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咱们村里出了个雨生,他啊,是个神人!只用寻常的煤灰炭末,就能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黑白肖像画来,收费还便宜,所以很受咱们村里人的喜欢,最近名声传出去了,许多外乡人,也专门赶车来寻他画像呢!喏,眼看天都快黑了,还有这么多人没画完呢!若是老爷夫人耐得等,不如也去让雨生画一画,定能让您二位满意!”
说话间,糕点也已经打包捆好了,妇人将其递到了周沛胥手中。
乡野间的画师,就算再厉害,也比不得宫中画师的笔触精妙。
再说了,沈浓绮如今只能带着帽帏走动,连脸都不能露,更莫说要让画师将她的容貌画下来了。
可这么多人围观着画画,也算得上是稀奇场面了,沈浓绮不禁问道,“夫君,咱们去瞧瞧么?”
乍然听得这“夫君”二字,周沛胥有些许晃神,反应过来后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抬头望了眼已落的夕阳,道了句,“天色已晚,不如还是先往回赶路吧。”
这句话说完,又添了一句称呼,“夫人若还想来,下次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浓绮这个在言中被着重强调的“夫人”,在帽帷后抿嘴偷笑了笑,牵过他的手,二人双双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周沛胥将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心中却隐隐感受到召唤,回首朝那个在人群中被簇拥着的画师望去。
画师的背影在层层人影中隐隐闪现,看得并不太真切,可却还是能瞧见他坐在凳上的身姿尤其板正,仿佛他并不是在这么个穷乡僻壤作画,而是正坐在高堂庙宇之上,肆意挥洒着笔墨……
单就一个背影,便让周沛胥心中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这忽如其来的感受,让他觉得有些无端,并未再细想,只是将她的指尖紧握了握,然后朝村口驻停的马车行去。
第77章
顺国公府。
周沛胥将沈浓绮妥帖送回皇宫后,才驱车回了府。
自从刘元基被囚禁在太和宫无法理事之后,周沛胥政务愈发繁忙,经常夜半时分才回府安歇,碰上战时要处理紧急军情,在宫中安寝歇息也是常事,看夜守门的下人早习以为常,只在他下车架时迎了上去,照例问道,“少爷吃过了么?可要命厨房备些膳食?”
沈浓绮在集市上买了不少民间吃食,周沛胥在回程的车架上就用了不少,倒也不觉得饿,摆了摆手道“不必”,然后往竹青院踏去。
走过斜径,穿过廊亭,却乍然瞥见东侧的院落中,在此时还灯火通明。
那是松阔堂,以前乃是兄长周修诚的院落。自从他去世之后,便空置了出来,除了下人们在固定时间去清扫打理,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院门一直紧闭,孤寂得很。
为何今夜乍然会有亮光出现?周沛胥脚底转了个弯,行至了松阔堂门口。
松阔堂里里外外的灯笼都被点上了,明亮如白昼。院中的景物摆饰,还如同往常并无二般,假山错落,流水潺潺,就连那颗长在院中的参天大树,都还和周沛胥记忆中一摸一样,只不过就算这些景致维持得再好,终究久无人居,少了人气。
周沛胥抬眼,便瞧见了周公宏正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怔然望着副松鹤福寿图,思绪好像飞了很远,甚至连他走近了都未曾察觉。
周沛胥认得那幅画,那是在五年前周公宏过寿时,兄长周修诚亲自提笔作画,送给周公宏的贺礼。
睹物思人,周沛胥心中亦是一阵涩然。
“父亲,夜深了,您该安歇才是。”
周公宏微微回神,将耷拉着的肩膀微微直了直,眼神复又聚焦在那画上,缓缓道了一句,“无妨,我睡不着,且再坐坐。”
到底是已年过半百,沉寂在思子的悲情中,以往一家之主颐指气使的架子都没了,只剩下了无边无尽的颓然。
这不是往常周沛胥常见到的严父模样,微怔一阵后,不禁仔细端详起周公宏来,只觉得他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显眼,脸上的皱纹沟壑也异常分明。
周沛胥胸口只觉得闷然,抿了抿嘴,主动提起这几年来父子俩从未触及过的人,“若是大哥在世,也会盼着父亲身子康健,犹如这松柏长青,龟龄鹤算。”
周公宏并未搭话,而是默了默,骤然问了一句,“你说若是修诚没碰上那场水灾,今日同映芙那孩子站在一起成亲的,会不会就是修诚了?”
今日卫国公府有喜,那叫一个热闹非凡,周公宏作为沈流哲的恩师,也被奉为贵宾,坐在了一旁观礼。新婚的二人穿着大红的喜袍,在一片喧嚣中结为佳偶,规规矩矩地给坐在主位上的沈嵘夫妇端茶……
虽是喜事,周公宏心中却止不住得泛酸泛疼。江映芙原是周家一眼看中的长媳,却因为长子夭折,如今另嫁了他人。
“若是他没死,他二人的孩子,是不是已会走会跳了?”
说起孩子,愈发让周沛胥心堵一阵。
兄长已逝,他这个幼子因为玄明法师的鉴言,这辈子眼瞧着也已是娶妻无望,就算有了血脉相连的亲外孙,可也不能相认……这对一个尤其注重血脉传承的耆老来说,可以说得上是致命的打击。
周沛胥自觉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沈浓绮,却始终觉得对不起父母。
周沛胥自责不已,不禁低言建议道,“不如在宗庙中,给兄长过继个孩子?已全兄长的在天之灵?”
谁知周公宏却不愿意,苦笑一声道,“过继的孩子,怎能同亲生的一样呢?就如同太子虽随太后姓周,按辈分该唤我声公公,可我能将他视为自家儿孙看待么?那是沈家与刘家的血脉,不过挂了个周姓罢了。”
不是的,太子就是周家后代,他就是您的亲孙子!
周沛胥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不能,他拼命将这些话语尽数从喉头按了下去。
他只能闷然说道,“既然孩儿被封为圣父,那父亲按理来说就是太子的圣祖,今后……也可将其视为自家血脉看待。”
周公宏只当他在安慰他,并未接这茬话,只唏嘘道,“我以往看不上沈嵘粗鲁,常常在朝堂上与他争论不休,如今却很是羡慕他。至少在子孙兴旺上,他强于我数倍不止。他的长子已娶妻生子,皇后入主东宫生下太子,如今幼子也成家立业,眼看着又要再得一孙……”
“而咱们顺国公府呢?人丁凋零,后继无望。我常在想,钦天监监正道刘家气运已尽,可我们周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照样后继乏人,青黄不接。”
阵风吹过,将高悬着的灯笼吹得纷乱不休,人影也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晃荡悠悠,将老者的已略显佝偻的身形,显得愈发沧桑。
苍老孤寂的声调想起,“你晓得我们周府已经多少年未办过喜事了么?我算了算,已经整整十年了。”
一向严厉□□的父亲,骤然道出这些心酸之语,就如同只全副武装浑身是刺的刺猬,忽然展露出了些柔软来,让人觉得痛心入骨。
愧疚与难过齐齐涌上周沛胥心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得垂首含泪怅然道了声,“父亲……”
但这柔软只展露了瞬间,又被周公宏收了回去。他惯来都是端着长辈的矜重,若不是今夜着实有些感怀,也不会絮叨这么多。
周公宏缓缓将摊在石桌上的画收好,又挑着眼睛看静候在一旁的幼子,语气淡淡道,“还杵在这里干嘛?明日起晚上不了朝,让文武百官都擎等着你一人么?”
对于这些带着刺的好意,周沛胥已很能自我消化了,他垂头低声道了句,“孩儿不敢。”
周公宏也不再管他,自顾自拿了画,紧蹙着眉头,缓缓踏出了松阔堂。
只周沛胥还在庭院中,望着那颗粗壮的老松,独自怅然了许久。
仅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
烛芯爆裂噼啪一响,使得喜房中的龙凤喜烛闪烁摇晃一下。
沈流哲在席面上被灌了不少酒,好在并未醉,脚底漂浮着去盥室将一身的酒味洗散之后,这才踏入了喜房中。
床榻上坐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细长的指尖执了一柄圆形的鸳鸯团扇,端坐得一丝不苟,连裙摆下的床单都未皱半分。
他这么个性子随性张扬之人,偏偏爱上了个这样端庄肃正的女子。
直到此时此刻,江映芙就穿着嫁衣坐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不敢相信,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很想看看她,所以伸手就将她手中交颈鸳鸯的团扇取了下来,江映芙那张灿若明霞的脸,顷刻展露在了眼前,她气质清冷,从来只喜欢穿浅色的一桩,如今着了一身红,在面颊的腮红,及殷红唇脂的衬托下,增添了许多妩媚。
沈流哲下意识喉头一滚,稳了稳心神道,“额…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折腾了大半日…饿不饿?”
妆容变了,她的语调却未怎么变,听起来还像是隆冬天里难以克化的冰。
“喝了桂花莲子汤,不饿。”
可沈流哲依旧看到了这冰块融化的可能性。毕竟若是以往,她估计只会简短回答一句“不饿”,其他的话便不会再有了,现在却还会解释喝了汤。
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可向来有些冒失轻率的沈流哲,问完这句话后,却有些不敢妄动,江映芙原就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他若再行差踏错几步,只怕她会愈发觉得他轻薄无礼。
相反,江映芙心中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知道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她清楚自从订亲到成亲这段时日以来,卫国公上到执掌中馈的沈家主母,下到传话跑腿的小厮婢女,都从未因为她曾为周修诚守节而怠慢过她。
婚嫁之事打理起来异常繁琐,江母又担心沈流哲待她不是真心,从而试探着提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而卫国公府从来就没有拒绝过,其他也事事以伯爵府为先……甚至到最后,母亲都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嘱咐道,“我的儿,他眼瞧着是个真心待你的。你今后就听母亲的话,忘了修诚,好好过日子吧。”
她已经嫁入卫国公府,便不能守身如玉到死,传出去给伯爵府丢人。
既然已经嫁了,只要沈流哲能如婚前所说的那般,那她自然也会做一个合格的娘子。
江映芙站起身来,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夜已深了,我帮夫君更衣吧。”
沈流哲有丝无措,“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江映芙却径直绕到他身后,抬手将他的外袍褪了下来,“这本就是为人妻的分内之事,夫君不必客气。”
沈流哲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的心房只要不是铜壁铁墙就好,只要还有缝隙,他就会拼了命地往里头凿。
娇美的妻子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前,抬起指尖要解他衣襟的侧扣,她眉眼低垂着,头上戴着的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烛光下显得动人无比。
他抓住了那双柔荑,将多年的情愫尽数泄出,盯着她清丽无双的面容,哑声道了句,“夫人,这种事情,理应让男子主动才是。”
说罢,俯身弯腰,将江映芙拦腰抱起,朝床榻上走去……
第78章
晏朝但凡碰上臣子婚嫁,皆有七日假期。
七日一过,沈流哲照例披了官袍,入宫上朝议事。
他没有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考,所以就算是家事再显赫,父兄再威武,也只能在朝中做个小小的御史。
这份差事,是沈浓绮当初强压他去的,初始他并不把这份差事很当回事儿,不过觉得是个消遣罢了。在他心中,御史上帖子弹劾朝臣,同他在街巷中与人逞强斗嘴,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自从经历过闯宫之后,他心中燃了股挽救苍生的英雄使命感,终于心境大变,开始兢兢业业认真处事起来。
再加上,自娶妻之后,他心中便有了个假想敌,那就是已经逝世的周修诚。