爹是益州富商,我娘是碎叶城的□□。他看中了我娘的容貌,便把我娘买了下来,但走的时候却没有带走她,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后来就生下了我和哥哥。”
蘅玉忍不住插嘴:“你和你哥哥是双胞胎?”如果她哥哥和莱瑞诗卡长得一样,那寻找难度便降低了很多。
“不,我哥哥比我漂亮得多,他的五官更像爹,是黑色的眼睛,而头发是浅金色。”莱瑞诗卡咬紧嘴唇:“……后来我娘病逝,娘怕她去世后,我们兄妹无处可依,便委托熟人护送我们去找爹——”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直直地望着脚尖,不知为何说不下去了。
“哈,哈哈。那看来黑衣人和莱瑞诗卡没有关系,他们还是奔着我来的。”
唐明煦瞅蘅玉一眼,“他们的身份或许并不值得多加考虑。”
郭璇玥点头:“也许是被雇佣而来的杀手。”
“雇佣?”蘅玉歪了歪脑袋:“齐王?”
唐明煦:……
“他何必多此一举雇佣杀手?”
蘅玉:有道理。
无论如何,今日不可能得到什么头绪。唐明煦把此事放到一边,开始跟蘅玉掰扯第二件事。
“昨天喝了多少酒?”他语声温柔。
蘅玉打了个哆嗦,颤巍巍伸出食指,比出一指节那么长的一段:“一点点。”
“多少斗?”
“一斗我也喝不下呀!”蘅玉跳了起来,抱住脑袋:“我和璇玥喝了两杯!老师带来的富平石冻春!”
两杯就醉得人事不知?
唐明煦把怀疑的眼神投向莱瑞诗卡,莱瑞诗卡急忙点头,证明蘅玉没有说谎。
她俩确实只喝了两杯石冻春。
指责的话说不出口了,唐明煦还没见过一杯石冻春醉倒的人。
“……以后在外头不许喝酒。”
蘅玉不敢吭气,直等到唐明煦离开才小声嘟囔:“连爹都没管这么严……”
唐明煦从蘅玉这里离开,随即去跟宋祭酒汇报此事。
昨夜闹得太大,宋祭酒也被惊动,安全起见,曲江学会取消了最终的环节。今天中午,杏园所有人都被押在房中,禁止随意走动出入,排查完毕方才解除了戒备。
当然,没有查出任何异常。
或许担忧招惹麻烦,刚准出入,便有车马开始离开杏园。
“我们也快回京,长安更安全些。你给蘅玉多安排些护卫,路上莫教有心人钻了空子。”宋祭酒一夜像是老了十岁,他没料到,竟敢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动手。
“是,老师。”唐明煦应下,开始温言安慰他。
宋祭酒不言不语,眼光沉沉,探寻地凝视唐明煦。
唐明煦温和地微笑:“老师,怎么了?”
“你为什么回来?”宋祭酒问:“我给你安排的行程,应该还差一县。你从小坚韧,从不半途而废,为什么单单这次中断游学提前返回?”
“天气太冷,途中逢大雪,山高道险,强行翻越怕有危险,既无法抵达,便干脆回来了。”
“不许撒谎!”宋祭酒猛拍桌案,怒喝道:“你与我交代实话!”
“这次是不是你爹派来的?”
唐明煦微笑不变:“不是。”
“那上次呢?”
“……”他的微笑依旧,食指却轻微地抖了抖,他下意识去捉腰间的南红玉佩,轻轻摩挲。
这枚玉佩是十五岁那年生辰,蘅玉送他的礼物,到如今已陪伴了他四年。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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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爬上来小声强调(虽小声,但标红:未成年不宜饮酒哈。
第34章 折冲鹰扬府
蘅玉一行人出发的时候,时间已然很晚了,他们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长安,却不一定能在坊门落锁前赶回马骚宅,所以唐明煦同蘅玉商量,当晚回成国府。
成国府正门开在坊墙上,可以不由坊门出入。
蘅玉私心不太愿意,她不想在成国府与唐莹琇见面,也不想唐明煦与唐莹琇兄妹第一次见面时在场。
是非要让她做个见证吗?蘅玉心想。
上辈子她见证过。
唐明煦在兄妹相认后,便和她越来越疏远。
这也是蘅玉心里一道坎。
他们认回唐莹琇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却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后来哥哥不要她。
蘅玉迟疑想拒绝,但看到唐明煦的神情隐隐有些疲惫。
他一连赶路多日,刚抵达乐游原又撞上刺杀,当夜蘅玉睡得香,他却操持局面没有休息。
他已经很累了,还要让他送完老师再折腾一番安顿她吗?
“好呀。我许久没见爹了,正想他。”蘅玉笑着答应下来。
唐明煦一下马车,她的笑容就坍塌了,垂头丧气地趴到矮几上,用侧脸贴住冰凉的桌面。
道路崎岖,路途坎坷,车身不停摇晃,她的下巴一下下磕在矮几上,她呆呆地凝视着桌面延伸出的水平线。
莱瑞诗卡静静地注视她,唐蘅玉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其实称不上正面,过于柔软无辜的美丽,没有自保的手段,更没有自保的内心。
她犹如被从小养育在暖房里的幼兽,单纯而肤浅,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被人刻意教导,即使有木棍满怀恶意地戳捅她的腹部,也不知道伸出利爪反击,而是蜷缩身体,默默躲到角落舔舐伤口,甚至不愿意抬头探究拿木棍的人是谁。
更可笑的是,一旦暖房外有人伸手示意,她又会全然信任地摊平肚皮撒娇——
“姑娘,我的故事讲到我娘委托熟人送我和哥哥去找爹。”
蘅玉愣住,抬起头来:“你不愿意说,便不要说了。”
莱瑞诗卡笑了笑,道:“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只是不堪得很,当时怕脏了姑娘的耳朵,不过现在想想,姑娘听听也好。”
吸取教训。
蘅玉坐好,认真地倾听。
“我爹在蜀地名声很大,那熟人找到他,顺利把我们交给了他。”
“哥哥和他长得那般像,他一见便承认了我们的身份。”
“但是,他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妻子刚刚生育,万般不接受我们,她的孩子才呱呱落地,丈夫却已在外有了五岁的儿女。”
“但她很快平静下来,答应让我们进门。”
“然后,在他外出行商之时,把我们卖给了人贩子。”
蘅玉下意识想递给她手帕,莱瑞诗卡轻轻按住她的手,望着她道:“中途我和哥哥逃了出来,哥哥护着我受伤昏倒了,我把他藏起来,独自跑去官道上求助。”
“该说是天意,还是巧合,我遇到了爹的商队。他的伙计把他叫出来,他望着我,说我同他女儿长得很像,但西域人,模样都差不多。无论我怎么哭着求他,他都不承认。可能是我的哭声太凄厉,当时的场面又混乱,人贩子被吸引了过来,把我带走了。”
“没多久,哥哥醒过来寻找我,他听商队伙计说人贩子又捉走了我,就自己回到了人贩子手里。”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平静,可蘅玉觉得她的恨意在平静之下熊熊燃烧,她没有放下这些事,她也放不下这些事。
“你想报仇吗?”蘅玉反手握住她:“我可以……”
莱瑞诗卡笑了,挣脱她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不,我的仇,我会自己报。我讲这个故事给姑娘听,是想姑娘知道,任何人都会因各种不同的理由放弃你,血脉相连的父母亦是如此。”
“唯一不会放弃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蘅玉的神情恍惚,一瞬间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沉默而疲惫,苍白得近乎枯萎,但很快,她回神,朝莱瑞诗卡微笑:“谢谢你,我明白。”
接下来的一路,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安静得几乎异常。
马车驶入明德门,唐明煦送宋祭酒回府,郭璇玥来同蘅玉告别,只余两列护卫严密保护着蘅玉这辆马车,沿朱雀大道赶回成国府。
“那个袭击我的黑衣人……”
蘅玉语气轻飘地打破了车厢里的安静。
“什么?”
“我觉得,他不想杀我。”
“……”
莱瑞诗卡张了张口,心想这猜测也太无稽了,但她一直在纠结说不说出来吧?不能打击她!
“姑娘为什么这么说?”
“……”
因为她被人杀死过。
她感受过真实的杀意。
杀意这种东西,听起来很虚幻,但蘅玉知道,它是实质性的,会裹在利刃的表面,在刀锋切开皮肤之前,率先有种仿佛被冰冷的无形之物切开一次的感觉,随后才是真实的剧痛。
而这次,在刀劈向她时,没有发生那种犹如被切开的奇异之感。
但这种理由,却无法用语言向旁人解释。可不解释,又仿佛是她错觉亦或者幻想。
蘅玉原本没想说出来,但莱瑞诗卡的故事推了她一把。莱瑞诗卡用她的伤痛鼓舞她,她继续逃避下去,便仿佛辜负了她的过去。
见蘅玉嘟着嘴,很坚持的模样,莱瑞诗卡试图接受这种可能性。当时的情况危急,她看得十分清楚,那黑衣人拔刀刺向蘅玉,她拼尽全力击退那两人,却无法摆脱他们的缠斗,若非公子出现,她即使受伤,也只有一线可能拦下那一刀。
莱瑞诗卡摸了摸后背,当时她已经无暇自保,只顾折返回护蘅玉,但那两名黑衣人却没有下手……
他们的目的不是伤人。
莱瑞诗卡沉思着,突然苦笑。
“目标确实不是姑娘,而是我。”
“什么?”蘅玉呆滞。
“黑衣人来自折冲鹰扬府。”莱瑞诗卡压低了声音,快速说:“是陛下的人,陛下——想拔净来自世家的暗桩。我早听说陛下在江湖上设置了这支暗卫,一直在调查暗奴。”
她露出了苦笑:“我浮上水面,早该想到会被鹰眼捕捉到。”
蘅玉急忙直起身,捉住她衣袖:“那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现在是姑娘的人,背后那些关系想必已经断干净了,只是一枚无用的废棋。他们此次——兴许是想试我的身手。”
“身手?”蘅玉不明白。
“嗯。北方人喜用阔刀或拳掌,南方人喜用短兵,长安人喜用剑,漠北喜用枪矛——”
“我懂了!就好像江浙学子受崔大家影响,写字偏瘦长;而国子监的监生像老师,点提撇捺疏阔狂放,一看字体便知道是哪里人!”
莱瑞诗卡赞许地颔首:“这件事姑娘不必多想,我会同公子交代。”
蘅玉应声,家里的事情她一向从不多问,俱是哥哥在管。放松下来,她开始觉得饥饿,打开窗户瞧了瞧,已经过了崇仁坊,再走一炷香,便到成国府。
唐左相正在家中等待蘅玉。
唐明煦提前派人回府通知蘅玉会回家中住,特意吩咐把蘅玉说想他的话转告唐左相。他听说后,高兴得不行,那点伤心烟消云散,早早从尚书省回府,等着蘅玉回来。
仆从来报蘅玉了进前门,他禁不住欣喜,站起转悠两圈,干脆迎出书房去接她。
他书房中的客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蘅玉像只归家的小鸟,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正待扑进爹爹怀里撒娇,猛然瞅见从唐左相身后悠然走出的人影,活像只受惊的猫,又跳回了车辕。
“你,你,你怎么在我家?!”
来者淡淡瞥了她一眼。
第35章 误会
傅峤病着,面色很苍白,可他的嘴唇偏又殷红,显得一双黑眸格外幽深,斜斜睨向蘅玉的神色说不出的异样。
不太像正常人。
蘅玉站到爹爹另一边,用唐左相阻碍傅峤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