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胥轻拍了拍她的手掌,已示安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浓绮能适应母亲的角色,而他,却还无法彻彻底底将自己代入一个父亲的角色中来。
那般软糯可爱的婴孩,他瞧着也很是欢喜,他也知道那是血脉至亲,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陌生感,与隔阂感。
它们就像一堵透明的墙,拦在了他与这孩子之间,让他不能完全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当中。
周沛胥默了默,终究道了一句,“或许我只是有些迷惑……”
“不知究竟是将他视为儿子对待,还是将他视为晏朝太子来对待。
父亲对待儿子,权臣对待皇子,这理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绮儿,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沈浓绮心头涌上丝莫名的苦涩,她点了点头,“我明白。”
周沛胥又道,“定然会有一个完美的平衡点,能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完美地杂糅在一起,让我应对起来能够更加自如,只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绮儿,你莫要担心,好么?”
沈浓绮心中生了些自责,她光顾着自己高兴,却忽略了周沛胥的感受。
这孩子,不仅仅是卫国公府的血脉,可同样也是顺国公府周家的血脉,若是她没有嫁入皇宫,而是做了周沛胥的妻子,生子之后,沈周两家人定会共同庆祝,张灯结彩地大摆宴席。
可如今卫国公沈家、甚至全天下都因为诞下皇子而高兴,可这孩子的真正父族——顺国公府,却全然不知这孩子的来历,甚至顺国公周公诚,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要因为玄明法师的鉴言,一直忧心难过,担心周家至此没有香火传承。
这孩子今后长大了,或许不能喊周公诚一声祖父,也不能喊周沛胥一声父亲。
明明这是周沛胥的亲生孩子,他却不能光明正大抱他逗他,连想看看孩子,都只能悄悄摸黑进景阳宫,等宫女、乳母都不在时,迅速瞅上两眼。
这其中滋味,她又如何体会得了?
产后本就容易情绪波动,沈浓绮越想越难过,眸中泪光闪烁,颤声道,“胥哥哥,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当初是不是不该这般莽撞的……”
眼见她要落泪,周沛胥心疼一阵,立马俯下身去抱她,轻声安慰道,“并未。我们并未做错什么。晏朝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若不是瞧你怀了孕,姑母定然不会请先帝的遗旨出来,那这天下还不知道要被刘元基糟践多久。
他此时出生,乃上天赐给晏朝的礼物。”
一旦钻入死胡同,便没那么容易想通,旁人的寥寥几句话,根本就不能疏解她心中的忧愁。
沈浓绮靠在他怀中,还是含泪摇了摇头,“可是你不开心,我不想你不开心。我宁愿所有问题都还没有解决,也不想因为这个孩子,让你我之间有了芥蒂。”
周沛胥抬手给她试泪,又耐心柔声劝道,“傻瓜,那是我的孩子,生的这般好看,这般乖顺,我怎会不开心?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适应罢了。”
沈浓绮泪眼婆娑地抬头望他,“真的么?仅是因为不适应?”
“自然是如此。”周沛胥低头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痕,“月子里可不能哭泣,仔细伤眼睛。”
沈浓绮抬眼瞧他神色,这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鼻头轻耸,将即将溢出的眼泪又眨了回去,然后又问道,“那大约要适应多久啊?”
“唔……”周沛胥紧揽了揽她,然后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梢,“我觉得…我现在好像就已经适应一点点了,孩子不是缺个名字么?方才你问我时,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就在刚才,想起一个字来,觉得尤其合适。”
沈浓绮问他,“何字?”
周沛胥牵起她的手掌,在掌心中缓缓写出了个“稷”字。
金銮殿上。
礼部尚书上前一步站了出来,缓缓在众人面前昂首高声道,“稷!乃百谷之长,又有社稷之意,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正是挑中了此字,来作为皇子的名字!以此愿晏朝百姓,风调雨顺谷满仓,国富民强社稷昌!”
此言话音刚落,殿中官员不由自主觉得精神一振,纷纷点头称赞,觉得这名字挑得极好。
待诸人议论得差不多了,沈嵘从左侧首位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魁梧,举手抬足间自尽显久经沙场的霸气。
他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缓缓朝殿中望了一圈,然后中气十足道,“好的名字,自然要有好的姓氏来配。”
“这孩子不能姓刘,要改随皇后姓沈!”
???晏朝刘氏皇族的孩子,要随皇后姓沈??
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语一出,群臣只觉自己听错了,皆像被雷劈中了般动弹不得,呆楞在了当场。
沈嵘将众人的反应瞧着眼里,又高声道了一句,“沈稷!这姓名就好得很!喊起来响亮,念起来顺口!”
沈嵘的相貌气质,本来就是儒雅不足,英武有余,现在昂首挺胸站在金銮殿正中央,一脸凶相毕露的模样,更是让人心中生了几分怯意。
可哪怕他权势滔天,手握虎符,也不能如此猖狂,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吧?!
以往或许有臣子忌惮卫国公府权势,不敢置喙沈嵘半句,可如今的群臣早已脱胎换骨,是经历过闯宫、在鬼门关转悠过一圈又安然无恙之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快要熄灭的匡扶朝政的微弱火苗,又重新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起了沈嵘。
年长些的臣子懂得明哲保身,言语也轻缓些,“卫国公定是昨日夜里喝多了酒,犯糊涂了,方才的话当不得真。”
锋芒毕露的年轻臣子,比如卫其允之流,则义愤填膺道,“卫国公可睁开眼睛瞧清楚了,此处乃是金銮殿,不是你沈家的宗庙,晏朝皇子的姓氏,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简直是荒谬至极!”
“卫国公府这么多年来驻守西北疆境确是劳苦功高,皇子也确是从皇后沈氏腹中所出,可皇子生父乃当今皇上!怎能随母姓沈,而不随父姓刘?!卫国公此言,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让皇子姓沈?莫非你卫国公府生了贼心,想要改天换日,更朝换代不成?!”
众臣气愤至极,唾沫星子飞溅,讨伐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不骂上几句,就显不出来对晏朝刘氏皇族的忠心来似的。
殿中骂声一片,呱噪得如同一大清早的菜市场。
沈嵘不是个好相与之人,他行伍出生,不仅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为人处事也是异常简单粗暴,他被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骂声吵得心烦,一句话也未多说,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的佩刀,直直朝玉阶上空置的龙椅蓄力掷去!
“叮!”那座八十斤重,通身雕刻着形态各异飞龙的金丝楠木龙椅,瞬间被劈成了两半,刀却未停,深深镶在了两丈远外的木质宫墙之中。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众臣第二次呆楞在了当场。方才是被沈嵘的惊天之言气的,现在是被吓的。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绝对的武力,更能震慑人了。
若那一刀不是挥向龙椅,而是朝群臣的脖子割来,只怕殿中之人已死伤倒地了一半。
沈嵘缓缓俯身,捡起颗从龙椅上掉落的硕大东珠,梟笑两声道,“人人都拿它当个宝,偏偏老子不稀罕!”
人人都对龙椅趋之若鹜,偏偏老子不在乎!
说罢,沈嵘指尖用力,明亮的东珠顷刻间被碾得粉碎,随风飘落在了金銮殿的青砖上。
那般阴鸷残暴的神情,让人觉得沈嵘碾碎的仿佛不是颗东珠,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群臣瞬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心,顺着尾椎直直窜到了头顶!
他们瞬间反应过来,杀人如麻的沈嵘,可不是窝囊无用的刘元基!上次闯宫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都托赖于沈流哲调遣了宫中禁军来护卫。
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京中,无论是禁军、龙鳞卫、还是京郊的神机营,都只听卫国公府一家号令,绝无人再敢为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出头!
若是沈嵘真的动了杀心,只消动动指尖,都能将他们碾死在这金銮殿上。
人在畏惧到极点的时候,总会象征性地寻找个精神寄托。
众人想起了那日领头带他们闯宫之人。纷纷抬眼,朝右侧首位,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擎天首辅周沛胥望去。
只见周沛胥身姿未变,还是站立如松,双手踹在身前,低头垂眸。
可脸上的神情,却不如闯宫那日凛然不可侵犯,更像是带了些,听天由命般的妥协??
眼见周沛胥这领头羊都一声未吭、无可奈何了,其他的朝臣们,只觉得方才那股振振有词的精气神也瞬间散了,就像一个皮球,被吹膨胀到极点后,炸裂爆破奄儿了。
场面有些过于难看,不过能站在金銮殿上参政之人,都是有些见风使舵的圆滑在身上的。
立马有人站了出来,正义凛然高声道,“方才是谁胡言乱语?暗指卫国公觊觎皇位的?卫国公一生戎马为国为民,怎能遭如此诋毁?!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当初卫国公有心篡位,还轮得到当今圣上坐龙椅么?”
这般训斥一番后,这人又躬着腰到沈嵘面前,脸上堆满了笑道,“方才是他们不会说话,卫国公先消消气………只是…您也莫怪他们激动,毕竟您说要让皇子随母姓沈……这…本朝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沈嵘斜乜了这人一眼,冷哼一声道,“我既如此说!定然是有依据的!来人!去将钦天监监正叫过来!”
钦天监监正早就侯在了殿外,战战兢兢地行至殿内,然后当着众人道,“诸位大人莫要动怒!卫国公所言确实有理可依的!”
“微臣近日夜观星象,见晏朝开祖皇帝陵墓处紫气西散,牛斗冲天狼,七杀骤亮,乃大凶之兆!
我掐指一算,得知刘氏皇族一脉气运已断,五代以内的子孙,皆命运多舛,不是活不过幼年便会夭折,便是重病缠身痴傻至死,只有让其改姓,才能免受其害!所以卫国公让皇子改姓沈,并未无稽之谈!”
此言一出,立即有朝臣皱着眉头反驳道,“这些占星卜卦之说,简直是一派胡言!”
钦天监监正涨红了脖子,据理力争道,“对神明天地,要心存敬畏之心!
你说我是胡言乱语,那你怎么解释先帝正值壮年,却突然病逝?为何两任太子皆未活过十八,就齐齐早夭?就算那些远离京城的刘氏藩王,也病的病残的残,生下来的孩子一个都留不住??你能说得通么?!”
若是钦天监监正不说,众人或许不会将刘氏子孙夭亡一事,与这大凶之兆联系在一起,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是让人辩无可辩。
但还是有臣子提出质疑,“许是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呢?微臣倒觉得监正之言不可尽信,子随父姓,乃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刘姓乃是皇姓,有皇族祖先在天上庇佑,小皇子定能平安顺遂,洪福齐天。”
“平安顺遂是吧?洪福齐天是吧?”
沈嵘满脸横肉的脸上,惧是冷意,“好啊!我听闻你家最近也添了个小娃娃,你若愿意,我这就让皇后将你家娃娃过继到膝下,让你家娃娃改姓刘,担着早夭而亡、痴傻重病的风险,来做太子!当皇上!如何?!”
沈流哲站在一旁,高抬着下巴附和,“是啊!这福气给你家娃娃,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起。(斗地主背景音乐)
写完这个剧情,应该就是甜甜甜甜甜了……
给小天使们比心,爱你们哦
第74章
晏朝太子岂是谁人都能当的?
若是不顾亲缘血脉,随便抓个娃娃就冠以刘姓往龙椅上推,那晏朝岂不是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