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他来干什么?”
唐晋英瞅了自家傻闺女一眼。
你说他来干什么?
大晚上的又冷又黑,他还生病,在王府歇着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在蘅玉回来前拜访成国府?
唐晋英欲言又止,想问自家姑娘究竟给靖王下了什么药。
由于唐明煦与靖王同在宋祭酒门下读书,关于靖王,唐晋英比旁人知道得多些。
比如一些早就沉淀在过去,无人敢提的秘密。
靖王出生之前,正值皇后后位摇摇欲坠,即使她生下了太子,而太子的位置业已稳固,但抵不过皇帝为一女子所迷,甚至有罢黜皇后,废弃太子以给其让位的念头。
那个女子是荣贵妃。
为扳倒皇后,她利用身遭一切可以利用的,无所不用其极,而最恶毒的杀手锏,是污蔑方才降世的五皇子是皇后与侍卫通奸的孽种。
唐晋英认为,皇帝没有相信那个谎言,荣贵妃也知道皇帝没有相信那个谎言,她只是为皇帝提供了一个足以打压皇后背后日益猖獗的江左士族的借口。
皇后与五皇子关入了冷宫,而皇后的父亲,张氏宗主被褫夺爵位,田地财产充没朝中,江左士族之首的张氏势力大幅度缩水。皇帝利用此事借题发挥,一举削弱了掣肘左右的江左士族。
皇后显然从接连发生的朝局变动中意识到了真相,她不能怨恨皇帝,这个名为奸生子,实是皇帝血脉的孩子便成为她泄愤的对象。
靖王便在如此环境中长到了五岁。在他前五年的人生中,唯一的善意只来自于偶尔会去探望他的太子哥哥。
而他能够脱离冷宫,也是由于太子。
皇帝器重太子,但却更疼爱二皇子,这份疼爱让二皇子萌生了僭越的念头。
靖王五岁那年,二皇子得封齐王,却拒绝离京就藩。皇帝不忍他哭诉,同意了他出格的请求。随即,皇后通奸一事翻案,重新入主立政殿,五皇子取代齐王成为皇帝最疼宠的儿子,而江左张氏重归朝堂,为太子所用。
第一次见五皇子,唐晋英正巧与宋祭酒一起。
唐晋英当时只觉得这孩子阴郁孤僻,安静得怪异;宋祭酒转头却忧心忡忡,私下告诉他,五皇子性格残戾,七情俱失,唯余六欲,若无人压制教导,必为祸百姓。
唐晋英相信他的话。宋祭酒教书育人十几年,他极善相人,几乎从不出错。
唐晋英不由稍微留意了一番,察觉五皇子或许确实有哪里不对。
他身遭的内侍宫女换得太勤了。
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必须要换,为使他孤立无援,无人可用;另一种是不得不换,他把宫女内侍当消耗品使用。
唐晋英常用第一种,所以他认为五皇子应该是第二种。
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好奇查过宫中的侍女名簿,死亡人数并未猛增。
唐晋英把他的发现当趣事在酒宴上讲给了宋祭酒,宋祭酒一言不发,没几天把他收为了学生。
几个月后,五皇子仿佛变得与正常人无异。
但唐晋英知道,傅峤的本性一直是五岁时的五皇子,从未改变过。不然宋祭酒何必特意把他从崇文馆捞出来,丢去国子监呢?
他必须时刻管束着傅峤,以防他脱轨。
正因此,起初蘅玉哭闹想嫁靖王,他着实不太情愿,无奈当父亲的,总顶不住女儿一百八十种方式的撒娇加耍赖,唐晋英便把压力甩到了靖王头上。
他本以为以蘅玉的名声,靖王八成不同意,到时候他就能用靖王拒绝的理由打消自家姑娘的念头。
谁料到,靖王竟然转头回复蒙君青眼,何其幸甚。
也不知这个‘君’,指的是他还是蘅玉。
唐晋英心情复杂,赶鸭子上架地把女儿定了出去,心里不是不后悔。
宋祭酒却喜闻乐见,对这桩亲事赞同得紧,还时不时给靖王跟蘅玉私底下牵线搭桥。
“他虽有些不足为人道也的问题,于夫妻间却是无碍,最重要他洁身自好,没沾染时下的风流习气,比那些蓄养歌女名妓,未过十四房中已有侍妾的世家子们更堪为良配。”
唐晋英听完这话便不吭气了,他也是男人,当然知道该把掌上明珠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除靖王外,倒也不是没有旁的人选,但抵不过蘅玉喜欢他。唐晋英完全不考虑靖王的心思,蘅玉嫁人,当然要挑她喜欢的。以他家姑娘的容貌、家世、性情,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她,女人也抵挡不住。
确实也没能抵挡住。唐晋英心头浮起一语成谶的心酸,瞧,这不是找上门来催嫁了。
蘅玉忖度着爹爹的怅然的神情,越想越不对劲儿,可唐晋英口风紧,蘅玉磨了半天,没打听到丝毫消息。
她心中警钟咚咚地敲个不停,出于对爹爹的了解,瞒着她不说的一定没什么好事。
蘅玉顾不上躲傅峤,磨磨蹭蹭落在后头,趁唐晋英走进前厅,她一把拽住傅峤,快速逼他道:“你找我爹干什么?”
傅峤垂眸盯着她拽着袖摆的细手指,天气冷,素白的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落在他黑沉沉的衣服上,衬得纤细脆弱,轻轻一折便会化为齑粉似的。
傅峤抬起了视线,面上没有表情:“我想婚期得同唐左相通通气。”
蘅玉无暇质疑为什么婚期是由他亲自协商,这不该是媒婆的责任吗的问题,她已经惊呆了。
“我,我,我不是跟你说过——?”蘅玉压抑着怒气,结结巴巴地质问他。
“解除婚约?”傅峤的声音也很轻:“我没说过不喜欢你。这不是理由。”
这不是解除婚约的理由,还能用什么当理由?
蘅玉瞪着他,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我……我不愿意了!”
傅峤没再生气,甚至还依稀笑了笑,他瞧着蘅玉瞪大的双眼,轻声道:“我不信。”
蘅玉像被针刺一样从他袖子上迅速抽回手指,心情一言难尽,她当初追在傅峤身后跑时觉得他很难搞,没想到与他厘清关系时他还能更难搞。
那时他的难搞是把她的喜欢当耳旁风,现在他的难搞是把她的拒绝当耳旁风。
蘅玉一边觉得疲惫,一边强调:“当真,我真的不愿意。”
“为什么?”傅峤耐心地问:“是我哪里不好吗?”
蘅玉一听,开始警觉,这不是傅峤能想出的问题,他根本不是会反思的人。
“永安教我的。”傅峤淡淡地解释。
要说不好,感觉没哪里不好,可细细回想,又觉得哪里都不好。
“你不够好。”蘅玉最后只是道。
说到这儿,蘅玉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上一世的回忆开始不由自主地涌进脑袋,她的情绪又慢慢滑进了黑暗里。
过去的阴影如影随形,即使她回到了十五岁,仍附着在灵魂上一同穿梭了时间。
但傅峤仍在问,他的神情已经沉下去了,一半掩在阴影里,一半露在灯光下,双眼执着地盯着蘅玉。
“你觉得谁足够好?”
“我哥哥。”蘅玉随口回答,略过他想往前走。
这时背后突然响起剧烈的呛咳声,蘅玉脚步停顿,转身。
唐明煦俊脸微红,被风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好从檐廊拐角走出来。另一头,唐莹琇微张红唇,眼神闪躲,姿势还定格在行礼前的一刹那。
这一瞬间,蘅玉不知道是他们更尴尬,还是她更尴尬。
她保证她那句话绝无他们想歪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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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爹的心态就类似‘我养的小猫咪没有人类能拒绝’这样子
第36章 夜
蘅玉尴尬得大脑空白,压根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是如何度过的。
傅峤、唐明煦和唐莹琇模糊成看不见神情的晕影,传来的声音像隔着水面,扭曲而模糊听不分明,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眼前的瓷碗和瓷碗里的米饭,她数着米粒吃下去,食不下咽。
吃完饭,傅峤告辞,蘅玉迫不及待地回了她的住处。
雪积院如今是唐莹琇在住,提前收拾把漪水院收拾出来给她。
漪水院在唐明煦院子的西边,面积小,略偏,胜在清新雅致,有一面小小的湖,蘅玉小时候很喜欢这里,常偷偷溜到漪水院下湖玩水,夏天的时候,湖边菖蒲丛中还会有星星点点的流萤随风飘摇。
但到了冬天,漪水院便显得格外冷冽潮湿。
唐蘅玉打了个哆嗦,小跑着穿过湖上回廊,推门跳进被子里。
房间里烧着香碳,融融暖香浮动,温柔地化解了她身上沾染的寒意。
蘅玉渐渐从没顶的尴尬里冷静下来,她猛地从被褥里坐起身,心道,不行,她不能举手投降束手就擒,傅峤步步紧逼,她至少得组织有效的抵抗——
让傅峤同意退婚看来半会一时行不通,但仔细想想,行不通也不碍事,他总归会与唐莹琇情投意合,只要能拖到他喜欢上唐莹琇的节点,傅峤一定会主动提出换人的!
蘅玉托着下巴,但问题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唐莹琇动心的?
细细想来,其实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傅峤开始与唐莹琇有了接触,而她当时一直生病,病到了次年暮春。
那段时间,傅峤偶尔会来府中探病,某次恰好撞上厨娘倒了她的药,而厨娘倒药是因为是唐蘅玉在不经意间抱怨,点心不新鲜,总有一股苦苦的药味儿。
傅峤插手了此事,结局以唐莹琇向她道歉告终。
这也许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等蘅玉反应过来他们之间或许有私情,已经是明年秋天了,她那时已嫁进了靖王府。大约没人能比她更迟钝,直到嫁过去才发现夫君在和姐姐勾勾搭搭。
也就是说,她顶多负隅顽抗到明年秋天,婚约就能迎刃而解。如若她悄悄再帮他们推一把,说不定干柴烈火,早早地就烧起来了呢。
她得稳住傅峤,不能逼急了他,当真把婚期定下。
蘅玉想通了,一拍大腿坐起身,唤莱瑞诗卡再拿出她的大氅。
“姑娘要出去?”
“嗯。你去把外头的丫鬟都支走,然后沿着小湖上的廊桥往西走,我在那边墙根底下等你。”
“……”
莱瑞诗卡张了张嘴,但蘅玉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她叹着气,奉命出去支开外间的侍女。
蘅玉熟稔地把毯子裹卷儿塞进被褥里,熟练地躲开有可能被注意到的视线,娴熟地横穿廊桥,站到了成国府西南角的侧墙下。
“姑娘……”莱瑞诗卡一看墙高,立刻明白蘅玉的打算,她欲言又止,可却又不吐不快。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从漪水院出来,到侧门只需绕两道弯儿啊。
“我才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又去找傅峤。”蘅玉扭捏道:“你抱我出去。他回靖王府得途径前面那条路,我们从这条巷子抄出去,说不定能追上他。”
沦为载具的莱瑞诗卡抱起蘅玉翻出墙去。
入了夜,坊外夜禁,坊内没有严格的巡查管束,食铺摊贩做着最后一单生意,街上时不时还有人走动,永兴坊住的都是高门大户,不吝灯油,家家户户堂前檐下都挂着灯火,照得坊内道路明光瓦亮,连小巷里都辨认得清前路。
蘅玉在心底想好了说辞,第一句得先哄哄他,最好让他以为她还喜欢他,打消他的怀疑,别老想着成亲不成亲的,第二句得再说服他,让他知道她不愿意成亲是有理由的,不是因为不愿意跟他成亲——其实就是不愿意跟他成亲——照她来看,刘博士的建议便是很好的借口。
她得考明经呀,怎么能让成亲耽误了她的前途!
不是还有话说,无以立业何以成家?她没考中明经,就没有颜面嫁人!
蘅玉雄赳赳气昂昂,迈着理直气壮六亲不认的步伐冲出了巷子,随即又拽着莱瑞诗卡冲了回来。
“姑娘?”莱瑞诗卡还没来得及看清街上的情形。
蘅玉捂着胸脯,手指隔着柔软的皮肉,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神经也随着心脏跳动起来。
“姑娘——”莱瑞诗卡又唤了她一声,在她眼前招了招手。
“你看见了什么?”这么失魂落魄的?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唐莹琇和傅峤并肩而行,她的袖子挨着他的袖子,两人离得那样近,傅峤在同她说话,而唐莹琇微微垂着眼帘倾听着,唇角的弧度很柔和。
蘅玉看见了唐莹琇隐藏在眼角眉梢的羞涩,掩盖在唇角梨涡里的欣喜。
她的喜欢,原来开始得这样早——
蘅玉觉得她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却笑不出来,她呆呆地愣了一回儿,突然回神,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莱瑞诗卡,你快去找哥哥。”
拿贼拿赃,捉奸成双。姐妹同争一人传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她得让哥哥亲眼目睹,唐莹琇也喜欢傅峤。
把哥哥争取到她的阵营,说服爹爹换人便不是难事了。
莱瑞诗卡应是,转身揪出在一个方才惊动后在暗中保护的侍卫,交待了蘅玉的命令。
然后回来,悄悄地望着蘅玉,并不接近。
她低着脑袋,弓着背,像只沮丧的蘑菇,用左脚踩右脚的脚尖,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将将打起精神,躲在墙根下,探头探脑地偷看他们。
莱瑞诗卡不明白,既然喜欢,为什么又要往外推?
靖王明明更在意她。
即使是炽热的感情,一味得到拒绝,也同样会熄灭,又何况只是本人尚未察觉的‘在意’?
唐明煦也不明白,他急匆匆赶到侧门外的小巷,被蘅玉强逼着亲眼抓了一回奸,又紧赶慢赶回府,听蘅玉添油加醋描述那给爹爹听。
“所以,姐姐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蘅玉用力杵唐明煦。
“应是没错。”
“爹——我不想嫁了,姐姐又喜欢他,不如就把我换成姐姐吧!”
迎着蘅玉哀求期待的眼神,唐晋英第一次犹豫了,不是因为莹琇喜欢上傅峤,而是因为蘅玉换人的意愿太坚决。
她不是一时兴起,也并非小女孩在闹别扭,而是发自内心地拒绝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